大齊邊境鄰國諸多,隔三差五就有戰事,其中澤川、樊城毗鄰西戎,雲岩山、雪嶺一帶接壤北狄,是戰況最頻繁、集中的兩大區域。
以往為應付其中一個,肅王就要在關城駐守許久,這一次,西戎、北狄聯合犯境,半個月內就攻破了三座關城,朝廷上下一片轟動。
聖人下旨,命肅王率領二十萬蒼龍軍奔赴前線。
次日,軍所裡忙成一團,居鬆關一身甲胄從營房裡出來,望向隊列前方巡查的戰長林,對副將奚昱道:“叫雲麾將軍過來一趟。”
“是。”
奚昱領命,很快,帶來同樣整裝待發的戰長林。
頭一場雪剛落完,地上覆著一層積雪,戰長林皮靴上垢著雪泥,過來後,開門見山:“什麼事?”
校場上風有些大,居鬆關望向城內的方向:“程大夫說,岫岫還有三個月就要生產了?”
戰長林似沒想到他要聊的是這個,“嗯”了聲。
居鬆關道:“這次就彆走了。”
戰長林皺眉。
居鬆關道:“北狄、西戎聯手,不好對付,這次出征少說也要大半年,你先留在這兒,等她生完再過來。”
戰長林下頜收著:“我又不是大夫,留在這兒做什麼?”
居鬆關還想再勸,戰長林手一擺,沉著臉走了。
奚昱候在旁邊,看居鬆關眉頭深鎖,開解道:“這次戰況危急,雲麾將軍肯定不願留下來,世子若是擔心郡主,不如跟太醫署打個招呼。”
居鬆關望著戰長林離開的背影,不置可否。
※
戰事傳開後,肅王府裡的氛圍很快凝重起來,居雲岫坐在暖榻上,聽完璨月彙報的戰況,陷入沉思。
如果這次僅僅是北狄或西戎其中一方進犯大齊邊境,她或許會以分娩為由勸戰長林留下,可如今兩國聯合犯境,一連摧毀大齊三座關城,前線十萬火急,她又怎能再阻止身為大將軍的戰長林出征?
屏退璨月後,居雲岫放下手裡的書卷,靠在暖榻上,思緒紛紛。
傍晚,戰長林還沒從軍所回來,居雲岫獨自一人用了晚膳,因知道今夜肯定沒有睡意,便叫璨月把棋案擺了出來。
璨月剛忙完,琦夜笑著從外邊進來,稟道:“郡主,世子來了。”
居雲岫抬頭,一怔後:“請進來。”
璨月頷首,很快請來居鬆關。
燈火明亮,居鬆關肩披墨色大氅,內著戎裝,身上散發著被寒風吹過的凜冽冷氣,一看便是從軍所來的。
“哥哥?”居雲岫多少有些意外。
居鬆關示意她不必起來,目光在屋裡一轉後,走上前,在棋案另一頭坐下:“聖人定了三日後出征,這兩天軍所正忙,長林大概還要一會兒才能回來。”
居雲岫理解,看居鬆關在對麵坐下,便吩咐璨月上茶。
居鬆關看著案上的兩盒棋笥:“要下棋?”
居雲岫道:“夜裡無事可做,有些技癢,便叫璨月取來玩玩。”
居鬆關拈來一顆黃龍玉黑子,微笑道:“許久未與你切磋了,不介意來一局吧?”
居雲岫也微笑,道:“哥哥來,不是要陪我下棋的吧?”
正說著,璨月捧著托盤進來,給二人呈上茶水與點心,本是打算候在邊上伺候的,結果被居雲岫用眼神屏退。
屋裡靜下來後,居雲岫看回居鬆關,仍是笑道:“哥哥有事,直說無妨。”
居鬆關把玩著手裡那顆玉棋,柔聲道:“近來身體如何?”
“很好。”
“程大夫說,產期在正月?”
“嗯。”
“這次出征,一走或許要半年。”
“所以,哥哥想讓我勸長林留下?”
居雲岫一聽便懂,居鬆關拈棋落下,抬眸向居雲岫一笑。
居雲岫斂眸,看著方格上的那顆黑子,拈來一顆白子,放落後,回道:“他是大齊的將領,國事危急時,他不前線抗擊敵寇,保家衛國,反而留在家中陪伴妻兒,叫世人如何看他?”
戰長林是很愛居雲岫,但在做夫君前,他首先是軍人,是肩負有邊陲安危的雲麾將軍,是立誌要驅儘外虜的小狼王,要他拋開這些責任、誌向留在府裡做一個陪妻子待產的夫君,居雲岫做不到。
她知道,戰長林自己一定也做不到,所以居鬆關勸不動他,便來勸她了。
居鬆關拈來一顆黑子,放落後,緩緩道:“那如果,是世人需要他留下呢?”
居雲岫掀眼。
居鬆關道:“或者說,如果是父親需要他留下,我們需要他留下,二十萬蒼龍軍需要他留下呢?”
居雲岫注視著居鬆關的眼睛,壓在心底的那種不安感愈發強烈,嚴肅道:“哥哥何意?”
居鬆關開口。
居雲岫瞳孔赫然一縮。
※
卻說戰長林在軍所裡被居鬆關勸那一嘴後,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腦海裡時不時就浮起居雲岫生產一事。
忙完回府後,戰長林沒直接回望月軒,去了西院的春暉堂找程大夫。
從居雲岫懷孕起,程大夫每個月都要前往望月軒給她診脈兩至三次,居雲岫身體不算很強健,可是孩子一直發育得很好,所以居雲岫的情況也穩定著,並沒有出現什麼胎氣不穩之類的征兆。
按照程大夫先前的說法,平安順產是沒有問題的,可一想到居雲岫頭次生產自己就不在,戰長林心裡多少有些自責不安。
“正月生產,你到底有幾成把握?”
回春堂裡,燈火昏黃,戰長林盤膝坐在案前,盯著對麵的程大夫,想要一個更確切的答案。
程大夫放下手裡的藥材:“公子,郡主生產時不是我接生呀。”
戰長林皺眉:“不是你?”
程大夫笑:“這女人生子,從來都是穩婆的事,我是大夫,主要就負責診脈、配藥、調養,是不入產房的,畢竟……男女有彆嘛。”
戰長林意外之餘,莫名多了一些氣惱:“那負責接生的穩婆是誰?”
程大夫知他憂心,安撫:“這個公子放心,給郡主接生的穩婆府裡都安排好了,請的是長安城裡最有名的蔡三婆。此人接生,十有九順,最厲害的一次,一個時辰不到就讓產婦把孩子生了下來,京中的夫人們都搶著要她接生呢!”
戰長林聽及“最厲害的一次”,臉色並不好轉:“那,最不厲害的一次呢?”
程大夫一怔後,訕笑:“人都說,女人生產就像闖鬼門關,強健的,腳一跨就過去了;一般的呢,或許要在門檻上絆一跤,再跌跌撞撞地,咬著牙關爬過去;至於那天生就體弱,再加上胎兒養得不行的,肯定是要狠狠地吃一番苦頭,吃得下,就過,吃不下,自然就是另一個歸宿了。”
戰長林聽明白了,“最不厲害的一次”,是產婦沒能活下來。
胸口驀地就有些發冷,戰長林梗著喉嚨道:“你說過,岫岫的身體算不上強健。”
程大夫道:“可是公子您強健呀。”
戰長林不懂。
程大夫又開始笑:“給公子打個比方。女人懷孕,就像土地裡長苗,要想苗長得好,一是要土地肥沃,二是要種子優良。郡主這一胎,雖然地不是很肥,可是種子生來便好,留心養著,自然茁壯成長,生機勃勃了。”
戰長林臉色稍緩幾分,可心底顧慮還是沒消:“你這兒可有關於女人生產的書?”
程大夫怔忪。
戰長林道:“我想知道女人生產時到底是什麼樣。”
程大夫為難道:“這個……公子還是彆看了。”
戰長林敲敲桌案,手一攤,意思是:拿來。
程大夫“哎喲”一聲,自知拗不過他,起身走到書櫃前,找了半晌後,取來一本蒙著薄灰的舊書,擦儘灰後,送至戰長林麵前。
戰長林拿過來,翻了兩頁,都是文字類的敘述。
“拿本有畫的來。”
“公子,”程大夫漲紅著脖子,“那些都是關於女子私密的……您一個大男人,不適合看。”
“你不是男人?你能看,我為何不能看?”戰長林翻著書,看到一行觸目驚心的描述,眉頭一鎖。
程大夫不能反駁自己不是男人,唉聲歎氣的,又從書櫃上取來一本書。如戰長林所願,圖文並茂。
戰長林悶頭翻著,臉色越來越沉。
※
戰長林從春暉堂回到望月軒時,夜色已很深,天上一輪月亮又大又圓又亮,照得人心裡格外空茫。
主屋裡影影綽綽,居雲岫似已睡下了,戰長林徑自去西次間裡沐浴,拾掇完,走進主屋,吹滅了外間留著的燭燈,步入內室。
床幔沒有落下,居雲岫側躺在床上,頭朝外,眉心微顰,一看就睡不踏實。戰長林輕輕上床,放下帳幔後,便想抱一抱居雲岫,剛上前便碰著了她隆起的孕肚。
戰長林忙挪開,可惜居雲岫眼睫一動,已醒了。
“對不起……”戰長林慚愧道。
居雲岫沒說什麼,湊上來,主動抱住了戰長林。她很少會有這樣主動的時候,戰長林思及緣由,心裡一酸。
“今天又睡不著?”猜到她或許從一開始便沒入睡,戰長林心疼道。
居雲岫低低應了聲,戰長林撫摸著她發頂,想說什麼,喉嚨又如被卡住。
“聖人下旨,要蒼龍軍三日後出征。”
最後還是居雲岫先打開話匣,戰長林“嗯”了聲。
居雲岫道:“你要跟著父親一起出征嗎?”
戰長林抿緊嘴唇,試探著道:“你一人生產,會害怕嗎?”
居雲岫道:“會啊。”
戰長林顯然沒想到她會回答得這樣斬截,一愣後,心裡愈發發慌。
今晚在程大夫那兒翻看的醫書對他的衝擊很大,他以前一直以為女人生產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就像人每天都會吃飯睡覺一樣,可是今天那些書籍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孕婦分娩的過程,遠比他想象中要危險、艱難、痛苦,乃至恐怖。
走神間,臉頰被人捏了一下,居雲岫道:“你是不是要丟開我?”
戰長林下意識道:“沒有。”
黑暗裡,居雲岫的眼睛格外亮,戰長林深吸一氣:“我陪你,生完我再過去。”
居雲岫微笑,在戰長林臉龐印下一吻。
戰長林回吻居雲岫眉心,夫婦二人抱在一起,緩緩入睡。
居雲岫望著帳幔上參差錯落的陰影,半宿無眠。
※
戰長林留守王府的消息傳開以後,眾人皆驚,戰青巒在大軍出發前一天把戰長林攔在了望月軒外的回廊裡。
“你瘋了?”戰青巒青著一張臉,語氣威嚴,“家事、國事孰輕孰重,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