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死死捂著嘴,不讓驚呼溢出唇角。
而這在他福晉富察氏看來,卻頗有幾分滿目驚痛,不敢相信事實的意思。
到底這位與她同姓富察,貌美如花又溫柔小意的姑娘雖因出身故,隻能小選入宮。繼而被婆婆熹妃娘娘相中,賜予爺做了人事宮女。但終究是爺的第一個女人,還誕下了他的長子與次女。好端端佳人患病,驟然間生離死彆。
便她都有些唏噓,更何況是爺?
富察氏歎,輕輕握了握弘曆的手:“死者已矣,爺千萬節哀。辦好格格的後事,照顧好永璜,才能讓她瞑目。”
悲傷麼?
倒也有那麼些個,畢竟第一個女人,誕下了他第一個子嗣。
讓他第一次感受□□美好。
但此時此刻,他隻滿心慌亂。腦海中不停翻湧著,前頭那個冗長奇異的夢。就怕格格富察氏這對上了,稍後皇阿瑪的也會……
不行!!!
前有額娘暗害福慧,後有他急於求成上了妖道惡當,差點釀成大錯。還弄了一身丹毒,好容易才得無恙。依著皇阿瑪的性子,哪怕當時被秘密立儲的是他,經曆了這種種後也鐵定換了人。
若他老人家真個撒手,那……
那他就得對五弟或者他那倒黴兒子俯首稱臣。
絕不願接受這等慘景的弘曆一把推開富察氏:“都交給福晉了,爺,爺往園子裡去一趟。”
哈???
富察氏瞠目,想說爺您這又是在發什麼顛?但是禮教所限,到底沒敢。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衣衫不整,踉踉蹌蹌地躥出了富察格格的院子。連滾帶爬地上了馬車,命令車夫:“快,往圓明園!”
再落魄,這也是謹郡王府的主子呢。
車夫自然不敢違拗,忙一抖韁繩往圓明園方向而去。
而彼時,終於將五福香氛弄上正軌的舒舒也拖家帶口住進了圓明園,來赴長子永瑛的約了!
甫一見麵,永瑛就冷哼:“額娘說話不算,是個食言而肥的胖子。”
這麼說,弘晝可就不高興了。
一巴掌拍在又長高了些許的兒子頭上:“混賬小子胡說什麼呢?都不知道你額娘為了給你攢聘禮,有多早出晚歸、兢兢業業啊!”
“你小子不知道感恩戴德也就罷了,還來質問?”
喵喵喵???
永瑛指了指自己:“我,如今的和親王世子,日後的和親王哎!一應婚喪嫁娶,都自有內務府按製操辦,那也不用額娘辛辛苦苦?而且,額娘不說了麼?子孫若如我,留錢做什麼?”
“賢而多財,會損了兒子淩雲誌噠!”
舒舒笑:“那以後五福香氛掙的錢,都給你弟弟妹妹們?”
“不行!”永瑛正色:“既然額娘辛辛苦苦掙得,自然歸額娘。哪有讓額娘含辛茹苦養了咱們幾個不算,還要為婚事操勞的?您啊,就且當個樂子,隨便擺弄擺弄,千萬彆把自己累壞了。”
“府上有阿瑪、額娘跟兒子、弟弟妹妹們的俸祿,也不缺花用不是?”
“便缺,也有兒子呢!”
小小年紀大大囉嗦,翻來覆去的勸阻中,濃縮成兩句話:兒子不用您攢錢,日後還能掙錢孝敬您。您啊,就隻安安生生地過好自己的快樂日子。
兒子這般孝順,當額娘的豈能不歡喜?
更讓舒舒抗拒不了的是:永瑛這話才剛剛說完,永璧也笑嗬嗬湊過來。摘了他的玉佩就往舒舒手裡塞:“額娘收著,兒子長大,掙錢,孝敬額娘!
聽永瑛輕咳,小家夥還知道即使改口:“跟哥一起掙,一起孝順。”
“你?”永瑛撇嘴:“還是先長出頭發來吧!”
一句話成功將永璧氣哭,順便勾動三胞胎。
得,四重奏起處,所有溫馨美好都消散。隻剩雞飛狗跳的哄娃日常,終於把幾小隻哄好,舒舒都不禁長出一口氣。
弘晝親手給她拿了個冰碗:“怎麼樣?現在方知爺的決定有多貼心又正確了吧!”
五福臨門的福氣也不是誰都消受得起的。
無數仆婢幫襯,他們夫妻都還常常焦頭爛額呢。再來兩個……
那畫麵太美,和親王爺都不敢想了。
舒舒瞪了他一眼:“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凡事都有正反兩麵的嘛。也不能隻享受孩子的可愛貼心與孝順,不願意接受這些個小煩惱啊!”
弘晝悻悻:“還小煩惱呢,爺看他們就是人小鬼大。”
“尤其永瑛!”
“仗著福晉寵他,對他有點小愧疚,瞧把他給張狂的。豆丁點兒大,語氣可不小。還有他!有爺在,難道顯著他了?”
清晰聞著好大酸氣兒的舒舒笑:“是是是,顯不著、顯不著。”
“你我都有俸祿,還能私人訂製手表、蒸蒸日上的五福香氛。缺什麼,咱們日後都不會缺了銀兩。不管是永瑛、永璧還是永琨,都沒這個機會。”
“得咱們往出撒錢,讓小子丫頭們感恩戴德!”
“咱們?”
“那當然!”孩子們沒在身邊,舒舒可會,也可敢了。直接伸手圈住弘晝脖子,特彆篤定地看著他:“好叫爺知道,父母會老去,子女會長大。他們都有自己的歸途或者歸宿,隻有你我。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同衾,死同槨。”
“遇到你之後,方知那詩也許不是誇張,而是詩人情之所至。”
弘晝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臉都紅到了脖子根還在強自鎮定:“哪首?福晉念念,看爺有沒有聽過!”
舒舒可真太遭不住自家嫩草這樣了。
忙清了清嗓子,還真給他背起了情詩:“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乃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詩一念完,人就被緊緊摟住。
真·差點喘不過氣來。
再抬頭就看到某人那眼,亮得仿佛月下的孤狼。
嚇得舒舒趕緊掙脫他:“你,你你你彆胡來啊!這可青天白日的,小家夥們隨時會回來。”
萬一看到點什麼不該看到的,都不僅僅是社死的事兒!一旦被皇帝公爹打上什麼要不得的標簽,哪是個慘字可以了得?
確實激動了,還在苦苦忍耐中的弘晝咬牙:“福晉這麼說,是不是……”
後半截騷·話還沒說出來,帶著二弟先去瞧皇瑪法有沒有時間、有沒有興趣跟他們一家子共進午膳的永瑛就急匆匆跑回來了:“阿瑪,額娘,四伯來了園子求見。此時正跪在外頭,等皇瑪法心軟呐!”
這消息突如其來的,讓弘晝都顧不上計較兒子的禮節問題了。
隻詫異問道:“好好的,他怎麼來園子了?”
不被皇阿瑪勒令好生休養呢麼!
這個時候,就是要乖乖聽話啊。不然惹得皇阿瑪怒火加倍,不更沒有好果子吃?
說起這個,永瑛的表情就更一言難儘了:“永璜額娘,也姓富察的。四伯的格格,阿瑪額娘該有些印象吧?就在剛剛,她病重不治了。四伯痛失愛妾後,感覺到了人生無常?”
“也許吧!”
“反正他就特彆傷心,特彆後悔。言說自己前幾年頗多不孝,如今想來特彆唏噓。所以來找皇瑪法道歉,希望能在他老人家身邊侍奉幾日。”
這麼神奇的理由一出,弘晝舒舒兩臉懵逼。
尤其舒舒,她知道曆史上那個歹命又好命的哲憫皇貴妃。好命進了渣渣龍潛邸,成了他人事宮女,誕下他長子與次女。卻特彆命苦的,沒在了渣渣龍登基的前一個月,但也因此被屢屢追封。哲妃到哲憫皇貴妃,並從葬裕陵。
但,她想不通渣渣龍這又出什麼幺蛾子。
愛妾沒了不好好操辦喪事,不著意安撫兒子。反而急慌慌跑到園子裡,找老子痛哭流涕???
對此,雍正也很迷惑。
但再如何糟心,也是親兒子。在他這麼傷心的檔口,當老子的也不好傷口上撒鹽。再者由著他繼續,也實在有礙觀瞻。
重重考慮之下,著蘇培盛出麵,把人接到了九州清晏。
闊彆一年多,再度進入圓明園。
弘曆卻再無心這滿目的姹紫嫣紅,隻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下:“不孝子弘曆叩見皇阿瑪,願皇阿瑪萬歲萬歲萬萬歲。”
雍正抬眼一看,好麼!
小子一身青色衣袍,袖口、衣擺的還有些個藥漬。滿麵惶急焦躁,形容可稱得上一句狼狽了。
可見傷心。
這就讓雍正不由想起福慧殤的時候,這混賬不但現換了身素色衣袍,還備了薑汁帕子。
所以在他心裡,手足還不如一妾?
不過想想也是,妾是美色、是附庸。可以討他歡心,為他誕育子嗣。而彼時的福慧,在他眼裡大概就是個絆腳石吧?沒彈冠相慶都是好的!
弘曆哪兒知道電光火石之間,自家皇阿瑪腦海中會轉過這般要命的想法?
他隻哀哀戚戚地又叩了個頭:“不孝子弘曆,叩見皇阿瑪!”
雍正放下手中奏折:“弘曆啊,聽說你府上的格格富察氏歿了。雖伊隻是個格格,但好歹誕育有功。為你誕下永璜跟二格格。如今斯人已去,你不在府中好生為其籌辦後事,來園子何為啊?”
“兒子……”弘曆哭,再跪再拜:“回皇阿瑪的話,兒子是與您賠罪來的。”
“當日兒子雖然一片孝心,卻過於莽撞。失察之下,不但自己吃了大虧,也差點兒害了皇阿瑪。此事一直橫亙在兒心中,快日久成疾。可……兒子麵皮薄,終是不敢麵對自己的蠢。”
“竟是事到如今,也沒好生跟皇阿瑪賠罪。直到這幾日,格格富察氏病重短短幾日便宣告不治。兒子才幡然醒悟,原來……”
弘曆再哭,淚濕巾帕:“原來有些話要抓緊說,有些事要儘快辦。不然沒準世事無常,就再也沒有所謂的以後了。嗚嗚嗚……”
他邊哭,邊膝行到雍正麵前。
哭到淚雨滂沱。
讓雍正都不由詫異:“素日裡竟沒看出來,你對那富察格格這般上心!”
嗯???
這話說的,讓弘曆直接卡殼了啊!
良久才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如皇阿瑪所言,到底是伺候兒子最久的內眷。又給兒誕下了永璜。兒非草木,豈能半點無情?隻是比起這些,兒子心中積攢了許久的悔與愧,才更壓得兒子喘不過氣來。”
“遂把一應事物等,都交給了福晉。兒子自己來了園子,與皇阿瑪誠懇道歉。”
雍正特彆冷靜地盯著他,似乎要透過他雙眼看到他內心深處般。
良久良久才終於擺手:“那事你確實有錯,可如你所言。你也是被人蒙蔽,自己也受了不少苦。此事就此揭過,你且回府與你那格格操辦後事吧!”
“兒子謝皇阿瑪開恩。”弘曆又端端正正磕頭:“但皇阿瑪仁容寬博,兒子卻不能這般……”
“這般輕易原諒自己,到底……”
“那丹毒有多惱人,多受罪,兒子心中有數的。求皇阿瑪開恩,容許兒子在您身邊隨侍百日,聊表孝心與歉意吧!”
這話說的,連蘇培盛都忍不住抬頭了。
想看看謹郡王今兒到底吃錯了什麼藥,才能喪心病狂到連他的差事都想搶?
而且您府上剛剛死了人哎!
都不嫌晦氣的麼?
很明顯,雍正是嫌的。於是擺手,做了個揮退的手勢:“朕這邊可用的奴才多著,且不用你如此。心意收到,你且回府好生操辦富察格格的後事吧!”
弘曆這會子哪兒還顧得上什麼格格不格格呢?
他隻一心隨侍皇阿瑪左右,助他老人家躲過八月二十三的大劫。而眼下,就是他幾乎唯一能留下來的機會。
所以雍正再拒,他再哭再磕頭,說什麼也得留下聊表寸心。
可……
問題是,他越哭,雍正越覺得他是傷心富察格格的逝去。也越能想起來,福慧殤的時候,弘時歿的時候,他的種種表現。
這心裡也就越憋著一股子火。
直接吩咐蘇培盛,把人給拖出去送回謹郡王府。
最後一根稻草眼看著就要被扯走,弘曆整個人都絕望了。拚命掙紮著:“不,皇阿瑪,皇阿瑪您就答應兒子這一次吧!兒子……兒子是真誠心悔過,也誠心孝順您啊!”
雍正拿起折子繼續瀏覽,頭都沒抬地回了句:“朕也說了,真不用!”
皇上都已經下了口諭,侍衛自然不容情。
弘曆開始反抗。
但他那個允文允武,是在沒人敢儘全力與他比拚的前提下。眼看著龍顏都要大怒了,哪個又敢與他放水?三五招之下就被製服。拉著死狗一樣地往出拉,讓他在憤怒焦急之餘,竟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
參與拖人的侍衛們惶惶然跪下,想說自己真的真的沒怎麼儘力。
雍正:……
都這樣了,也不好再強硬地往出打發。隻能著人傳太醫,給他好生診診脈。
太醫來得很快,給的結論也很具體。說這些日子以來,謹郡王都擔心焦慮,該是夜不能寐,身子空乏。又傷心、焦慮、緊張過度,才導致暈厥。
得開幾服藥,好生調理一下。
在太醫開方子的空檔,弘曆就悠悠然醒轉。眼含熱淚地看著雍正:“皇阿瑪,兒子是真的想在您身邊伺候一二。”
雍正怕他再一個撐不住暈過去,忙點了頭:“既如此,你且留幾日吧!也不用朕身前伺候,隻好生用藥,把身子養好。才二十幾歲,怎就把自己糟蹋成了這樣?”
弘曆雙眼含淚:“兒子謝過皇阿瑪恩典。”
就這樣,弘曆順利賴進了圓明園,住進了九州清晏。
可把永瑛氣得喲:“都已經事發年餘,才知道認錯。嘖,說我那好四伯不是彆有所圖,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信。”
情況雖然大概是那麼個情況,但弘晝能慣著這小子目無尊長?
果斷不能啊!
直接一巴掌拍他腦門上:“胡說八道!這是你個晚輩能訴諸於口的?”
永瑛氣呼呼,小臉兒都鼓成個包子:“兒子倒也不想說呢!那您的好四哥,我那好四伯。整日裡跟在皇阿瑪身邊,兒子又常備皇阿瑪喚去教導。這往來碰麵的機會,可真太多太多了。”
“每每麵對他那大清好慈大爺的表情,您也好歹體諒體諒兒子嘛!”
真的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啊。
弘晝噎了噎,好半晌才冷冷一眼瞪過去:“那也不能說!你個小輩兒被寄予厚望,本身就容易被非議。想要順順當當,就必須要謹小慎微。”
“連基本的禮節與涵養都沒,爺都不瞧好你,還指望你皇瑪法另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