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戀慕萌生(三合一)(1 / 2)

時間的概念從意識中剝離, 虹膜中的光景像是被無限拉長放慢,切割成了一幀幀的圖畫。

沒有淒厲的哀叫, 沒有猩紅的鮮血,從指尖開始崩塌風化的飛灰漸漸逸散,如螢火叢舞,卷著夕暉中漂浮的光塵,竟是陡然而生一股詭譎的美感。

生命之火燃儘時,綻放的那最後一秒的光華。如此奪目,如此綺麗。

“阿音——”

誰的心臟漏了一拍, 溫暖的陽光融不了血液裡的寒冰, 那刺骨的寒意順著骨髓逆流, 由內而外將他凍結。

等禪院惠回過神來時, 他發覺自己正緊緊摟抱著意識渙散的白發少女,阿音躺在他的臂膀間,皮膚仍舊在碎裂為浮塵,鬼王已逝, 太陽會平等地收割所有惡鬼的性命。

“阿音、阿音……”黑發青年的呼喚無法傳遞到阿音的意識內海,禪院的唇抿得發白,他伸出手, 想要撫摸阿音的麵頰, 然而隻是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 卻讓阿音身體崩裂的速度陡然加快,刹那間大量塵屑四散飄遠。

禪院惠不敢再動了。

他的眼底深處, 第一次浮現了不知所措的迷茫。

阿音會死嗎?

咒術師的身份,早已讓他習慣了生死彆離,他本以為對生命的消逝已然麻木,也很難再為一個生命而哀悼, 不舍甚至於……動情。

可他抱著阿音的手,卻是冰冷的,像是落入了冰窖裡,凍極了,幾乎失去知覺,本能性地發顫。

為什麼會感到疼痛呢。

又是誰,在無聲地悲鳴,心臟上被剜了一個血淋淋的空洞,灌入了呼嘯的冷風。

禪院惠從未有過地看清了自己的內心,心底的那個聲音在訴說著——

留下來。

不要死去,不要離開,不要再拋下我一個人……

他舍不得。

禪院惠空著的右手不自覺地攥緊,指甲嵌入了手心裡,用力到滲出了血絲,而他扶著阿音的那隻手卻輕柔至極,如同對待易碎的精美瓷娃娃,小心翼翼的,連一絲力道都不敢加大。

他即將失去什麼,意識到這一點,他平日嚴謹敏銳的大腦忽然轉不動了,所有的信息、音調、色彩離他遠去,茫然的空白一片,他不願再去思考下一步,哪怕答案呼之欲出……

他會失去阿音。

鬼王已死,接受了他的血液的惡鬼們又如何會幸免於難?

換言之。是他和五條……殺了阿音。

鬼少女的身體崩散還在持續,而禪院目光幾乎渙散了,焦距無處落點,巨大的恐慌扼住了他的咽喉,讓從來矜持優雅的他第一次失態,而他卻顧不上那麼多了。

“阿音……”

他垂下頭,緊緊扣住阿音無力的手指,與她額頭相抵,眼底的哀傷仿佛能凝成水珠滴落下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阿音,告訴我,怎麼把你留下來?”

“咒縛除儘了嗎,要封印嗎,還是說要全身換血……”他近乎語無倫次,“沒關係,隻要你能活下來,我什麼都可以……”

痛苦從細微的一點慢慢擴大,失去意識的鬼少女無法回應他的話。

這時,禪院惠感覺到身後有彆的氣息在靠近。

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擲出一道術法,凝練的咒力重重打在刀刃鋒麵上,鏗鏘的金屬撞擊聲嗡鳴,刃鋒擦出細碎零星的火花,深藍頭發的夜鬥神眉間緊蹙,他想走上前,卻被人擋住了腳步。

此時的禪院惠渾身的氣息都是危險的,充滿了攻擊性,即使是五條在靠近,他仍然結下術印,疾速的罡風揚起了那人雪白的長發,又被無下限術式化解,就在禪院惠手勢變換的前一刻,五條的嗓音響起。

“禪院閣下,你冷靜一點。”

摁住了黑發青年的肩頭,五條對上他的目光,聲音低沉:“我知道你很難受,但現在不是耽誤的時候,阿音還沒有死,要想救下她,不是沒有辦法。”

黑發青年回首望來的眼神藏了太多激烈的情緒,像是燒灼的火焰,又好似極地埋藏的玄冰,當平日裡寡淡無波的男人開始動情,那會是幾百幾千倍的感情反噬,甚至能讓理智的弦都崩斷一寸。

“什麼辦法?”

他緊盯著白發青年,執拗到偏激地問著:“要怎麼救她?”

五條忽然喉中乾澀,他閉了閉眼,強行按下自己也不太冷靜的情緒,接著說道:“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把阿音帶走,這裡不安全。”

“總之,請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讓阿音死的。”

如果阿音在這裡死去,那他和禪院閣下不就像笑話一樣了嗎?和殺人犯又有什麼區彆。

五條不再保留實力,他利用“蒼”大範圍地坍縮空間,拽著自己的兩個同伴,從無限城的戰場瞬移到了一處僻靜的幽林,當他們突然出現時,驚起了一行鳥雀,樹葉沙沙作響。

白發的鬼少女雙目緊閉,被禪院小心地平放在草地上,她原先白皙的皮膚愈發蒼白透明,看上去隨時會徹底消散,連屍骨都無法留下,離開這個人世間。

禪院惠的目光一分都未曾移開,五條單膝跪下,俯下頭去檢查阿音的麵色,他的手指撥開阿音額前的劉海,看到自己施放的封印已經潰散。

這是鬼血最毒的一麵。任何封印也無法祛除。

一死同死,鬼王消逝,他們也將陪葬。

這是此世“天道”的真理,宇宙的定律,阿音注定經受的天命。

如果想把她強行留在人間,那無異於與天命相抗,逆天而為。

五條唇角噙著微的嘲諷笑意,凝視著少女的眸光卻兀地柔軟了幾分。

反天就反天吧,無所謂。

這是他們要承擔的因果,不管怎樣,和阿音無關。

她合該是要活下來的。

“禪院閣下,聽我說。”

幽靜的樹林深處,五條的嗓音混雜在風吹葉響、鳥雀啼鳴之中,玄奧的咒術原理由他緩緩道來,有條不紊、抽絲剝繭地揭露了術式的外衣。

“禪院閣下可以開辟一個‘十影’以外的‘第十一席’,作為式神的填補班底。”五條冷靜地說出了驚世駭俗的想法,“然後和阿音締結式神契約,她的身體就能夠留住。”

阿音的命盤“將死”,那麼隻要脫胎換骨,將她的存在由孽障的惡鬼轉變為咒術的式神不就好了嗎?

但是,禪院瞬息間便找到了這個辦法的漏洞,他冷冷的目光如針芒般紮在白發青年身上:“然後呢,和阿音締結契約,收獲一個靈魂缺位的空殼?”

禪院家的祖傳術式“十影”,追根溯源,是千年前平安京時期的第一任“禪院”開辟出來的十個式神席位。

據說,那位禪院先祖在大江山遊曆十年餘載,以自身飼養妖魔,滋補妖魂,任由十隻妖怪啃食他的血肉,融入他的鮮血,最後由他刻烙術印,一一祓除。當他的術式完成的那一刻,這十隻妖怪,便成為了未來的十影。

十隻妖魔的魂體早已煙消雲散,至今留存下來的,不過是它們的形體,所以才能忠心耿耿,為千百代禪院血脈所驅使,逐漸成長為了咒術界至強的術式之一。

禪院惠是禪院家五百年來最強大的十影術師,倘若是他,要想額外開辟一個式神席位,是並不困難的。

然而問題在於,十影術式能留下的隻有軀殼。

而禪院,對自欺欺人沒有興趣。

他喜愛她,自然最是喜愛她的靈魂,如果她的靈魂都離開了世間,留下一具空殼又有什麼用呢。

那樣的他,也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不必擔心,禪院閣下隻要留住她的軀體就好了。”錯覺一般,五條的聲音溫柔得能滴水,“靈魂的事情,交給我吧。”

“你要……?”禪院霍然抬頭,驚疑不定地看著白發青年,這個神情淡然溫雅,然而骨子裡的瘋勁絕不比他少的男人。

如果說他以式神席位困留住阿音的軀體已是駭人聽聞,那麼五條接下來的話,更是聞所未聞、天方夜譚!

如果被禦三家的人知道了,怕是會一石激起千層浪。

五條垂下眸子,蒼藍的六眼倒映出氣若遊絲的白發少女,他的手覆上了少女的眉心,咒力的波紋在他指尖流轉,成型。

以姓名為契——

“五條悟”與“阿音”締結靈魂的束縛。

以我之名,困縛你的魂魄。

“很抱歉以這種方式把你留下來。”白發青年輕歎一聲,柔和而堅定地劃下了最後一筆,“但是……阿音能理解的嗎?”

不論是我還是禪院閣下,都接受不了你的死亡。

他打破了束縛的“雙向”常規,單方麵地結下了靈魂上的契約,由咒力化作的鎖鏈將他們層層纏繞,哪怕是五條自己,也不可扯斷的鎖。

束縛的本質是交換。

那麼,作為把一個即將消散的靈魂強留人間的代價——

自此以後,他與阿音,同生共死。

這便是五條落定的,最牢不可破的“鎖”。

………

束縛締結,他們都看到,阿音身體崩散的速度,明顯降低了許多。

人最脆弱的地方莫過於靈魂,身體則像是保護靈魂行走人間的盔甲,護佑靈魂不被人世的汙濁邪穢汙染,同時也是活在世上的“通行證”。

禪院惠闔目,他施下術式,黑影刹那擴散,在朗朗晴空中平白開辟了一個無光的暗色空間,為確保阿音的安全,他沒有分毫遲疑地再次展開了領域。

這一次,領域內的隻有他們三人。

縱然是五條,也是第一回如此清晰而安靜地看到了禪院惠的領域內部。

以他們的位置為圓心,悄無聲息地環繞在他們四周,看不見色彩,隱隱隻有輪廓的黑色影子,像忠實而沉默的守護神般佇立在圓環的外圍。

五條能認出來,大部分的影子輪廓。

脫兔,鵺,滿象,玉犬,大蛇,還有蝦蟆……

等等,那個是什麼?

五條的視線忽地凝固,定格在了式神圈最外側的一個龐大的黑影上。

黑影遮蓋了式神的真麵目,即使是六眼,在禪院的領域內,也隻能看清那黑影的大致體相,

體格壯碩,身似人形,目生雙翼,頭蓋異質圓環,手背突延劍鋒,腦後蜿蜒蛇尾。

它不過是無聲無息地佇立於此,厚重如山嶽,氣息似火山,萬裡岩漿蘊含在那體內滾滾流淌。

僅是一瞥,五條就能肯定這個式神,是十影式神中最強大的一個,如果毫無保留地召喚而出,輔以禪院惠的咒術,連他都沒有把握能將其戰勝。

這應當是禪院惠的殺手鐧。可為何從來沒見他用過?

很快,身後蕩起的咒力波動讓五條清空了其他雜念,他回頭,隻見禪院口中低聲吟唱,領域內陰影波漾,十個式神的影子忽而退後百尺,組成的包圍圈再度擴張,然後脫兔和大蛇的暗影往旁側兩邊讓開,多出了一個空餘的席位。

繁複冗長的吟唱接近尾聲,充盈領域的咒力歸於平靜。

式神收服,最重要的一環,便是賜名。

禪院惠不無憐愛地看著懷中的白發少女,他無法忽視心中滋長的保護欲,如一棵茂盛的參天大樹,隻想將珍愛的女孩嚴密牢固地護佑在樹冠之下,生怕陽光將她灼痛。

懷著五味雜陳的心緒,禪院惠緩緩地念出了最後一段詠唱。

“——於此賜名,立與憑契,為我十一式神,【音】。”

尾音落下的那一瞬,禪院能清楚感受到,他和阿音之間鏈接的咒力,以及她的喜怒哀樂,癡嗔苦痛,都通過這鏈接的橋梁,流水般傳導給他。

領域撤去,隨著阿音的身體狀況穩定下來,禪院惠的情緒也漸漸趨於冷靜。

在理智回籠,焦灼冷卻之後,他看著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此時安然沉睡的阿音,也不禁鬆弛了繃緊的身軀,抿得平直的唇線也微微掀起,是一個溫暖的弧度。

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充斥了他的內心,禪院惠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將阿音抱得更緊,也讓她躺得舒服一些。

他在心裡喟歎。

式神契約,自千年前平安京時期後,隨著眾多術式的失傳流散,已然成為了當今最牢固緊密的契約之一。

這意味著,成為了他的式神的阿音,隻要受傷、不舒服,或者有大起大落的情感波動……他都會立刻感知到。

奇妙的滿足感在內心騰升,像是深深欲壑得到了填補,暫時寧靜了下來。

這樣一來,阿音就不會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了。他也能更好地照顧她。

太好了。

………

次日,晴。

阿音的第一眼,所目睹的是床鋪對麵,豎放的玻璃鏡麵中的自己。

花簪被摘下,靜靜地放在床頭櫃上,她盤起的白發也散落下來,大概是為了讓她躺得舒服一些,有人特意把她的頭發放下來了,因而清晨蘇醒時,鏡中少女的發型略有淩亂。

而阿音在意的不是這些,她的目光黏在了鏡子裡的自己那沒有一絲血色的麵容上。

她的眼睛裡,象征著上弦鬼的數字已然消失,紅瞳清澈,不見陰翳,和普通人類的眼睛彆無二致。

鬼舞辻無慘真的死了。

而她還活著?

阿音後知後覺地抬手,輕觸了一下窗邊流瀉的陽光,晨曦溫暖,驅散了寒意,再也不是灼燒般的痛感。

她能在陽光下自如行走了。

這簡直就像……換了個身體似的,如果不是鏡子裡還是自己的容貌,阿音差點以為她又穿越了。

待阿音洗漱完畢,整理梳妝後,她拉開臥室的門扉,一抬眼就看到了樓道下方,坐在木桌旁的兩個熟悉的身影。

不由自主地,阿音的臉上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她精神十足地從二樓走廊上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了兩個青年的麵前。

“禪院閣下,五條閣下!”

阿音元氣滿滿地說道:“早上好!”

“早。”禪院眉目柔和,對她點了下頭,“休息得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了。”阿音眼尖地看到了木桌上擺放的糕點,興衝衝地走了過來,撚起一個櫻花糕就往嘴裡塞。

嚼著嚼著,她逐漸麵無表情。

……怎麼還是毫無味道的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