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性高尚的人做官,不圖財也會圖名,哪怕他們麵上,心裡,都不承認,他們也都滅不了人欲。在我看來,世上的豐功偉績,不過是欲土和孽壤裡,偶然長出來的善果。你做官,圖什麼?”
玉霖靠在潮濕的牆上,“一樣啊,圖財圖名。”
“既然如此,為何要為劉氏自曝身份,你明明可以……”
“因為堂官要玩弄她。”
“去衣刑訊那是《大梁律》中……”
“可堂官隻想玩弄女人。”
“玉霖,你太偏激了,你到底在執著什麼?”
“我執著哪怕我棄掉所有,我還是救不了她,還是隻能眼看她衣不蔽體地,在我麵前死去。”
她聲音微微有些撕裂,但尚未失控,後來的話,卻帶著一絲自嘲。
“我是個令人討厭的姑娘對吧?”
她目光一柔,眼底的落寞一閃而過。“不光你們,可能有的時候我覺得,女人們也是討厭我的。不過沒關係,雖然我時常為此難過,但我以後,一定會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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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玉霖所在的牢數牆之隔的刑房中,杜靈若和張藥雙雙被捆,暫押在刑房內。
杜靈若看著牆上的各種刑具,問背後的張藥:“你到底怎麼想的。”
“什麼也沒想。”
“你……”
杜靈若艱難地轉過身,“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是來嫖那位少司寇的。”
張藥沉默。
“如果是這樣,我杜靈若看不起你。”
張藥仍然沒說話,圍帽上的黑紗輕輕晃動。
起念幫一個人,這是第一次。
覺得可以等一等再死,也是第一次。
他想不出原因,如果非要解釋,大概是因為她那一句:“活人穿壽衣,張藥,你挺可憐的。”
張藥這輩子,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可憐的。
他是在新朝初年的政治恐怖中成長起來的北鎮撫司指揮使。
前太子謀逆之後,先帝駕崩,次子即位,改號“奉明”,隨即清洗朝堂。
殺戮綿延數年,血腥至今未散。
作為梁京道中的殺人者,他又怎麼會可憐?他最多不快樂,偶爾做做噩夢,但可惜,就連夢裡那些厲鬼也乾不過他。
都說因果報應,可報應至今沒來,他沒死,他還能提繡春刀,扼百官命。
這麼多年過去了,報應他早就不信了,如今連噩夢都是無聊的,人世間的俗務,諸如結親,生子就更沒什麼刺激了。
但今夜禁房之內,死不了的罪人遇上不想死的審官,她看了他一眼,他都覺得判詞在前,死期在望。
有點……刺激。
張藥不知道這樣描述,恰當與否。
畢竟他此生言語不多,文墨平平,不會講述。
好比道上遇見“活人穿壽衣”,他會倒回來多看那人一眼。可若旁人問及:“那人如何?”他卻隻能沉默。
無情無義,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但今夜玉霖教了他,下次他會說了——活人穿壽衣,那人,挺可憐的。
張藥低頭,在杜靈若看不見的地方,無聲一笑。
杜靈若不知道張藥在想什麼,喊了他幾聲“藥哥。”仍就沒得到回應,逐漸泄了氣。
“現在怎麼辦啊。”
他無奈地看著刑房中唯一的透風窗,“宋飲冰是她的摯友,趙河明是她的恩師。你,嫖客,我,皮肉伢子。她……哎。”
杜靈若長歎一聲,“怎麼看你我都活不了。”
張藥抬起手,摘掉自己的圍帽,平聲道:“我不想死,誰也奈何不了我。”
杜靈若轉身,看向刑架,又歎了一口氣,“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我總覺得,我們今晚是被算計了。宋飲冰誰啊,刑部司獄官,趙河明是誰啊?刑部尚書。這大半夜的,非巡獄,非急審,他們兩個來刑部獄乾什麼?”
張藥不答他,杜靈若自覺地自問自答,“我看是那少司寇釣魚執法,要滅他王少廉呢。厲害啊。都被三法司折磨成那樣了,還有殺招。誒,我不是很懂他們法司的程序,如果要審我們的案子,那她玉霖明日的淩遲,是不是就要暫停了?這麼說,不僅殺王少廉,她還救了她自己啊!”
他說著說著莫名又興奮起來,幾乎忘了他自己也是“魚”之一。
“你看,我就說她好吧,這才是刑部官該有的手段,明日有機會,我去跟她解釋解釋,我覺得憑她的品行,性格,她會救我們的。是吧,啊?張哥,你說話啊?”
杜靈若邊說邊自顧自地點頭,見張藥沒有回應他,忍不住又轉了回去。
卻見張藥手捏圍帽,人已經站了起來。
杜靈若看著他行動自如的樣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綁。
“不是……你什麼時候解的繩子?”
張藥靠在牆上,輕摁手腕,“手腕不太舒服。”
他說完這句話,牆上透風窗漏進來一絲光。
無情無義的一夜終於過去,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