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陛下,請自重(番外)補完(1 / 2)

元帝要退位的事,藏玉公主是在午時知曉的。

彼時他正同一雙親兒女用膳,住在定國公府的駙馬難得回來了一趟,說:“公主,我有話要同你說。”

十幾年過去,曾經意氣風發、野心勃勃的公主在連番的挫折下,收斂了年少輕狂時的銳氣,變得更加內斂與深沉。

他對自己這半生,隻有四個字——時也命也!

可這不代表他就此認命。

公主放下筷子,喜怒不辯地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抬眼看向風華初現的少女,眼神柔和了下來:“慕琪,帶弟弟下去玩。”

“好的,娘.親。”少女跟著放下碗筷,牽起格外乖巧的弟弟,衝駙馬福了福身:“父親,女兒就先告退了。”

“去吧。”駙馬眼神複雜地目送名義上的嫡女懂事地牽著嫡子走出去,腦海裡不其然浮現出好友的臉來。

當年齊氏之事,於公是齊氏大逆不道,罪該問斬。

可於私,他愧對齊衡——自從母親去世,父親再娶,他在府中的地位就無比尷尬,尤其是當繼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府中下人看繼母眼色踩高捧低,他的日子就過得無比艱辛。

而這樣的日子在他與齊衡結交後,父親突然一改對他不聞不問的態度,才讓他有了喘息的機會。

可齊家出事後,他卻退縮了。

在昔日好友商議著要為齊家上奏天聽求情時,為了不牽連定國公府和自己,他閉門謝客了。

因此當藏玉公主帶著他以為在天牢等候問斬的好友齊衡突然出現在他麵前,齊衡求他與公主做一對假夫妻時,他因心中愧疚,加之想借公主的勢帶著受繼母排斥的一雙兒女脫離定國公府,便同意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一晃眼慕琪都十四了。”駙馬收回目光,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感慨道:“再過兩年,慕琪就要及笄了,公主可有替慕琪相看人家?”

“你想說什麼?”公主淡淡地問。

駙馬擱下手裡的茶碗,躊躇片刻:“我不知水清當年與公主你發生了何事,為何水清又毅然決然地選擇出家,但慕琪和複兒到底是水清的兒女,有道是血脈親緣難割舍,不若你帶著倆孩子去青山寺把水清給請回來吧。”

藏玉公主微微一頓,抬眼看向已過而立之年,卻依舊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駙馬,腦海裡不其然浮現出一張文雅清俊的臉來。

是啊。

時間過得可真快。

一眨眼,水清出家已經十年了。

他悵然若失地收回視線:“你今日回公主府來找我,便是為此事?”

見公主這般態度,駙馬搖了搖頭,他與公主隻是明麵夫妻,私下裡卻是各過各的,這般提醒是為慕琪,也是為水清,畢竟再過兩年孩子都要出嫁了,水清作為親生父親,總要為女兒送嫁。

“我聽長兄說,今日早朝,陛下當朝宣布退位,將由太子繼承大統。”駙馬是知曉公主想回梁國的,倒也能理解,身處異國,有心愛之人卻不能給個名分。

他懷疑水清出家,也與沒有名分,隻能當個見不得光的麵首有關。

同為男子,若他身處水清這般境地,必也無法忍耐,選擇一走了之。

隻不過水清是逃犯,無法光明正大地離開,隻能選擇藏身在青山寺出家。

“陛下要退位?”公主愕然抬頭。

駙馬微微點頭,微笑道:“早年太子以郡王之子身份上京時,你對太子就多有照顧,有這份舊情在,太子登位,想來也不會太虧待你。”

公主從訝異中回過神,淡然一笑——他要的可不是不虧待。

他需要的是回梁國。

不過現在回去也晚了。

父皇去世多年,太子皇兄也已登位,一切已成定局。

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

想到此,他垂下眼皮,擋住晦澀的眸光:“是該去看看水清了。”

次日一早,秋昀從管家口中知曉沈國公父子昨日來過。

他猜當是為陛下退位一事而來,想了想,便讓管家備馬車,正好可以趕去國公府用早膳。隻是他趕得不巧,恰逢今兒個是十五,國公夫人要帶著兒媳和孫兒孫女要去青山寺上香禮佛。

此時國公府門口正停放著兩輛馬車。

眼尖的門房老遠便瞧見安王的座駕駛來,連示意同伴去通知夫人,他則上前恭迎。

“王爺趕得巧,老夫人正要去青山寺上香禮佛,還沒出門呢。”

門房說著,一身素服的國公夫人在兒媳的攙扶下走了過來。

身後跟著個與沈江亭極為肖似的少年郎,懷裡還抱著個粉雕玉啄的小姑娘——這是沈江亭的一兒一女,也是秋昀的弟弟和妹妹。

國公夫人見得長孫,頓時笑得合不攏嘴:“你這混小子,都多久沒回來看祖母了?”

秋昀笑著上前拱手見禮,少年郎也就是沈長平仗著祖母和娘.親看不見,衝他擠了擠眉,嘴巴無聲吐出幾個字,惹得他忍俊不禁。

——你逃不了了。

“你還笑。”國公夫人扶起他的手,抬指戳了下他的腦門:“趕巧了,祖母正要去青山寺,你今兒個不準走,陪祖母一塊去。”

旁邊的沈長平咧嘴一笑,再次無聲道——我說對了吧。

匆匆十幾年過去,國公夫人的頭發都已經花白了。

但她日日吃齋禮佛,修得一顆慈悲心腸。

秋昀含笑點頭:“今日長安哪都不去,就陪著祖母。”

說著,跟他名義上的母親沈夫人左右扶著國公夫人上了馬車。那邊的沈長平正是調皮的年紀,他把妹妹往娘.親懷裡一塞,說了句‘我坐阿兄的馬車’,便拽著秋昀的手腕轉頭鑽進了馬車裡。

“這孩子!”沈夫人無奈地搖了搖頭,跟著上了國公夫人的馬車。

馬車行駛起來,沈長平直接躺在鋪著羊毛毯的地板上,感慨道:“得虧阿兄你來了,我可算是解脫了。”

“怎麼了?”秋昀問他。

“還能因為什麼?”沈長平倏地坐起來,故作深沉地撩了下鬢邊的發,一臉自戀地說道:“自然是因為本少爺英武不凡,那些個上香的夫人個個都想把女兒嫁給本少爺咯。”

“……”秋昀屈指彈了下他的腦門:“不可胡說,壞了姑娘家的名譽。”

沈長平摸了摸發疼的額頭,哼了一聲,嘟囔道:“我也就跟阿兄你說嘛,祖母每次上青山寺都要帶上我和明珠,阿兄你說說,我也不小了,每次那些個夫人跟看牲口似的盯著我打量,我多尷尬啊。”

秋昀被他逗笑了:“有你這麼說自己的嗎?”

“是誇張了點,但我說的也是事實嘛。”沈長平說著,倒頭枕在秋昀的膝蓋上:“阿兄,你回頭幫我跟祖母說說唄,求你了。”

他邊說邊搖著阿兄的手臂,一雙水汪汪的眼充滿哀求地看著他:“阿兄阿兄阿兄,你最好了,就幫幫我唄。”

“好了。”秋昀經不住他的撒嬌,無奈地應了下來。

國公夫人是個虔誠的信徒,說來此事還與他有關。

當年他失蹤後,國公夫人不信兒子死了,可她作為後宅婦人,又不方便出門尋找,便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的神佛身上,還在神佛麵前許下心願,願用餘生清修伴古佛來換她兒的平安。

後來他平安回來了,約莫也是如此,國公夫人對神佛之說便堅信不疑,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寺廟上香禮佛,帶上孫子和孫女,大概也是想讓神佛庇佑這對兄妹。

“還是兄長對我好。”如願以償的沈長平頓時笑開了花。

隻是他笑著笑著,又苦下了臉來,望著阿兄羨慕道:“阿兄,你說有什麼法子能打消爹讓我參加科考的念頭?”

“這個我可幫不了你。”沈江亭沒有讀書的天賦,就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然而,沈長平繼承了父母習武的天賦,對讀書全然不感興趣,屬於一碰書本就打瞌睡的那種。

沈長平一臉愁容地歎了口氣,知曉阿兄是真沒辦法,整個人都蔫了下去。

不過到底是少年人,精力旺.盛,喪了沒一會兒,又打起精神來跟他東拉西扯了起來。

今兒個是十五,青山寺的善男信女尤其多。

當公主抵達寺廟時,裡麵香客如雲,有尋常人家,也有勳貴夫人和小姐,她們或是來求平安,也或是來求得一段美好姻緣,亦或求子。

藏玉自來不信鬼神,也是第一次來青山寺。

但他早就打聽到水清入了主持門下,法號無緣——無緣,他嗤笑了一聲,拽了個小沙彌,道:“失禮了小師父,敢問無緣師父可在?”

小沙彌念了句佛號:“無緣師叔在清修,不見外人。”

“你把這個拿給他。”藏玉公主從腰間拽下一塊玉佩,遞給小沙彌:“就說我藏玉來了。”

“這……”小沙彌遲疑了片刻,接過玉佩:“那請施主隨我來。”

小沙彌帶著公主入了寺廟,冷不丁瞥見從佛堂出來的沈老夫人,他微微一頓,投去視線,就見得麵如冠玉的安王抱著個小姑娘緊跟其後。

早年和親時舉辦的國宴上,他確信自己並沒看錯南朝皇帝對沈江亭的感情。

可之後的走向讓他迷惑了,南朝皇帝眼睜睜看著沈江亭娶妻生子。

說皇帝無意,後宮空懸不說,還立了郡王之子為儲君;說有意,可這些年宮中舉辦宴會,他陸續參加過幾次,再也不見皇帝對沈江亭表露出任何感情,反倒是對沈江亭從外麵帶回來的這個兒子青睞有加。

甚至小小年紀就封了王,可見對其的寵愛。

公主在這一瞬動了想把女兒嫁給安王的念頭。

但腦海裡不其然浮現原本抗拒的水清抱上女兒時,突然柔和的眉眼:“這眉眼可真像你,等將來長大了,我定要為她挑一門好夫婿,叫咱閨女不像她父親那般身不由己。”

罷了。

藏玉公主收回目光,跟著小沙彌往內院走。

從佛堂出來的秋昀餘光一瞥,正好看到藏玉公主的背影,稍微一怔——他記得齊衡就在這家寺廟出家?所以藏玉公主是來找齊衡的?

想到這兒,他跟國公夫人說了一聲,便抱著明珠跟了上去。

青山寺坐落在山水之間。

紅牆黃瓦掩映在綠林中,空湖清澄,可見遊魚浮遊在水草之間,飛鳥展翅在天空雲海,美得如一幅畫卷。

秋昀一路尾隨,穿過九曲石橋,就見被小沙彌帶著的藏玉公主踏入空湖中央的涼亭,不多時,那小沙彌就折返回來了。

他佯裝迷路的香客,在小沙彌走過來時,小聲詢問了下怎麼出去。

小沙彌果真沒有懷疑,指點了出去的方向。

這邊的藏玉公主沒有聽得身後動靜,他隻是支起下巴,放眼望向寺內優美的風景,思緒卻再度飄回到水清走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們為了侍女肚子裡的孩子再度吵了一架。

吵到最後,水清突然說:“我一直以為真正的愛情是容不下第三人的。可我愛你,也懂你,甚至你落得如今這般境地,也是為了我,所以我容忍了閨女的出生。

可我突然發現,我的隱忍似乎隻會讓你得寸進尺。

我的心裡隻有你,可你的心裡卻不隻有我,我累了藏玉,就這樣吧。”

水清身上最吸引他的就是那份純粹,但現在討厭的也是他的那份純粹。

南國皇帝斷了他回梁國之路,讓他隻能困在這座公主府,當一個嫁人的‘公主’。

隻要是個男子,都不會甘心。

更何況他原有希望問鼎國君之位的,當日就是為了水清,他妥協當了這勞什子和親公主,與皇位失之交臂,這輩子再沒希望回梁國,就想要個兒子,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何錯之有?

就在藏玉思忖間,有腳步聲停在他身後。

“阿彌陀佛。”

公主悠悠轉過臉來,抬眼看向在對麵入座的和尚。

一襲寬大的僧袍,手撚佛珠,神色疏冷,眉眼無情無欲,卻帶著睥睨眾生的悲憫。

他看著看著,忽地笑了起來——原來隻有他活在愧疚與不甘中,而那個讓他愧疚的人卻早就已經釋然了。

他覺得格外諷刺,心中又有些悲涼。

無緣隻平靜地看著,似是在等著他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