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端盆,路過獄神像,張藥側頭。
慈眉善目的獄神含笑看著他,旁邊的青麵護法齜牙咧嘴,手中一把勾腸劍高舉,似乎對準了張藥的眉心。一陣微熱的晚風吹來,搖動他頭頂的千百個懸鈴,獄道鈴鳴陣陣,冷月的光,切破懸鈴的寒鐵網,在道中破碎一地。
張藥走向禁房,禁房是刑部獄中,獄卒們的臨時住所,就在獄神像旁邊,張藥走了四五步,手中盆沿便觸碰到了禁房的門。
門沒有上鎖,一抵就會開,張藥站住腳步,掃了一眼門縫。
門縫是亮的,且沒有影子截斷,但張藥還是聽到了一陣克製的呼吸聲,很顯然,門後有人,伺機而動。
張藥手上的東西有點多,他四下看了看,找了個相對乾淨的空地,放下所有的東西,隨後站定。
麵對這種環境,他的身體已經不受他自己控製地戒備起來,以至於他一時不太敢貿然進去,他倒不是怕裡麵的凶險,相反,他擔心多年修成的本能傍身,門後的人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就會下意識地取掉那人性命。
怎麼辦呢。
張藥掃到了盆上的帕子,他彎腰把拿起來,兩三下給自己絞了一個手鈕。
他對自己下了狠手,手腕絞死,手臂瞬間就因血液不暢而有些麻,他索性抬腿,用膝蓋抵開房門。
果然如他所料,他剛跨進去半條腿,一根細長的鐐鏈,就猛地纏上他的脖子,果不其然,他下意識地就想去砸那人的頭,好在他把自己的手綁得緊,行動不利索,也就不占先機,那人瘦而靈活,趁空檔迅速躲到了他的盲點。
即便躲開了,偷襲他的人也顯然沒有任何身手可談,但有意思的是,她借助了這一根細鐐的長度,結出的是一個活圈,活圈套上張藥的脖子後迅速收緊,張藥本能地仰起頭,側眼,看到了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他一看就知道,這雙手受過拶刑,手指青腫得幾乎粗一圈。憑這樣一雙手,借器困住一個普通的男子不難,但如果想要將人殺死,張藥估計了一下,覺得可能性還是太小了。於是他捏住細鏈,迅速查看四周環境,看準了門上的一個扣環,原想借此為受力之處,代替那個弱雞,絞殺他自己,誰想他剛一動手,就聽到那人痛叫了一聲。
“啊——”
張藥回過頭,發現她為了能控製住他,把細鐐在她自己手上繞了幾圈,幸好張藥剛才沒發狠力,否則就那一下,她的手指都不一定保得住。
張藥徹底不敢動了,隻得紮穩了步子,垂下雙手,戴著玉霖給他的鏈圈,在禁房門口站得筆直。
與此同時,玉霖迅速發現了這個嫖客的不尋常。
他戴著圍帽,穿著一身壽衣,手不知道被誰綁在腹前,離得近,玉霖在他的身上聞到一股淡淡木香。
這種木香,去年秋天,她在那個神武門前受杖的男人身上,也聞到過。
隻可惜,當時那個男人已經被打得痛昏死過去。昏迷之間,手還放在腰間,死死地拽著那一層喂飽血水的褻衣,刑科有幾個好事的人想要趁著他昏迷,北鎮撫司的人又還沒來,去掀了他的底衣,看看他寧可翻倍受杖,也要摁死的衣服底衣下麵,到底藏著什麼。
寒風天的神武門外,人來人往。
玉霖獨自一人,在他邊上陪著他坐了一會兒。
再凶悍的人,受刑昏迷後也隻剩下個“慘”。
玉霖原本沒起維護他的心,她身上還有要交給杜靈若的公文,應杜靈若的請,過來替鎮撫司的人斡旋,也是為了趙河明和內閣,日後與司禮監共事更易。她原本想趁著天還沒黑,早早交接回趙河明家裡吃飯,師娘做了魚買了桃子,說要給她做生辰。然而,路過張藥趴著的地方,卻聽他滿嘴是血地念了一句:“城內梧桐已……什麼……”
“城內梧桐已半死。”
她淡淡地接出。
“嗬……對……”
那人迷瞪地笑了笑:“城內梧桐得已半死……文官啊……少寫些破詩……會死嗎?”
他念的那句詩,是被他刑逼至死的翰林陳杏林早年在所寫,原本不為諷鑒實事。
但那一年秋天,梁京梧桐遭遇病害,死了很多,梁人本就愛山川草木,多品得“樹猶如此,人以何堪。”的個中滋味,城內觀梧桐,幾番詩詞賦上,與梧桐有關的舊詩再次流傳,“城內梧桐已半死”隻是其中之一,且不是最有名的一句。
然而大梁皇族姓“吳”,皇帝深秋患疾,病榻上讀到一句“城內梧桐已半死。”
玉霖不願在這個風地,細想各中原因。
她看著地上這個痛到扭曲的男人,這個北鎮撫司的皇朝走狗,回想剛才那句:“文官啊……少寫些破詩……會死嗎?”
忽然覺得,他也有些可笑和可憐。
於是,她擋住刑科的年輕人,抱著公文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刑科的年輕人,偷罵她假正經,她也沒說什麼,抱膝坐在那人身邊,一直等到北鎮撫司的人過來,把那血淋淋人,從神武門上接走。
其間,那股木香穿破門上的血腥氣,如幽蘭一般,徐徐散來,似乎在替那個人,向她致謝。
那是隻有梁京名木才有的氣味,隻那一次,玉霖便記住了。
如今她對這個人身份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方向,同時也詫異於他的順從和配合。
她很清楚,憑她現在這幅破破爛爛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困得住這個人。
張藥感覺到玉霖收了一些力氣,他脖子上細鏈稍微鬆動,他勉強能說話了,於是忍著窒息感,先開了口。
“你先把你手上的鏈子鬆了,如果你以後還想寫字的話。”
玉霖沒有說話。
張藥僵著脖子,試著力氣,僵硬地轉過頭,圍帽還帶在他頭上,如今上麵的圍紗和他脖子上的鐵鏈絞纏在一起,弄得他很不舒服
“你們做文官練那一手字不容易,我不知道你要乾什麼,但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也不會跑。”
“你是誰?”
玉霖垂下手,還是問了一聲。
這一次換張藥沉默。
“張藥?”
她沒有留餘地,連名帶姓,直接叫了張藥一聲。
張藥在圍帽後麵歎了一口氣,一點都不想承認,畢竟杜靈若給他安的這個“嫖客”身份,他實在不太喜歡。
然而玉霖就像跟他過不去一般。
“你是來嫖我的嗎?”
“不是。”
他脫口而出,但否認之後,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他其實是來找死的,但就這樣告訴玉霖,她會不會覺得他有病。
想想還是算了吧。
張藥習慣性地喪了起來,他轉過身,衝著玉霖抬起手,“幫我解開。”
玉霖這才看清楚,他手上絞著一條濕帕子,那帕子絞得十分緊,壓迫他的手腕,手背甚至已經開始發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