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抉擇(1 / 2)

“這, 怎麼會?”弘晝捂臉,豆大的淚滴滑落眼眶:“前幾日兒子出宮的時候,八弟還笑著跟兒子與福晉揮手。讓兒子在府上好生等著, 等他把身體再養好點兒, 就去和親王府小住。讓他五嫂子帶著,跟永瑛一道跑圈兒。”

“言猶在耳, 怎麼就……”

“太醫不是說,他已經好了麼?隻要好生將養,就能順利長大, 娶妻生子。怎麼就?”

雍正不語,隻木呆呆瞅著幼子棺槨。他還是那麼安安靜靜地躺著,跟睡著了一樣。隻再也不會, 不能再睜眼喚他一聲皇阿瑪了。想想,就讓一代帝王潸然淚下,哽咽不得語。

還是蘇培盛歎了一口, 低低解釋了事情經過:“王爺所有不知,八阿哥打小體弱,每到換季的時候,皇上都如臨大敵。”

“久而久之的, 八阿哥為免皇上擔心,到天冷時候便等閒不出門了。隻讓先生上門講課,知會下頭的奴才給皇上報平安。這也是為什麼,阿哥爺能纏綿病榻許久, 皇上卻毫不知情的原因之一。”

“這次天冷加上風寒, 阿哥爺足足在屋裡圈了倆月。”

“再乖巧,那也是個十一二歲,正活潑好動的孩子呐!這不阿哥爺覺得悶得慌, 就央皇上許他去景山放紙鳶給自己消災祛病,替皇上納福。”

愛子終於痊愈,雍正要星星都不給月亮。忙不迭便應了,還讓人拿了內務府專門晉上的蟠龍風箏。

每每廢寢忘食,夜以繼日的勤政皇帝連最愛的政務都放下了。親自帶愛子往景山,合力將風箏放上天。大手握著小手,共同剪斷了風箏線,清脆的笑聲傳遍林樾。

爺倆一道爬山,登亭,憑欄遠眺。

打從雍正四年,敦肅皇貴妃薨後,蘇培盛第一次見主子爺笑得這般開懷。

變故,就是那個時候生的。原該堅固無比的欄杆不知怎麼就斷了開,八阿哥推開了皇上,自己卻被帶了下去。後腦磕在了凸出的山石上,隻來得及跟笑了笑,留了句真好,皇阿瑪沒事。

晚年喪子本就是人生至痛,更何況是這種原因?

弘晝唏噓,半晌才半跪在雍正麵前,掏出帕子給他拭淚:“皇阿瑪,您振作些。八弟,八弟他在天有靈,也絕不想看到您這般傷心自責的。”

雍正哂然,所有人都勸他節哀,都勸他振作。說他肩挑日月,手掌山河,龍體安危關係到萬民福祉。

讓他萬萬珍重自身,莫辜負了八阿哥以身相救的忠孝。可事實上……

“可事實上,作為阿瑪,朕隻希望福慧沒有那麼勇敢,反應沒那麼快。橫豎朕都一把年紀了,便真有什麼也不稱夭壽。福慧卻還那麼小,還沒來得及娶妻生子,一展生平抱負……”

父子倆抱團痛哭,再無他們平時所奉行、主張的皇家禮儀、體麵等。隻任由傷痛的淚水肆無忌憚地流,讓人不忍卒睹。

連舒舒都跟著掉眼淚,罵賊老天不公,非讓那麼好的孩子曆經波折落得如此下場。

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後,雍正的心情平靜了些許。

弘晝見狀,不由問到:“正如蘇公公所言,八弟素來乖巧,從不恃寵而驕。連生病都自己偷偷抓藥,唯恐讓皇阿瑪跟著擔心。又怎麼會突然起意,想去景山放殃?”

“不是兒子多疑,而是這景山從蒙元的時候便是皇家禦苑。咱們大清曆代先祖神像都供在其中壽皇殿裡,自世祖順治爺開始,幾代君王都沒少往那邊祭祖、登山觀景、射箭賞花等。可不是什麼無人問津的小廟,該不存在什麼年久失修……吧!”

事關八弟能否走得安詳,皇阿瑪餘生又能不能釋懷。

弘晝都顧不上藏拙了,直接有條有理的,把自己所看到的那些個疑點統統羅列出來,生怕有丁點疏漏。

然後雙膝跪地,自動請纓。

“不必!”雍正眯眼:“朕當時便派兵圍住了整個景山,保證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此刻,所有隨駕人員除蘇培盛外,儘皆去了慎刑司。福慧院裡的宮女太監們,也都被拘了起來,反複問詢。”

“確定是意外還則罷了,若真有人狗膽包天,攪風攪雨,直接按意圖弑君論處。寧枉勿縱,不管其中牽涉哪個!”

“你隻幫襯朕,管好了福慧身後事。務必辦得體麵隆重,毫無瑕疵。”

素來能推就推,能鹹魚就絕不翻生的弘晝這回卻沒退縮,紅著眼睛應了聲好:“皇阿瑪放心,兒子必然儘心儘力,讓八弟走得風風光光。”

雖然他更盼著一切都隻是個惡意的玩笑,就好像,他跟福晉說起過的活著給自己辦葬禮般。

然而並沒有。

他呆立許久,也沒等到那聲暖暖甜甜的五哥。隻有四哥弘曆急急慌慌而來:“兒子參見皇阿瑪,今日戶部事忙,兒子又親自……啊!”

直接被一腳踹倒的弘曆:!!!

就很委屈地看著雍正:“皇阿瑪,八弟不幸,兒子知道您必然痛徹心扉。兒子又何嘗不是?驟然聽聞噩耗,便急急慌慌地往宮裡趕。您怎……”

怎能這般遷怒?

“嗬!”雍正冷笑:“急急慌慌往回趕?忙到還有時間換了素色衣袍,拿染了薑汁的帕子?朕看你怕不是痛徹心扉,是怕高興太過,根本擠不出淚來吧!”

最尷尬莫過於被戳破心事。

自從失言得咎被罰了禁足後,他那風光無限的準皇儲日子就徹底到了頭。外人麵前再如何嚴肅刻板,對子女也有脈脈溫情的皇阿瑪跟變了個人似的。無時無刻不用挑剔的目光看著他,做得好是應該的,做不好就是一頓排揎。

簡直動輒得咎。

兄弟三個,福慧病弱,弘晝荒唐,隻有他允文允武。偏偏也頂數他混得最慘,連五弟弘晝都做了和親王騎在他頭上。八弟福慧更生來便是皇阿瑪掌中寶、心頭肉,要星星不給月亮。這兩年身體漸漸變好後,更成為他的勁敵,時常壓他一頭。

讓弘曆恐懼不已,唯恐皇阿瑪感情用事。如今福慧一去,弘晝不足為懼,天下終將成為他的天下。

這,怎麼不讓弘曆心中歡喜,油然升騰起幾分天命果然在爺的感覺?

可這個打死都不能認的,打不死更不能!

於是,弘曆愕然抬頭,直接拿出畢生演技。特彆痛心疾首地捂著心口搖頭,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皇阿瑪,您……您怎麼可以這麼想兒子?就因為兒子怕犯了忌諱,換了福晉特特派人送來的淺色衣裳?”

至於薑汁、蔥水等染帕子,那不是老伎倆了麼?

都是福晉的主意,他完全不知情啊。

舒舒目瞪口呆間,就被迫旁觀了渣渣龍死命磕頭,棄車保帥的大戲。嘖嘖,一口一個福晉特特派人,福晉也是心疼兒子雲雲。真的不是打著誇獎的旗號,送你福晉一口能壓死她的千年大鍋麼?

果然是個渣渣啊!

真·臉皮厚度超凡,不怪曆史上把家底子嘚瑟沒,還敢自稱十全武功的渣渣龍啊!

舒舒心中微哂,看著將將安排好了孩子們,匆匆趕來結果聽了滿耳朵,正深受打擊搖搖欲墜的富察氏。

實名同情她。

好好的名門閨秀,怎就被指給這麼個大豬蹄子了呢?

然後下一秒,富察氏就屈膝跪下,淚如泉湧:“是,素服是兒媳著人準備,與我們爺無關,還請皇阿瑪明察。但,兒媳以性命起誓,絕沒有半分歡喜之意。兒媳經曆過喪女之痛,知道那有多摧人心肝,又有多麼……”

“容易遷怒旁人!”

“大格格剛殤的時候,兒媳甚至聽不得丁點歡聲笑語,容不得絲毫鮮豔之色。連瞧著彆家健康活潑的小格格,都忍不住心生嫉恨。正因為感受過,所以才更怕,唯恐我們爺有絲毫不周到,惹您震怒。”

“至於那薑汁帕子,兒媳也不知,怕是底下奴才習慣使然吧!”

“您知道的,皇室宗親多,需要吊唁儘禮的場合也多。有些事,也實在情非得已。久而久之的,底下奴才竟養成習慣。薑汁帕子、敷了可緩解眼睛腫脹的帕子、普通帕子,漸漸成為素服必備。皇阿瑪且看!”

富察氏跟弘曆告了聲罪,特彆利落地從他那素服袖袋裡,找出另外兩塊帕子。

弘曆見狀大喜,趕緊奪過,膝行送到雍正麵前:“皇阿瑪且看,果如福晉所言啊。誤會,都是誤會啊!縱然八弟與兒子差得多了些,又素病弱、喜靜,因此上少了些來往。但那也是兒子的手足啊,兒子再不肖也斷不會起這般畜生不如的念頭啊,皇阿瑪……”

“五弟,五弟你幫四哥說說情!咱們打小一起長大,你最知為兄性情的。你最知道的……”

“是是是!”弘晝點頭:“弟弟最知道,最知道的。四哥莫急,皇阿瑪也是心痛難忍,這才脾氣大了些。咱當兒子的,就多多體諒吧,啊!”

弘曆瞧著他那一身寶藍色常服,吳紮庫氏那一身紮眼的櫻花粉。

心裡的怨念簡直破了天。

感情換了素服的罪該萬死,倒是喜氣洋洋的深得帝心了唄?果然,一切跟他表現如何無關,隻在於皇阿瑪的好惡罷了。

而他命歹,一句牢騷被記了經年。

不過……

那又怎樣呢?福慧沒了,弘晝才學還不如阿鬥。這幾年後宮新人進了不少,懷上龍嗣的半個都沒。您再如何不喜,還不得在傳位詔書上寫四阿哥弘曆的名兒?在這之前,爺忍了就是。

弘曆慌忙拱手:“五弟說得這是哪裡話?皇阿瑪遭此巨慟,愚兄心疼都來不及,哪兒還會介意?皇阿瑪生咱們養咱們……”

“行了!”雍正擺手:“沒影的虛套少來些,朕隻看著最後調查結果。最好一切隻是意外,最好與你無關。否則的話,便你是親生,朕也絕不輕饒!”

弘曆瞳孔震驚,嚇得一屁股坐地上:“皇阿瑪的意思,八弟這是為人所害?什麼人……”

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話還沒有說完,後知後覺的弘曆就駭然指了指自己:“皇阿瑪您,您……您懷疑兒子?不,不是,我沒有啊皇阿瑪!您就是借兒子一千一萬個膽子,兒子也不敢在您麵前弄鬼。更不敢做那等戕害手足的十惡不赦之事!”

再度跪下,再度磕頭。

幾下下去,他那剛剛就傷得不輕的額頭直接就出了血。

看得弘晝心下不忍,連連幫著求情:“皇阿瑪,您消消氣,消消氣。咱們再等等,再等等,查個水落石出再做計較好不好?不然生生冤枉了四哥,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是啊,皇阿瑪!”接收到自家嫩草的接連求助後,舒舒到底還是開了口:“便衙門定罪還要講究個證據齊全,且允許被告人自辯訴冤。您好歹等細細查驗過,確實……”

“讓他四哥心服口服啊!”

“不然您難堵天下悠悠眾口,成為最大贏家的我們爺也難免被詬病。畢竟百姓少學識,懂不了那許多。在他們樸素的認知裡,若八弟與四哥相繼壞事兒,我們爺可就是最大贏家了!”

弘晝緊張到手心出汗,出了八阿哥所還在後怕。

到了延禧宮,就一陣的念念念。

舒舒攤手:“我本不想摻和,但爺百般央求。那我也隻好勉為其難,這都成功勸住皇阿瑪了,您還有什麼不滿?”

總不能盼著我資敵吧?!

都已經意識到小醜是自己了,弘晝還說什麼呢?就大大打了個唉聲:“你啊,就這麼無所顧忌吧!等什麼時候江山更迭,新皇登基,有你為當年口無遮掩付賬的時候。”

彆看四哥瞧著風光霽月,實際上……

作為愛新覺羅家的嫡係子孫,哪能繼承不到祖傳小心眼呢?方才之事,絕對被四哥記住了!

舒舒隻笑,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渣渣龍跟她相互惡心了這麼久,還惦著他一朝上位能大方揭過,當一切沒發生?

她早就過了年少天真愛做夢的年紀了好麼!

所以,她前麵才惦著讓弘晝當個鐵帽子王,兩夫妻一對兒的活成渣渣龍的掣肘。讓他再如何煩心,也隻能咬著後槽牙挺著!現在,舒舒覺得渣渣龍該求神拜佛,保佑這個事兒跟他絲毫關係都沒有。否則……

不用她再使勁兒,他那皇位也注定沒了!

當然這個話,弘晝是絕聽不進去的,舒舒也不可能跟他說。隻拿了素衣往內間快手快腳換上,對還在喋喋不休的他擺手:“好好好,行行行。爺說什麼都是對的,妾身記下了。時候不早,咱快回八阿哥所吧。免得動作慢了,皇阿瑪再著急。”

“你可剛跟皇阿瑪立下軍令狀,要將八弟後事辦得儘善儘美。可得仔仔細細的,不留任何紕漏。”

“對對對!”裕妃按了按眼角:“我兒聽舒舒的,務必小心謹慎。彆讓你皇阿瑪覺得你不儘心,有意怠慢弟弟。”

甚至走上誠親王老路,因此被排揎怒罵甚至論罪……

雖說福慧一沒,滿堂皇子隻餘其二,按理該個頂個金貴無比。可皇上的心思誰敢猜呢?

兒子打小貪玩愛鬨,也沒有許多玲瓏心思。

八輩子積德娶了個好福晉,年紀輕輕地當上了親王,提前過上了原以為皇上百年後才能過上的好日子。裕妃隻滿心歡喜,盼著他好生聽聽聰明兒媳的意見。彆稀裡糊塗的,又被弘曆給哄了去!

弘晝噘嘴:“兒子在額娘心裡,到底是有多傻?”

“要多傻有多傻!”裕妃抬手點在他腦門上:“你這些年最大的成就啊,就是給本宮娶了個好福晉,生了個乖孫孫……”

弘晝嘴角狂抽,極力為自己挽尊:“那,那總歸還是有點好處的!至少沒有兒子,您也不能有這麼可心的兒媳,更彆提什麼乖孫不乖孫了!”

裕妃不耐煩地擺手,嚴正囑咐道:“得得得,你可快彆貧了。不然回頭被你皇阿瑪看到一絲絲笑紋,你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你們趕緊走著,我這就往養心殿見皇後娘娘。邀她一道,給福慧那可憐孩子上個香,好歹送他一程。”

舒舒擰眉,到底貼著婆婆耳邊叮囑了幾句。

免得她跟皇後娘娘也有那麼個小習慣……表心跡不成,反而遭了厭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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