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姮沒有回頭, 而是把手放在了城堞上,極目遠眺城垣。
午時快要過了,本已寂寂的城緩慢蘇醒, 街上行人多起來,或急色匆匆,或步履慵懶, 各有各的生活。
不過是三個月, 竟讓她感覺與這世間的牽絆如此之深。
可惜,一切到此為止了。
她輕翹唇角,噙上溫恬釋然的笑。
梁瀟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神情,隻是覺得一座土氣貧瘠的縣有什麼好看?
他心底不屑, 卻道:“如果你喜歡這裡,我們可以在這多待些時日。西郊彆館修築得還算可以,我把最好的院子撥出來給你住,你想在裡麵製香念書都行。”
他是耐著性子說完這些話的。雖然他很憤怒,但終究是被重逢的喜悅衝淡了少許。
這些日子他孤枕難眠, 備受煎熬, 需用安神香助眠。可即便勉強睡著,也時常會從夢魘中驚醒, 冷汗涔涔, 渾身冰涼。
他夢見薑姮死了。
風刀亂世,一個弱女子久尋不歸, 由不得他不往這上麵想。
淒淒悲愴之餘, 是悵惘,是茫然。
如果薑姮死了,那他為什麼還活著?他是不是現在就該去死?可若是他死了, 萬一薑姮還活著呢?
他陷入了無邊撕扯的境地,像有一柄被磨得尖細的刀在割剮他的心,痛苦至極。
這一切的煎熬痛苦都在見到薑姮的一瞬消散。
他該生氣的,該立即質問她究竟想乾什麼,竟敢用那等下三濫的招數算計他,從他身邊逃離。
可當走進她,嗅著她身上那熟悉的馥鬱清香,所有預備好的色厲內荏全都失了氣力。
也罷,他就哄一哄她,久彆重逢終歸是好事,先把她哄回去,紓解一下,再慢慢審她、罰她、給她立規矩。
想到這兒,梁瀟浮上一個溫柔清雅的笑,傾身去拉薑姮的手。
溫聲問:“姮姮,你有沒有想我?”
誰知原本靜靜站著,沒什麼表情的薑姮倏然一抖,哆嗦著縮手躲開他的碰觸。
她沿著城堞步步後退,眼中儘是厭惡。
過了三個月正常人的生活,不像從前那麼能忍、能掩藏情緒了。
梁瀟的臉色霎時冰冷。
他輕啟薄唇,甚至唇邊還有未消散儘的笑意殘影:“你這是什麼意思?”
薑姮抬眸看他,眼神空洞漠然。
梁瀟身披綾黃裡紫貂金裘,油光水滑的皮毛下露出一雙鹿茸靴,他本就是偏清冷的長相,裹在這樣雍容華貴的裝束中,竟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俊秀。
這個人,倒是生了一副絕秀如仙的好皮囊。
相比之下,此時的薑姮就顯得樸素多了。
她穿了一身沒有刺繡的斜襟布裙,發髻上點綴著幾朵絹花,沒有釵飾,沒有脂粉黛末勾畫。
怎麼看,兩人也不像是一路人,怎麼竟像是被死命拴在了一塊,怎麼也掙脫不開。
薑姮覺得困惑,認真仰頭凝望他,問:“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梁瀟冰涼的瞳眸如覆霜雪,緊緊盯著她。
薑姮的語調輕飄在狂肆寒風中:“辰景,我在來的路上一直都在想,我究竟哪裡對不起你?我害過你嗎?我騙過你嗎?都沒有。我把我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你,我就算換不來一點點善待,我能不能求一個放過?”
她一邊說一邊後退,抵到城台,退無可退,手緊抓住城堞,因為繃得太緊,指骨凸起,隱隱泛起森白。
梁瀟瞧著她,嘴角牽出一點笑意,明明極輕薄,卻像用足了力氣,到扭曲駭人的弧度。
“姮姮,你怎麼了?”他問:“你這些日子是在外麵認識什麼人了嗎?那個顧時安?”
他向城台下低睨了一眼,如看塵間螻蟻般輕蔑不屑。顧時安還站在城門前,仰著頭看他們,全身緊繃,看上去倒比他們還緊張。
薑姮半晌沒說話,驀地,笑出了聲。
她笑得花枝搖顫,麵上鐫滿嘲諷,她在咯咯不歇的笑聲裡,衝梁瀟道:“你真是太可笑了。”
說完,她摁住城堞,矯健靈敏地攀上,一躍而下。
城台上驚呼聲一片。
但這些都和薑姮沒有關係了,她甚至懶得去看一眼梁瀟最後的表情。
疾風在耳邊呼嘯,吹落了她束發的緞帶,如瀑秀發在半空中翩然垂散、飄飛,遮住了她的眼。
她覺得舒服極了,輕鬆極了,好像掙紮這麼久,孜孜以求的便是這樣的結局。
這種解脫般的享受未持續多久,她倏然覺得腰間一緊,被人攬進了懷裡。
她睜開眼,見梁瀟竟和她一起跳了下來。
他抱著薑姮在空中回旋打轉,往城牆上踢了幾腳,增加摩擦阻力讓兩人降落的速度變緩,在將要墜地時拔出腰間佩劍,狠插入城垣青磚的縫隙裡。
兩人搖晃晃地掛在劍柄上,磚瓦碎屑因承不住重力灑落,劍柄不甚穩當。
薑姮撥開遮擋住眼睛的發絲,不舒服地挪動身體,頭頂立即傳來梁瀟警告的聲音:“彆動。”
虞清火速奔到城台邊緣,扔下來一根繩子。
梁瀟右手抓住繩子,左手攬著薑姮,城台上駐守的廂軍合力把兩人拉上去。
顧時安在城門前看了整個過程,嚇得魂飛魄散,見梁瀟把薑姮拉上去才鬆了口氣,順著石階跑上去。
他很想去看看薑姮有無受傷,可在梁瀟湛涼銳利的目光裡,隻有訕訕止步退到一邊。
梁瀟的胸前起伏不定,委實氣得不輕,他十分想抽薑姮一巴掌,狠狠地抽,可回想起她剛才決絕的那一躍,又覺得後怕。
刹那間襲來的恐懼如涼風滲入骨縫,絲絲遊走,溫度全無。
眾目睽睽下,他薄唇抿如細線,臉色陰沉如鐵,極具壓迫感,隻站在他身邊,就覺得憋悶喘不過氣。
虞清甚至都懷疑,下一刻他會不會動手去掐薑姮的脖子。
靜默許久,梁瀟細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濁氣,抬起手,解開自己的紫貂裘,披到了薑姮的身上。
他一邊給她係絲絛,一邊柔聲問:“鬨夠了沒有?”
薑姮剛才不覺得冷,現在披上紫貂裘,那股沾染著梁瀟身上清冽檀香的暖意襲來,反倒讓她打了個寒噤。
梁瀟給她在胸前係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拉住她的手要走,走了幾步,回眸看向顧時安,“你也來。”
這一眼,這三個字內含陰煞殺氣,像要喚他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