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刑部獄(2 / 2)

毒酒一杯家萬裡 她與燈 10207 字 5個月前

王少廉繞到玉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想不到這條財路被你廢了快十年,如今又通了,這刑獄裡的皮肉生意,我王少廉又能做了,你當年巡獄時,是怎麼羞辱我的,你沒忘吧。”

“嗬。”

玉霖哼笑了一聲,“沒有。”

王少廉心裡“痛快,”,竟忍不住笑出了聲,“今夜,全反過來了,什麼狗屁少司寇,終是要一/絲/不/掛地給我賣……”

“你當人是什麼?”

雨霖打斷他,王少廉卻笑得更癲狂了,“人?人當然是人了,可‘女人’……女人什麼都不是。何況是犯了罪的女人,那就是一堆,比豬肉牛肉都要貴點的肉而已。哦,不對不對,不是貴一點,是貴很多。少司寇,你猜猜,你這最後一晚值多少錢。”

“多少?”

王少廉走近玉霖。

“二十兩!整整二十兩啊!我一年的俸祿不過十兩。哈……”

他一邊笑,一邊掃看牢室裡的其他女囚,“你看看……”

他的手癲狂地點過女囚們的臉,“二十兩,又二十兩。誒,這個年輕,三十兩。算一算,要不了兩年,我就能到吏部衙門,捐他個五品官。”

獄室裡的女囚嚇得瑟縮在一起,年紀輕些的甚至哭出了聲音。

獄丞把細鐐一把擲在玉霖腳邊。

“把枷鎖給她卸了,鎖上手腳帶出來。我去禁房裡等著,這個地方哭的人多,笑的人沒有,呆久了,晦氣!”

“是。”

獄丞走了,牢室裡全是羸弱的啜泣聲,唇亡齒寒,女囚們為玉霖即將麵對的淩辱而難過,與此同時,也擔憂著自身的命運。

玉霖靠在冰冷的牆上,這幾日幾乎壓斷她肩膀的重枷,如今卸起來也很困難,她想趁著這個時候安撫這些女子,但卻發現,身在無間,不論她說什麼,都是傷人的。

她也有些難受,這時,一隻纖細的手卻怯怯地捏住了她囚衣的袖子。

人身上真實的溫暖暫時抵禦住了刑具的冰冷,玉霖低頭,“有話要跟我說嗎?”

“姐姐,我幫你。”

“我不需要,我也不認識你。”

“我叫銀聲。”

女子抹開臉上的亂發,“我的罪是姐姐你判的……”

玉霖有些詫異,共苦之地,生死之前,想要幫她的,竟然是從前的堂下囚。

她不禁眨了眨眼,試圖把說話的女子看清楚些。

可惜燭焰晃動得太厲害,人麵雖就在她眼前,卻始終明明滅滅。

玉霖混在陰陽之間,沌地想起了自己在刑部公堂上的那十年。

十年之間,她麵前曾經跪過的很多人。可惜她眼睛一直不是很好,暗處不清,明處模糊,這些人長什麼樣子,姓什麼,叫什麼,她都記不太清楚。但她卻能回想起他們身上,無數各異的“情緒”。

這並不是國泰民安的十年,皇帝敏感暴虐,築起崇陽高牆,囚禁數百皇族。內有宦官弄權,外有山東的“青龍觀”反梁,山東四城,在血海和戰火中,反複陷落。北鎮撫司在梁京城中殺人如麻,文壇亦如一潭優雅的死水,空無一物的錦繡文章刊行天下,振聾發聵的言論一字不傳,玉霖不想觀文,也不想提筆。

好在,公堂仍如油烹火燒,刑具困死軀體,但囚徒的心和魂卻都是活的。

她記住了囚犯沉冤昭雪時的欣喜若狂,苦主大仇得報時的如釋重負,罪人的悔恨,死囚的有釋懷……十年之間,不同的人從公堂上站起來,向她告彆,然後徒刑者走進牢獄,流刑者去往遠方,她作為大梁唯一一個執《律》在人間證道的女子,她契了趙河明送她的那句判詞:“敏勝三司諸公。”

如今諸公還在堂上,她卻死在這個“敏”字上。

然而為什麼司法官因“敏”而死?

諸公給不出答案,唯有趙河明早就一語道破——“她”,敏勝諸“公”。

所以三司諸公在堂上,剝下劉氏的衣衫時,當所有玩味的目光,穿破她曾經親手起草的的《律誥》,堂而皇之地落向那個裸身女囚時,玉霖坐在諸公之中,再也穿不住,她自己身上那一身禽獸衣冠。

諸公各在其位,唯她當堂解官袍,護囚,發瘋,言語大逆不道。

原本她以十年之力,修煉出了一段,對於女子來說,幾乎不可能得到的人生,最後卻被她親手顛覆,官場混到最後,她從白衣到公卿,落困囚籍,稀爛的命,慘淡的下場,她倒也不後悔,就是不甘心,就是被判淩遲,也不想死。

“我判了你什麼刑?”玉霖問銀聲。

“徒刑,三年。”

銀聲答完這句話,眼眶竟然紅了,捏著玉霖衣袖的那隻手,指節發白,似乎也不甘心,不想就這樣放她去死。

玉霖笑了笑,“我是你的審官,我關你,你為我哭什麼呢?”

銀聲抬起頭,“姐姐在公堂上,保護過我,姐姐不是我的審官,姐姐……是菩薩。”

一聲“菩薩”落地,玉霖身上的重枷也恰好落地。

獄卒撿起王少廉扔在地上的細鐐,拽了一把玉霖的胳膊,“站起來,跟我們出來。”

玉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撐開已經麻木的雙腿準備起身,誰知道她身邊的女子卻突然跪倒在兩個獄卒麵前,拽住獄卒的衣袖,“皮肉生意我也能做……我十六歲了,我通人事了……”

獄卒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正要甩開她。

玉霖站起身,走到二人麵前,“官人請容情,我來勸她。”

“時辰不等人,已經起更了。”

獄卒語氣不大好,玉霖點了點頭,“我知道,可我刑具帶得太久,身子也麻木了,就這麼過去,你們王大人的生意怎麼做呢。讓我稍微緩一會兒,也和她告個彆。”

她說完,輕聲對銀聲說道:“你先放手。”

女子依言鬆了手。

兩個獄卒互看了一眼,雖然冷漠,但同情之心還是是有的,口中沒有允準,人卻是各自退了一步。

玉霖拉下衣袖,籠住手腕上的傷痕,轉身走到女子身邊,彎腰替她擦去眼淚,“什麼時候能出獄回家?”

“今年……冬天。”

“真好。”

她說到這兩個字,看著女子的年輕的麵容,由衷地笑了出來,“那你能看雪了。”

“姐姐……”

玉霖將銀聲摟入懷中,“你說我是菩薩,我其實很開心,法相萬千,救濟人間,生也是死,死也是生。我是個很狂妄的女人,我考科舉,做官,和男子比肩,從不求神拜佛,生來想為人撐傘,想做這世上的神佛。所以你彆怕。”

她看向懷中淚流滿麵的銀聲,“姐姐死後也會保護你,保護你平安地看到,今年梁京城裡的第一場雪。”

“雪……”

“對啊,答應我,我走了以後,不要輕易再哭。你若能看到今年的第一場雪,記得來皮場廟燒一炷香,告訴姐姐,你是否平安,姐姐是菩薩,一定聽得到。”

“我答應你姐姐,下雪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記得,去皮場廟……”

銀聲說著說著,已泣不成聲。

至此便要告彆了,玉霖輕輕推開她,忍著刑傷的疼痛站起身,走到牢門前,對獄卒伸出一雙手:“勸好了。”

她說完,又回頭看了看銀聲,轉身忍著周身的疼痛,向獄卒行了一個女禮。

“她情緒不太好,請二位寬待她。等我走了,讓她吃一點東西,或者喝點水。”

獄卒看向牢室,所有的女囚都悲哀地看著玉霖的背影,而她卻很冷靜,在周全禮數之餘,麵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

“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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