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曾經曆過當年的那場災變,但僅憑母親的描述,他就恍若親身經曆過一遍般。
颶風卷起黃沙,像一條粗壯的巨龍,從廣闊的沙海一路席卷,帶著鋪天蓋地的砂礫將昔日繁華的城鎮兜頭覆蓋。積沙又厚又重,牛羊房舍,皆被湮在黃沙之下。
也許下一場颶風來臨的時候,這片沙海會重新被狂風帶走,從而重新袒露下頭曾幾何時也熱鬨過的地方。
但到那時,屋舍倒塌,白骨嶙峋,一切早就不複往昔。
每一個活著離開故鄉的人,都會在慶幸之餘,痛不欲生。
好比莎曼,每一年當那一日來臨之際,她都會沐浴齋戒,像一個虔誠的教徒般,為沙海之下那群不得瞑目的亡魂祈禱。
舒硯自小跟著她祭拜亡靈,她內心的傷痛也經此傳達給了他。
幼年時的他便已經很能明白那種麵對天地,而無力反抗的絕望。
生活在距離京都萬裡之遙的那些人,平素最擔心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暴風來襲。
蘭羌古鎮的運氣太差,在歌舞升平的日子裡,遇到了這場毫無征兆的風暴。就連城中最老練,眼光最為毒辣的當地人,也未曾察覺死神的腳步在悄悄逼近。
有人在睡夢中死去,有人在黑暗中哭泣。
舒硯說了這句話後,久久沉默。
謝姝寧去過一趟敦煌,沿著漫無邊際的沙漠行進過多時,她當然也知道沙漠上風暴的可怕,故而聽到蘭羌古鎮的噩耗,她不禁麵色大變。
良久,她才遲疑著輕聲問道:“可有人生還?”
遇上風暴已是時運不濟,何況躲在城中仍遭到了滅頂之災,但難保不會有人運氣上佳,逃出生天。
舒硯卻隻是搖頭,道:“聽聞有一支商隊逃過了一劫,但一共有幾人,這群人最後又是否活著到達了下一個目的地,眼下並無人知曉。”說著,他又暗暗歎了聲,“不論如何,還有人逃過了,就算是天大的幸事。”
謝姝寧一邊聽著,一邊在心中暗自計算著蘭羌跟敦煌二者之間的距離。
她小聲問:“可曾波及到敦煌?”
二者相距並不遙遠,隻是敦煌富庶,蘭羌不如其來得耀眼奪目,很多人途經此處,寧願多走上些許光景,好在敦煌歇腳也不肯就近在蘭羌住下。
“隻是股小風,並不打緊。”舒硯道。
謝姝寧長鬆一口氣,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這個消息,仍舊叫本不相乾的他們也為之傷神了。
與此同時,同舒硯告訴謝姝寧的話幾乎一般無二的消息,正飛快地被送到燕淮手中。
燕淮昔年在西域三十六國四處走動時,曾到過蘭羌。
他對蘭羌的記憶很深,蘭羌的酒水,乃是一絕。透明純澈近乎琥珀般的蜜酒,是燕淮這輩子第一次嘗到的酒。那滋味,絕了。他猶記得,七師兄貪杯,喝得酩酊大醉。他卻隻握著那一杯酒,細細喝了很久。
甜味直達肺腑,後勁卻十足。
談起蘭羌的酒,他能滔滔不絕說上許久。
然而今後,這世上再沒有蘭羌,也不會再有蘭羌甜如果糖的蜜酒。
消息送至時,燕淮正坐在太師椅上閉目小憩。
吉祥跟圖蘭遇襲後,他幾乎將麾下的人都派了出去,卻並不曾發現異動。那群人似乎在襲擊了圖蘭倆人後,便蟄伏了。
敵在暗,隻要不動,就難有蹤跡可尋。
除夕夜已近在咫尺,但成國公府中,也並沒有什麼過節的氣氛,照舊冷冷清清的,即便有個如意在忙著四處張羅,也不大見效。本來人就少,哪裡熱鬨的起來。
再加上,誰也沒有那個興致。
蘭羌遭遇風暴的消息,更無異於雪上加霜。
燕淮抓著那張寫著消息的薄紙,想起數年前他送走燕霖時,當時燕霖麵上的神情,憎恨厭惡還有豔羨。
他記得當他們都還極為年幼,當他還沒有被父親遠遠送走之前,他跟燕霖的感情並不淡薄。雖然他們並不是同一位母親所生,但當初燕霖的生母小萬氏待他,還維持著明麵上的關懷跟疼愛,他也因此跟同父異母的弟弟走的很近。
直到他被送走之前,他們兄弟倆始終都很親近。
他甚至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燕霖管自己叫哥哥時的模樣,明明他自己當時還那般年幼,可往事即便如今想來,也是曆曆在目。
身在天機營的那些年,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冷血無情,也足夠果決狠辣。
可現實卻依舊如同七師兄說他的那般,他不行。
麵對明明已經反目了的兄弟,他卻始終下不了殺手。
毀了燕霖一條腿,便幾乎是他的極限。
若換了七師兄,隻怕就算是生父,若負了他,也得立即拔劍相向,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