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咒術師的重點並不放在自己所承受的疼痛與壓力, 而在未言的後半——為什麼他能看見青井家代代相承的人工悲劇中,包含身邊的人呢?
“這裡是背麵吧,”
好在, Akimi直接越過他內斂不善言辭的特征, 解他善良的內在, “水, 死後世界的水,提及這個能讓人一下子聯想的隻有那個吧?”
“……三途河?”
“民俗之間也有這樣的傳言,中國的忘川,埃及的天河, 希臘的斯提克斯河(the Styx),猶太人的阿凱隆特河(the Akelunte)……北歐的德魯伊教,兩河流域的蘇美爾教, 波斯的襖教,日本的神道教, 各種古文明都認為冥界與冥河離不開關係。”
Akimi簡略地列舉幾個例子,“現在世界三大教之一的基督教也是, 引申死後世界有著是一條黑暗的河的說法。雖說宗教之間隨著交流往來互有演變與傳承,但文明共通到這種地步,實在是不得不說一句‘奇妙’啊。恐怕, 這和人類生命中樞對水的天生依賴脫離不吧?畢竟, 人類是從魚類演化而來的。”
“……文明的相似度……希臘的‘Azoth’,就是‘alpha-omega’或‘A-Z’的完美轉換體現, 源於埃及的煉金術的圖騰‘銜尾之蛇烏洛波洛斯(Ouroboros)’,神道教裡‘A(あ)’音開頭‘N(ん)’音結尾的阿哞……都是在彰示循環無限之意……”
“嗯嗯,不愧是七海老師啊,學識淵博呢……唔, 怎麼?對不起,我不叫你‘老師’?”
“……我本來就不是老師。”
七海建人咽下苦澀,不敢對上那雙雨後晴空般透徹的碧璽。
——並不是他學識淵博啊,那些,是閒散的談心間、她告訴他的啊。
但是,顯然,她沒有哪怕一點點的印象。
他認識她多久啊?雖然想說出一個按照常識也可以立馬回答出的確切數字,但是,遺憾的是自從第三百次以後,他的記憶係統便似乎出一點點計數方麵的障礙。
況且,對於起碼已經認識她不斷累積“一年(?)”的他,現在站立在他麵前的,是不過接觸他一個傍晚的她。
因為,她主動展現出那麼自然親近的姿態——可是,為什麼這個人能夠那麼容易地就接受身處的世界是虛假的這一認知,沒有任何的動搖與彷徨,並且,也不是在哄騙他,她是真的——
可是,為什麼?
楚門在逃離虛擬的(攝)世(影)界(棚)前,到底花多大的力氣才痛定思痛的啊?
後知後覺的,七海建人覺察到Akimi身上非人的異常性。
……啊啊,神啊,他明明不過是想和她看一次真正的日出而已啊——
……啊。
意識到自己居然在向“神”祈禱,七海建人意識到自己不可逆轉的崩壞。
這和屈服於喜怒不定的大自然,隻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被動托付的無知古人有何區彆?
但是。
不可以。
起碼,不能是在現在。
還有——大家的前方都托付在他的肩膀上,所以,不可以。
絕不可以,在這裡倒下。
非要倒下的話,也一定要為下次的行(輪)動(回)積蓄力量不可。
對。
正是如此。
為固定自己的決心,七海建人凝望著那張心上人的臉。蒼白病弱的膚色恰巧在夜的幽暗下不甚分明,但是,青色的雙眸,挺直的鼻梁,微翹的唇瓣,五官與四肢的輪廓多麼惹人心愛。光是看著她,便有一種心安神定的恬蕩。
正如她所言。
“……是庇佑心靈的盾,注視著我走向正道,”
眼神渙散著,七海建人用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著承(詛)諾(咒),“我是你值得信賴的劍與矛……帶你離開……”
七海建人所不知道的是,他自己的臉色也慘淡的與身中劇毒的Akimi不相上下。
“……七海?……啊,七海。你——也是可以——”
一直關注著他的Akimi在說完這句話之前,被他所打斷。
“我沒事的。”
他的視線落在Akimi眉間輕蹙的擔憂臉龐上有焦點,語氣比往常要來的更為強硬,“我沒事的。”
“……好吧。”
他如此強調保證,Akimi便尊重他的意願繼續往下說,“冥河中,傳說中、通常都有無法渡河的靈魂。”
她說著,拿手中收集的、不知道是不是線索物件的破銅爛鐵去戳戳鏡池的水:“因為被輪回的欲望驅使、盲目渡河之下,隻能沒入其中,隻能任由等同於劇毒千百倍的河水侵蝕自己的靈魂,變作水鬼。”
明明鏡池波光粼粼地晃漾著,千歲綠月亮投射的光線在水麵上勾勒出條條光之蛇,兀自扭動不已;可是,Akimi手中的、代替她去觸碰鏡池水物件,觸碰到膠紙凝固而成的仿真景品似的探不進水裡。
……莫非這鏡池在世界的背麵,真的成黃泉的泉眼嗎?
七海建人看著她的舉動,如此忖道,有希望當真如此。因為這或許便可代表,Akimi是如他無二的生人。
“永世無法轉生,永世被冰冷刺骨的冥河煎熬著。在這種的痛苦下,這些水鬼對其它還有輪回希望的靈魂產生妒忌。”
Akimi似乎沒有放棄探究心,她樂此不疲地用手頭的道具一個個試過去,“一旦有靈魂落水,他們就將一擁而上,將其拉入河底,讓他也變成水鬼,承受相同的痛苦。”
在最後的古舊的青銅短劍用上的候——成功。
青銅短劍探進鏡池水中,但是,在提出水麵的候,卻被腐蝕出殘缺不齊的斷麵。
“哎呀,真是……的確,這柄劍可以,倒也不奇怪。”
“有什麼說法嗎?”
“這柄劍,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拜殿中的那個木箱中。但是,這本該被處理掉的劍……是上一個信仰相關的禮器啊。”
“那麼,我算是被封印在鏡池底部的舊神保護嗎?”
七海建人看向在綠色月亮下閃閃發光的鏡池,“我能聽到的禱詞,舊神也能聽到……一定已經厭煩的不得吧。”
“不存在舊神吧。與其將這份恩情歸咎與所謂的‘神’——七海一定是被喜歡你的朋友們希望著活下來的,不單單隻有我哦?”
Akimi莞爾一笑,餘光瞥向七海建人手腕上冰裂紋路的手鐲。
……那個,是叫“莊周夢蝶”吧。
有關部分的記憶模糊不清,一定是被夢境的主人處理過。但是,似乎,有人曾經對她提及過這個護身符的名諱。
莊周夢蝶。
《齊物論》中有記載“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莊子在覺察自己是“莊周”而非“蝴蝶”的瞬間,就被拉回現實。所以,以此典故為名的這個護身符,說不定有著“現實穩定”或“固定自我”的神奇功效。
應當是罕物。
能將這個給予他,這個護身符的原主人,應當是願意照拂這孩子吧?如她一般的。
“我也是希望小七海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地活下去的啊,和我一樣喜歡你的人們一定也是這麼盼望的。”
因此她抬起手,安撫地拍拍七海建人尚有些單薄的肩膀,語氣為調動他越發輕快,“贈與你護身符的人,與贈與你彼岸花的我,推己及人的話,是懷抱著一致的‘願你安樂’的心情的啦。”
“…………當真?”
“真的。貨真價實的真。我對你祝福一樣的真哦。”
“……隻是,希望我能安樂地活下去?……僅此而已?”
“我想是這樣的。……哎呀,抱歉,我說錯什麼嗎?露出這樣、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
“能抱抱你嗎?”
“你不是已經抱住我嗎……嗬嗬,但是,我還是再與你約定吧?如果是小七海你的話,什麼候都可以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但是我果然,還是希望能和你一起……”
他飛快沉悵地低語著,像是要將所有的倦怠與逃避都隨著說出口的言語一邊拋棄,用力又珍愛——就像小王子對待他的小小星球那樣、擁抱著他的世界。
好累。
累。
累。累。累。
眩暈。困倦。惡心。
一次又一次的輪回下來,感覺要吐啊。
可是,就算是為她也一定要堅持下去才行,這樣溫柔的對他這樣不上不下的半吊子報以關愛的人,應該沐浴在陽光下,而非凋零在充斥著屍骨與封建的腥臭土壤裡,被吃掉。
“等一切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去看9月24日的日出吧——真正的、新生的日出?”
“……嗯,話說,”
就像七海建人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沒出息的微紅眼眶那樣,Akimi垂下視線,岔開話頭,“你是從什麼候開始去掉後綴詞,對我直呼其名的啊,七海‘君’?”
果然,七海建人的重點不再放在那個承諾上,他努力按捺下難得的他這個年齡常有的青澀慌亂,想要儘力顯得沉穩可靠地解釋著;於是Akimi便也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畢竟,她從來意不在為難他。
“對,我還有一件事情……”
“唔?……唔、唔唔唔?‘宇宙’?‘球’?‘界限’?”
“抱歉……難理解?”
七海建人著實不想提及上一次、Akimi最後在她的懷抱中皸裂成為彼岸花養料的那種事情,而含糊一筆帶過的後果,便是他的問題與線索毫無前後連貫。
“嗯……啊,這是我對你說的吧,”
但是,Akimi連冥思苦想都沒有,隻不過稍稍推敲兩三秒,她便恍然道,“原來如此,我明白——能那麼快把線索連串在一起,得到結論,多虧你啊,小七海。”
她將唇角向上彎成喜悅的弧度,臉上的愉悅並非為順暢接上上一個周目的自己得出結論,而在於褒獎同伴貢獻出的力量。
“不,”
這樣的Akimi,讓七海建人為那份隱約的龐大非人感而陌生的同,又生出“果然Akimi還是Akimi”的親近感,“所以說,怎麼就‘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