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梁玉徽這些日子瞧上去憔悴了許多。
薑姮歎道:“其實這也是尋常,世人皆愛功名利祿,你畢竟今時不同往矣。”
她說起當年姑姑要把翰林待詔家的庶女說給梁瀟為妻,梁瀟斷然回絕,賭氣搬出王府。
“那樣的日子徹底一去不複返了,如今隻要你願意,不管多麼尊貴的女子,都可以納進府裡。”
梁瀟原先樂意看她拈酸吃醋,不管中間摻雜幾分真心,起碼營造出一副夫妻恩愛的畫麵。
可聽她提及這一樁往事,不由得鳳眸轉涼,麵容冷戾,盯著薑姮,薄唇緊抿成線。
薑姮再不會像從前,他但凡流露出幾分怒意,就恓惶不安,方寸大亂。
她穩穩端起金酒樽,葡萄美酒豔如美人血,自豐潤胭脂唇瓣淌進去,末了,唇邊還殘留酒漬。
星眸倒映熠熠燭光,笑靨燦烈如花,無辜嬌憨,還夾雜幾分挑釁地斜乜梁瀟。
梁瀟終於意識到,繞了一大圈子,她是故意在這大好日子來戳刺他,讓他難堪的。
他緊捏住酒樽,問:“姮姮,我最近做錯什麼了?又讓你不高興了?”
薑姮嬌柔道:“沒有啊,隻是突然想起來往事,頗有些想不通。你對我的執念來源於何處?究竟是真的愛我,還是因為我曾棲息在你無法企及的高枝上,我曾是辰羨的未婚妻。得到我,是你扭轉命運飛黃騰達的戰利品,是你對這不公人間的報複,亦或是……”
“是什麼?”梁瀟冷聲問。
薑姮笑得更加明媚:“是你此生唯一能比過辰羨的地方。”
“是嗎?你是這樣想得嗎?”
梁瀟的聲調如焠染寒霜冽冰,覆在酒樽上手微微顫抖,倏地,抓起酒樽狠狠擲到地上。
席間眾客本已微醺,正三五聚做一堆寒暄套近乎,衣香鬢影,貼耳細語。
忽得被一聲悶頓響震斷,茫然回望,見那酒樽竟是從上席擲下來的。
霎時驚魂,皆默默坐回榻席,垂眸斂目,不敢出聲。
眾臣皆知,這位士子出了名的喜怒無常,駭厲冷鷙,沒有人有閒心去捉摸他為什麼突然發怒,隻盼望這倒黴怒火彆燒到他們身上。
梁瀟厭煩至極,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們,直接甩袖撂下一席賓客離開。
眾臣麵麵相覷,在宣闊寂靜的殿宇裡呆滯片刻,各自默默離去。
大家都走了,隻剩下崔元熙。
他跟在薑姮身後,穿過蜿蜒的鵝石小徑,拂花逐柳,在小潭邊停下。
潭水倒映月光,瀲灩浮澤,像破碎的水晶。
崔元熙手握折扇,吟吟笑道:“何必呢?攝政王殿下的好日子,何必趕在這時候觸他的黴頭?”
薑姮麵對靜潭月色,蓊鬱草木,十分痛快地想,她就是要在這一天揭他的傷疤,就是要讓那些他急於擺脫的往事跗骨隨行。
他憑什麼高興?憑什麼萬事圓滿,心願得償?
出過氣,到口的話卻成了:“我若不這樣,崔學士怎麼有機會尾隨孤身的我到這裡呢?”
崔元熙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讚歎:“王妃冰雪聰明,慣會刀尖起舞,兵行險招啊。”
薑姮沒有興味與這善談的人費唇舌,些許不耐煩地道:“有話快說,等他反應過來,便很難再找到機會了。”
崔元熙斂卻笑,溫儒俊雅若青鬆的麵上浮起幾分凝色,他緩緩道:“襄邑有五萬駐軍,看上去堅牢不可破,但是,若能拿到駐軍布防圖,一切就仍有轉圜餘地。”
他用詞輕描淡寫,卻讓薑姮心中一凜:“轉圜餘地?”
“我此番奉旨來襄邑,一為代天子冊封靖穆王為攝政王;三為把他永遠留在這裡。”
薑姮回頭看他,他眉間浮掠起淡而涼的笑:“此時不正是驕兵易敗的好時機嗎?他以為塵埃落定,他以為他什麼都得到了,便讓他和他的美夢一同永遠留在襄邑吧。”
薑姮竭力隱忍,可沒忍住,還是笑出了聲。
嘲諷的笑。
她以為崔元熙是個城府幽深的人,沒想到,竟如此天真。
若梁瀟這麼容易對付,怎會任他走至今日?
崔元熙耐心等她笑完,道:“王妃定是在心裡嘲諷崔某吧,以為崔某想靠三寸不爛之舌,來一出空手套白狼,哄騙您替我偷駐軍布防圖?您多心了,布防圖我已經到手了。”
此言一出,倒令薑姮收起鄙薄,重視崔元熙這個人。
他拿到了駐軍布防圖?
以梁瀟如此多疑的性格,這等機要非心腹要臣不可沾手,被他拿到了,也就是說他在梁瀟的身邊布下了暗樁。
薑姮沉默凝思,崔元熙慢條斯理地說:“看,我有內線,有布防圖,若是再有王妃襄助,誰又能說我一定勝不了他?”
他這個人,不可信。
薑姮來時就琢磨過,若要合作,就必須把自己擺在絕對安全的位置,不能全信他,更不能泥足深陷任他拿捏,他們要廝殺要奪權都隨他們,她隻想要徹底的自由,事了拂衣去,絕不摻和過深。
她理順思路,腦海中卻回蕩起剛才崔元熙說過的那句話——
“把他永遠留在襄邑。”
她想起了那顆龜息丸,如果梁瀟真死了呢?就沒有人會去追究她是真死還是假死,她可以憑借假死丸徹底從王妃的樊籠裡脫身,從此天高水闊,過她想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