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場人散後,皮場廟又下了幾滴雨,滿地蟲蟻在淩亂泥濘的腳步間倉皇流散,爬得飛快。
官府拉來一輛水車,早就等在路邊的灑掃夫們拿著苕帚和抹布一擁而上,不過半個時辰,刑台上的血水就都衝掃乾淨了。
天很快暗下來,夕陽卻又在山邊再次露頭,照亮土地神像的側臉,陰測測的注視著黃昏之中,那副孤獨的刑架。
灑掃夫陸續交了官府的差,相繼回家。張藥還跪在地上,對付著一塊陳年血印。
眼前忽然踩來一雙精致的皂靴,張藥不等來人開口,就先說了一句:“這個時候彆招惹我。”
“我招惹你什麼?”
說話的人感染風寒已經有兩三天了,鼻子甕得怔厲害,不過張藥與這個人太熟悉了,光看那雙皂靴,就知道來人是司禮監的秉筆杜靈若。
“誒,你這輩子對皮場廟是有多少執念?”
皂靴擋住了張藥的擦地的路徑,他直身,暫時跪坐,“腳,抬起來。”
杜靈若笑了一聲,往邊上一跳。他年輕,個子也不高,十四歲的時候就去了勢,人瘦嘴毒,說出來的話比六科的給事中還要狠,不過,也正是這一條利落的舌頭,數年之間,就幫這個原本毫無根基的年輕宦官,吃開了北京城內的內臣與外官,從紫禁城到天壽山,哪處開席,杜靈若好像都能分一杯羹。
他與張藥坦誠相交,是因為他一直以為,他下麵的那一刀,是張藥落的。
那一刀要了他半條命,令他調養到現在,都還是個迎風咳血的廢人,然而,也是這一刀,幫他從前太子的那場謀逆大案裡,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雖然張藥和他解釋過無數次,平陽二十二年的京城雪夜,他不過是去東府殺人的衛所差之一,那個真正為杜靈若揮刀改命的人,早在他進府之前,就已經離開了。
可惜不管他怎麼說,杜靈若都不信。
他就記得,他痛昏過去不知道幾天,再睜眼時,張藥那張喪臉,像個佛麵一樣,金光閃閃地懸在他眼前。
後來,他就天天“報恩”掛嘴邊,時時刻刻感念著,那對張藥來說全然莫須有的“一刀”。
張藥起先很無語,久了倒是無所謂。
他一路喪到如今,對於不想死的人,多少都有點好感。
“差不多行了,擦個地還跪得這麼端正,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
杜靈若仰起頭,看著發黃的天空,“這個地方,舉頭三尺全是鬼,你就是他們的判官,你還指望,鬼能給你賜福啊?”
張藥沒吭聲,那塊血印已經被他摳乾淨了,他懶得起來,往刑架膝行了兩步,繼續對付另外一個血印。
杜靈若蹲下身,挽起袖子,小心地伸出手,用指甲幫張藥摳那塊血印,邊摳邊問:“膝蓋不疼嗎你這麼乾?”
“我又不是你,我很少跪。”
“嗬嗬……張指揮使說得都對。”
杜靈若見到張藥就喜歡和他拌嘴,但他對張藥是沒有脾氣的,大不了認輸說正事。
“哦對了,阿憫姐姐讓我買的桃子,我買好了。”
“腳,再抬。”
“誒,好嘞。”
杜靈若提著袍子,又好脾氣地往邊上讓了一步,“她今兒一早就來托我了,我換了衣服,馬不停蹄去見梁景明,你猜怎麼的?梁景明還跟我哭窮。哎,這年頭,要弄幾斤“李公桃”,連他那個兩淮轉運使都不好使。”
張藥隨口說了一句:“漕運不通,不都這樣。”
杜靈若笑了,“你一評政務,京城的三品官,都得屁股打顫,趕著給我送錢。藥哥,你多開尊口,我還能給阿憫姐姐再弄兩筐桃兒。”
張藥沉默,杜靈若倒是懶的管他在想什麼,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阿憫姐姐會吃,中秋前後的‘李公桃’是最好吃的,不過就像你說的,大運河的漕運一直不好,不說瓜果了,淮揚那幾個使司衙門,在糧運和鹽運上都整出了一堆爛賬,看著吧,過了秋天,你詔獄裡,還得填人命進去。”
“你把我說煩了。”
張藥打斷杜靈若,杜靈若也摳累了,那些陳年血塊結得死,挫傷了指甲也摳不乾淨,杜靈若歎了口氣,直起身捶了捶腰,“不說就不說,反正,我如今能給阿憫姐姐弄來的,就那麼一筐,給你擱在神像腳下,你記得找錦衣衛抬回去。”
“謝你,晚上喝酒?”
“可不敢。”
杜靈若擺了擺手,“你棺材裡藏的酒,不是泡毒蛇,就是泡蠍子,太烈了,不適合我這種切了根的人。上回要不是阿憫姐姐煎藥救我,我就死你家裡了。”
張藥一直很好奇,杜靈若怎麼就能對自己“被切根”這件事,張口就調侃,一點都不難過。
”
“你……”
杜靈若不等他說完,就已經跳下刑台,頭也不回地衝張藥擺手,“我走了啊。”
“你等一下。”
“嗯?”
張藥跪直身,夕陽落山,四下無人,一陣風過場,吹起他披散在肩的長發,他在這死氣沉沉的刑台上說了一句,讓杜靈若一時覺得有些生動的話。“刑部獄你有門路嗎?”
“門路?”
杜靈若聞話眉梢一挑,“都是乾司法的,你北鎮撫司門道比我多吧。且你那是正經門路,錦衣衛拿你的手書進去,公文交接,難道還有你提不出來的人?”
“是私事。”
張藥垂下頭,隨手一瓢水”潑向地麵,“我不想走正道。”
“刑部獄?私事?歪門邪道?”
杜靈若一連三問,最後露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壓低聲音蹭到張藥麵前,“你要見誰啊?”
張藥沒有回答,此刻他心裡生出了一個非常荒唐的想法,荒唐到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跟杜靈若解釋。
他想去一個死囚的手上“找死”。
杜靈若看張藥不回答,越發好奇,不死心地糾纏了上去,“我跟你交往這麼多年,可是第一次聽說北鎮撫司指揮使,有‘私事’啊,說說,說了我就幫你。”
張藥仍舊不吭聲,低頭繼續洗地。然而手底下的那一塊血印結了不知道有多少年,此刻他已經拚出割人頭顱的力氣,卻仍然擦不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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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霖。”
刑部獄的牢室很暗,為了防止死囚自殺,已經點了整整一排的蠟燭,卻仍然照不明人臉。
玉霖在重枷之下抬起頭,隻看見三道陰沉的人影,以及一副還算細的鐐銬,明晃晃地掛在一隻人手中。
“起來見人了。”
細鐐嘩啦啦地在人手上繞了一個圈,聲音逼得女囚們直往角落裡縮,
浸淫刑部多年,玉霖認得這幅細鐐,也知道女囚們在怕什麼。
“沒事……”
她很累,身上的刑傷經過一日折磨,破口流血,如刀切割,聲音也啞了,開口就破了音,似乎安慰不了任何一個人。
她索性坐直起身,看向獄丞。
“王少廉。”
獄丞被她這麼連名帶姓的一叫,竟一時三魄離身,耳朵猛地辣起來。
玉霖用膝蓋,勉強抵著重枷,輕輕吹開自己臉上的碎發,“你把我的最後一晚賣了?”
獄丞這才回過神來,衝著她冷笑了一聲,“想不到吧。”
“想不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