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快至宮門,季庭書起身,雙頰紅透,他掀開簾子喘了口氣,端過茶盞漱口,一開口嗓子也疼:“我喉嚨都破了。”
穆程將他摟進懷中:“你受累了。”
宮門前下車,這一次朝臣與家眷都向右進,後宮專門設宴處,此次由太皇太後操辦。
已來了不少人,季庭書悄然對身邊人道:“他們還不知道你已經恢複了,是不是還能再裝一裝貓?”
燕南可能是知道,但看樣子他並沒有說,要不然眾人不會是這麼淡然的反應。
“是啊,看誰不順眼還能上去撓一爪子?”穆程笑道,“那麼,我是瘋癲之人,腦子不好,你可要牽好我哦。”
季庭書抿抿嘴,雖知他是玩笑話,但還是拉起他的手,十指相扣,緊緊牽著他,走過涼亭,花園的石板路,踏在池上的小石橋,拂開垂柳,轉彎看見宴席邊人頭攢動,盛裝的小皇子一本正經坐著,手裡拿本書,眼睛卻滴溜溜地到處看。
有朝臣帶了孩子過來,他們聚在池邊徒手撈魚,不知道在哪聽聞槐王擅抓魚,巴巴跑來找穆程,穆程就和他們一起去撈魚,一個石子把魚驚得四散。
他和孩童們一樣趴在橋邊,他人未覺他已恢複,行過禮後便作罷,至於慶祝王爺大難不死,這些寒暄之話都去找季庭書說了,畢竟對一個瘋癲之人也說不成什麼。
晌午宴席開始,天子與朝臣同樂,有歌舞助興,一頓飯吃到下午。
宴席接近尾聲,忽而,一道急報擾了眾人心情。
邊關正與異族交戰,糧草兵馬皆不足,兵心潰散,戰敗請求支援。
此事緊急,趁朝臣皆在,宴席之處成了議事大殿,皇上立時讓眾人獻計。
增派援兵,運輸糧草都是必須的,隻是因地勢原因穆朝遲遲無法徹底解決異族,常年征戰,免不了兵心渙散。
眾臣商議幾番無果,那太皇太後忽然插了一句嘴:“槐王妃可有什麼看法?”
議論眾人霎時噤聲,齊齊向季庭書看來,皇上遲疑須臾,他是向季庭書請教過很多國事,但都是在王府請教,不便將他請入朝堂,今日雖諸多家眷在場,但也都說不上話的,他亦沒想在這種場合問過季庭書。
沒想到太皇太後會開口,既然提了,皇帝便當眾向他請教。
季庭書往身邊看,向穆程點點頭,隨後走至中間,從容行禮:“要激發士兵奮起之心,有一計可行。”他抬頭,“陛下禦駕親征。”
眾臣微怔互看,這的確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可……
“邊關凶險,陛下貴為天子,若有閃失,如何擔待得起啊?”
“是啊,國不可一日無君,朝堂也需陛下坐鎮啊。”
季庭書道:“要陛下前去是為振奮將士之心,並非真要上陣殺敵,諸將護好陛下便是,至於朝堂,暫時著他人代為處置不就是了。”
“不可行。”有老臣搖頭,“狀元郎,我道你有大才能,但今日一見,你還
是目光淺薄了些,刀劍無眼,誰能絕對保證陛下無礙,倘若陛下出事,穆朝必然動蕩,而且,你說陛下去邊關,朝中之事交與他人,也不妥,朝堂要事,機密眾多,豈能是隨意一個人就能處置的?”
“是啊是啊。”其他人附和著。
季庭書一笑:“丞相教訓得是,朝堂不可一日無君,看樣子,陛下不能離開。”
“對。”
“那不如找個人代陛下去邊關?”
老丞相歎氣:“沒必要,滿朝文武誰去都一樣,不是陛下,又何來振奮軍心一說?”
季庭書回頭看看穆程,穆程向他輕輕頷首。
他繼續說:“若是皇室血脈,便不同。”
老丞相眼一亮,眾臣也紛紛抬眼。
是,滿朝文武去沒用,但皇室之人,自有歸攏軍心之效。
皇上連忙問:“槐王妃的意思是……”
季庭書望向前方:“不如請小皇子代陛下出征。”
眾臣又一次噤聲,堂上,太皇太後把小皇子往懷裡摟了一點。
皇帝隻有這麼一位兄弟,小皇子好像是唯一人選。
可他才十一歲。
朝臣不敢說話,隻等皇上發話。
皇上猶猶豫豫:“這個……皇弟年幼……”
“陛下,隻是前去邊關,不要他上陣,派諸將護好他。”
“但……”皇上顧忌太皇太後,偷偷看了眼,對方隻摟著小皇子,沒有說話。
皇上遲遲下不了定論,其他人也不吭聲,宴席一時肅然,安靜之中,突被一聲響動打亂,眾人循聲看去,但見槐王麵前的杯盞不小心被碰翻了。
宮人連忙給他換了新的,小小插曲,而有些人忽地湧上了一些思量,仿若打開了個突破的口子。
其實,也不是隻有小皇子一個人選啊。
隻是要一個皇室中人出麵,不指望他指點江山,這個人是大人小孩,是瘋是癲都沒關係。
那槐王雖瘋癲,但他也是皇室血脈,論身份,他是聖上皇叔,比小皇子還要高一層,其實比小皇子更合適。
有人暗暗看來。
皇帝也暗暗看來。
他瘋瘋癲癲,就算……就算真死在沙場,好像也沒那麼可惜。
“要不……”皇上支吾,“皇叔替朕去,如何?”
無人言語,朝臣們算是默認。
太皇太後低下了頭,她是原主的生母,一麵是親兒子,一麵是親孫子,若隻能護一個,她已用行動證明了,她更想護著小孫子。
可以理解,畢竟原主病了很多年了,權衡之下,當然年幼的孩子更重要。
各懷心思中,唯有季庭書垂下眼眸,於他人看不見的時候,模糊了視線。
將話題引過來,兩人配合,就是為了尋個出征的理由。
目的達到了。
滿朝文武各懷算計,唯他真的心疼穆程。
皇帝話剛落,又補充:“
王妃不必擔憂,也請皇叔放心,不上沙場,朕會多派將領保護。”
眾臣神色各異,槐王腦子不好,皇帝已開口,其實他答不答應都不重要。
一眾注視中,穆程輕推杯盞,起身跨步走到季庭書身邊,拂袖行禮:“臣領旨。”
二個字,叫在場眾人恍如雷擊,震驚愣住。
他能說話了,上一回不還學貓叫來著?
是啊,其實他今日並沒有上躥下跳,隻是之前趴在橋邊捉魚,大家仍以為他還瘋著。
那拂袖飄逸之姿,鏗鏘有力的聲音,深邃肅然的眼眸,哪裡是瘋癲之人會有的?
槐王好了!
眾人反應過來,大為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堂上人亦驚訝打量他,好半天才想起來說話:“皇叔沒事了?”
“謝陛下關心,臣已無礙。”穆程道。
“好,甚好。”皇帝跌落在椅子上,“甚好。”他語無倫次,不知是驚是喜,亦或是,心虛。
在場眾人,方才哪一個沒有點心思,思量著瘋癲皇叔去沙場不可惜呢?
這心思明麵上不說,但看著人好了,總免不了心虛。
太皇太後站起了身,想仔細看看兒子,可她也羞愧,伸出的手懸在半途,最終收回,隻堪抹一抹眼角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