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投河(1 / 2)

初秋的天, 明淨澄澈,遠遠望去,蒼山青翠, 樹林靜謐, 果然是一番美景。

但孫七巧卻沒有任何心情去欣賞,她穿著水藍色的新衣裳, 看著河中自己的倒影,默默無言。

河麵上倒映著的她, 麵容素淨,眉目清秀, 隻是那臉色卻過於蒼白。眼皮下, 有著陰影,透著格外的憔悴。而那一雙溫柔的眼眸裡,也寫著心死如灰。

一陣風吹來, 撫動著河水, 河麵上孫七巧的倒影也起了漣漪。與此同時, 她的思緒也起了漣漪, 回到了兩天之前。

兩天前, 吳建業不知為何,忽然從礦場回來了,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 所以請了個假, 想回來休息兩天。

孫七巧自然是非常開心, 忙著買肉買菜, 給他張羅各種喜歡的菜。

結果在飯桌上時,林梅娥當著吳建業的麵,給孫七巧提出了個要求:“你明天回一趟娘家, 跟親家公和親家母說說,讓他們給我們家一人做一套冬衣吧。這眼看著冬天就要到了,咱們過年的時候,走親戚串戶的,要是沒套新衣,那得多寒磣啊。再怎麼說,你公公他好歹還是大隊隊長呢,這些麵子可得做足了。”

林梅娥這話,要是讓左鄰右舍聽見了,肯定得給她翻好幾個大白眼。

那年頭,生產大隊的每戶人家家裡,隻要日子過得不算太艱難的,基本過年時都會做一套新衣。

做新衣這事倒沒錯,可誰也沒聽說過,會讓自家兒媳婦回家去找親家公親家母要新衣的呀。

這俗話說得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人家閨女嫁到你家,嫁妝給得足足的,還給你家當牛做馬,可這婆婆還不滿足,還逼著兒媳婦回娘家求父母給夫家做新衣。這自古以來,還沒聽說過這種事。

這林梅娥還真是好大的一張臉啊!

平時林梅娥讓孫七巧做事,孫七巧向來不敢違抗,可這事,孫七巧卻有些為難。

孫七巧的爹娘身體並不算太好,再加上年紀也大了,地裡的活乾不了多少,所以也掙不了太多的工分。

不過幸好,他們倆都是裁縫,手藝精湛。這俗話說得好,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所以每逢秋冬時節,老兩口便會日夜不休地,幫忙給生產大隊裡的人製作冬衣,換取錢和糧。靠著秋冬的忙碌,把一整年的日子給過下去。

現在這個時間,正是爹娘最為忙碌的季節。孫七巧擔憂,如果現在再讓爹娘幫忙自己做四套冬衣,爹娘身體肯定吃不消。

上次回家去時,孫七巧發現她娘的眼睛在晚上看東西時,已經非常模糊。這都是平時點煤油燈趕製衣服熬出來的,她怎麼還舍得讓爹娘這麼辛苦呢?

想到這,孫七巧忙道:“娘,咱們家裡不是也有縫紉機嗎?我也會做,我來做吧。”

說起來,那縫紉機還是孫七巧的陪嫁,一百三十多塊錢,是嶄新的,生產大隊裡多少人羨慕,直誇孫七巧娘家疼女兒,舍得陪嫁這麼貴重的東西。

孫七巧的爹娘之所以在陪嫁上這麼大方,說到底也不過就是為了讓女兒能夠在婆家過得好一些,能抬得起頭來。

但林梅娥卻一點都沒有顧及孫七巧爹娘的苦心,反而得寸進尺。

此時,林梅娥聽見孫七巧的話之後,那眉梢一抬,顯出銳利的神色:“你做?你拿什麼做?咱們家有布料嗎?有棉花嗎?還有啊,你什麼時候做?平時白天你要下地掙工分,晚上回來家裡還有這麼大攤子事等著你呢。你要是再做冬衣,是不打算睡覺了嗎?到時候如果把身子熬壞了,還得怪我,說是我逼著你做冬衣,害得你身子垮了,這才生不出孩子的。哼,那我才冤枉呢!”

孫七巧算聽出來了,這林梅娥的意思是,那布料和棉花還得自己娘家出。

不過孩子是她的死穴,孫七巧也不敢頂嘴,隻得默默地把這一餐飯給吃完了。

洗完碗收拾完屋子之後,孫七巧疲倦地回到了房間裡,把自己娘家的苦處告訴給了吳建業,希望他能夠跟林梅娥好好說說。

但吳建業卻為難地勸道:“七巧,我知道你委屈,可再怎麼說,她也是我娘。我娘養大我真不容易,你可不能跟她頂嘴,不能忤逆她的意思,你得讓著她。”

自從孫七巧和吳建業成親之後,每次孫七巧在林梅娥那裡受了委屈,吳建業總會勸孫七巧忍耐,因為——“我娘養大我們兄弟不容易,你得讓著她。”

而孫七巧每次聽了,也隻能默默忍耐。

隔天,孫七巧在林梅娥的催促之下,趕回了淺水生產大隊裡,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孫七巧的娘崔月英以及爹孫大國看見自家女兒回來了,歡喜得不知該怎麼好,連忙去買了條魚,做了女兒最喜歡吃的紅燒魚。孫七巧想要幫兩老做點事,可兩人卻連一根手指頭都舍不得讓她動。

吃完飯之後,孫七巧硬著頭皮把林梅娥向她娘家討要四件冬衣的事給說了出來。

當女兒當到這份上,不僅不能為父母分憂,還得給父母添麻煩,孫七巧自己也覺得羞愧,隻能低垂下了頭,整個麵頰和耳朵都紅成了一片。

孫大國皺著眉頭,沉思半刻,最終一拍大.腿,下了決定:“告訴你婆婆,我們馬上就做,不就是四件冬衣嗎,熬幾個晚上也就是了。隻要她以後不要再罵你,對你好點,我們當父母的,怎麼累都行。”

而崔月英也心疼地道:“閨女啊,我知道你在他們吳家過得艱難,受儘了委屈。可是啊,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古以來,做人兒媳婦都是這樣的。我聽說黃泥生產大隊來了個老中醫,醫術特彆高明,隻要一把脈,立馬就能知道你身體有什麼毛病,這幾副藥下去,調理好了,馬上就能讓人懷上孩子。等過幾天忙完了,娘帶你去找那老中醫求點藥,到時候隻要你懷上個一兒半女的,你婆婆開心了,也不會再折騰你了。”

其實這幾年來,崔月英給孫七巧求了不少的藥。不管有多難喝,孫七巧都是咬牙閉眼喝下。隻可惜,喝了這麼多的藥,孫七巧的肚子卻沒有任何的動靜。可崔月英還是不放棄希望,仍舊到處給自家女兒打聽著。

聽完爹娘的話,孫七巧忍不住紅了眼睛。

她倒不是為自己委屈,主要是想著爹娘這麼大把年紀還要為自己操碎了心,就擔心著自己被婆家欺負,不由得心酸。

怪誰呢?還是怪她自己肚子不爭氣啊。

孫七巧和崔月英母女相對而坐,各自擦拭著眼淚。良久,崔月英強顏歡笑,努力撐出了笑容:“你看你,好不容易回趟娘家,正是開心的時候,好端端的,哭什麼呢?對了,我之前給你做的那件竹青色的衣裳,怎麼沒見你穿呢?”

孫七巧也擦拭去了眼淚,笑道:“紅梅看我穿上了,覺得喜歡,就想借去礦上穿兩天,所以我就給她了。”

“你啊,就是太大方了,從小到大,什麼都讓給她。”崔月英歎息搖頭。

這從小到大,什麼頭繩,好吃的食物,好看的衣裳,那錢紅梅沒少從孫七巧這裡拿。最後就連錢紅梅的工作,都還是孫七巧求著吳建業安排的。

說實話,崔月英其實並不喜歡錢紅梅。她總覺得那孩子的一雙眼睛太過活泛,不像是個安分守己的姑娘。

此時,崔月英忽然想到什麼,從櫃子裡拿出了一件水藍色的新衣裳,道:“不過也正好,這件衣服,是我做給你姐姐穿的。但做完之後才知道,她又有了身子,今年肯定穿不了了。所以呀,我打算把這件也給你,沾沾她有身子的喜氣。說不定你穿上之後,馬上就能有孩子了呢。不過呀,這袖口我還沒縫好。等過兩天我做完了,就托人給你送到南水生產大隊裡。”

孫七巧還有個姐姐,叫孫小蘭,嫁進夫家之後,就連續不斷地生下孩子,這已經是第四胎了。

這鄉裡鄉親的,也都覺得奇怪,這孫七巧和孫小蘭兩姐妹,都是一個爹娘生的,可為什麼姐姐這麼能生,可妹妹卻一個也生不下來呢?

孫七巧看著那件衣服,想著姐姐又有身孕的事,眼裡不由得露出了羨慕的目光。

孫七巧在來淺水生產大隊之前,告訴了吳家,說自己會在娘家住上一晚上,可崔月英卻說什麼也不讓。

崔月英雖然很想念女兒,但也知道,吳建業常年在礦上,回來的時間不多,兩個小夫妻相聚的時間少。現在得趁這個機會,讓他們多睡兩覺,說不定孩子就能有了呢。

所以崔月英便趕緊著催促女兒回家去見姑爺,又拿出了家裡舍不得吃的香腸,交給了孫七巧。崔月英想著,至少看見肉,那林梅娥對女兒的態度會好一些。

孫七巧緊趕慢趕地,終於在夜幕降臨時,回到了南水生產大隊裡。她徑直來到了吳家的後門處,輕輕地推開了後門,走入了院子。

南水生產大隊民風淳樸,所以吳家後門都是要到睡覺的時候才關上。

孫七巧正準備走到廚房裡麵,把香腸放好。誰知剛走到院子裡時,卻聽見自家屋子裡,傳出了一個年輕女人的笑聲。

這兩天,吳清竹和吳富貴都代表公社去縣上開會了,沒住在家裡。這吳家就剩下林梅娥和吳建業兩個人,到底是哪裡來的年輕女人呢?

孫七巧屏氣斂息,悄悄地走到了自家房間的窗戶邊,透過窗戶的縫隙往裡麵一瞅,頓時心頭劇烈跳動起來。

她看見,那錢紅梅和吳建業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兩人姿態親密。錢紅梅側身躺著,左手撐著頭,右手則拍扶著吳建業的胸膛,聲音嬌嬌媚媚的:“姐夫,你說,這件衣服是姐姐穿著好看,還是我穿著好看呀?”

這錢紅梅身上穿的衣服,正是孫七巧借給她的竹青色衣服。

說實話,錢紅梅從小對孫七巧便有些嫉妒之心。孫七巧打小模樣就比她標誌,人緣也比她好,家裡爹娘又是裁縫,給她穿的衣裳格外好看。不像錢紅梅,爹娘都是好吃懶做的,從小她就隻能穿補丁的衣服。

這竹青色的衣服,孫七巧穿著更顯得皮膚白,錢紅梅看著嫉妒,便撒嬌撒癡地借了過來。

“你好看。”吳建業閉著眼,懶懶地道。

可錢紅梅看著他那略帶敷衍的態度,並不滿意這個答案,用力地搖了下他,嗔怪道:“姐夫,咱們都好了快一年了,你卻忽然對我這麼冷漠,你好狠的心啊!說,你是不是想跟我斷了?我告訴你,你要是真想跟我斷了,我就去找礦上的領導,把咱們的事當麵說出來,大家評評理!”

窗外的孫七巧聽見這話,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她用力地扒住了石牆,直到手掌劃破,這才勉強穩住了身子。

一年?

她最親近的兩個人,居然已經背叛了她一整年?

錢紅梅的話是事實,自從錢紅梅進了礦場之後,便時不時地在下班時間裡,打扮得妖妖調調的,跑去吳建業的單身宿舍裡麵閒逛。說一些曖曖.昧昧的話,時不時還摸一下他的手臂,勾得吳建業心猿意馬起來。

這吳家兩兄弟中,吳清竹的性格比較像吳富貴,而吳建業的性子則是比較像林梅娥,本身並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所以沒多久,吳建業就和錢紅梅滾在了床上。

不過吳建業看得倒也清楚,這錢紅梅性情浮蕩,跟他睡覺之前,也不是什麼大姑娘,還跟過其他男人。這吳建業想的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所以就過起了家裡有賢妻,礦上有紅顏知己的日子。

吳建業原本以為,這種神仙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但錢紅梅在礦上時,經常仗著跟自己的關係,作威作福,引起不少人的反感。這要是有天被人揭發了,很可能吳建業的工作也會受到影響。

而半個月前,他們在礦上再次苟且之後,錢紅梅忽然在床上提出,讓他把孫七巧給休了,轉而娶自己,說自己可以給他生孩子。

吳建業心裡門清,這孫七巧長得比錢紅梅標誌,娘家也殷實,而且性情溫順,是難得的賢妻良母。唯一的缺點就是沒生個一兒半女,不過他們還算年輕,這事倒也不急。

吳建業當然沒這麼傻,要拋棄孫七巧娶錢紅梅。

隻是錢紅梅的這番話讓他起了警覺之心,吳建業開始覺得錢紅梅是個麻煩,所以便開始疏遠她。可越疏遠,錢紅梅越是纏著他,吳建業被纏得沒了辦法,乾脆請假,回到家裡想要躲幾天的清靜。

可吳建業怎麼都沒想到,他前腳剛回到家裡,錢紅梅後腳就跟著追了過來。

幸好今天孫七巧回了娘家,吳建業決定先哄哄錢紅梅,先把她穩住,所以便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我怎麼舍得跟你斷呢?”

錢紅梅此時稍稍平靜下來,又問道:“那你什麼時候跟姐姐離婚呢?”

吳建業幾不可見地微皺了下眉頭:“再等等吧。”

錢紅梅也不是傻子,當然也聽出來了,這吳建業就是在使用緩兵之計。於是,她眼中冷光一凝,決定破釜沉舟。

她坐起了身子,拿起吳建業的大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放,厲聲道:“我倒是等得,可是我怕你肚子裡的兒子可等不得了!”

吳建業像是被雷擊打中,頓時坐起了身子:“什麼?你懷孕了?!”

就在吳建業叫出這句話的同時,房門也被人推開。吳建業和錢紅梅同時扭過頭去,看見了門口站著的,那麵無人色的孫七巧。

在聽完了他們的對話之後,孫七巧感覺周身血液裡麵都像是染著冰渣,冷得她不住顫抖。她不敢相信麵前所看見的一切,但事實卻不得不讓她相信。

這雙重的背叛,像是一記大錘砸來,砸得孫七巧頭重腳輕,眼前發昏,像是要隨時都要暈倒。她用力地咬住了唇,最終用顫抖的聲線問出了一句話:“你們,怎麼能這麼對我?”

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做?她從來沒有對不起他們,可為什麼他們卻要這樣傷害自己呢?

見事已至此,錢紅梅乾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對著孫七巧說道:“姐姐,你從小就疼我,什麼好東西都讓著我。這次,也請你把姐夫讓給我吧。我也是沒有辦法,畢竟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了。”

此時,林梅娥聽見響動,便披著衣服跑了過來。聽見錢紅梅說自己已經有了吳建業的孩子,她臉上立即露出了喜不自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