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隻是極其短暫的一瞬。
短暫到聞冬隻是眨了下眼,再看去時候,與他相距對角線,隔著人群遙遙相望的男人,唇角就已勾起了溫和弧度。
之前強烈有如實質的侵略性,更是早已消弭無蹤,甚至讓聞冬起了一瞬的懷疑,懷疑是自己剛剛眼花,亦或是感官出了問題,好像這男人,從始至終都是這麼溫和無害的,就像他身上的草木香氣一樣。
男人就帶著這樣的溫柔笑意,朝聞冬舉了舉酒杯,微微點了下頭。
其實這個動作放在酒吧這種地方,是有那麼兩分挑逗一般的暗示意味的,然而,此時此刻,它由這男人做出來,卻絲毫不顯得輕佻,反而格外風度翩翩,好似彬彬有禮的邀請。
不過,說是邀請,男人又好像絲毫不在意是否會得到聞冬的回應,他自顧自將酒杯舉到唇邊,低頭喝了一口,喝完,就不再看聞冬一眼,將頭又偏了回去。
聞冬不自覺望著那道側影又看了兩秒,下意識也舉起酒杯,喝儘了杯中最後一口酒。
冰涼而辛辣的酒液刺激著聞冬的味蕾,同時也刺激著他的神經,讓聞冬終於徹底回了神。
不可否認,在這個當下,他對不遠處的男人產生了濃厚的好奇。
就像是他早已習慣了身邊的每個人,在他麵前都是透明無遮攔的,卻唯獨這個男人,周身都像籠在一層薄霧裡,讓聞冬看不真切,讀不透徹。
思忖間,聞冬看見不遠處的男人身邊,又走來了另一個男人。
大概確實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走來的男人有著同樣引人注目的外表,金絲邊眼鏡與卡其色的長款風衣完美烘托出了他的斯文氣質,是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模樣。
不過他的氣息倒沒有什麼特彆,至少聞冬沒再發覺任何有彆於其他人的味道。
斯文男人在對麵空座上坐了下來——
“在看什麼?”他脫掉長風衣,一邊一絲不苟地疊好放在一旁,一邊隨口問季凜。
季凜抬起頭,唇角就又勾出了恰到好處的弧度,他隨手朝席應宗晃了下手機屏幕,語氣關切:“看時間,席醫生一向守時,今天竟然遲到了一刻鐘,是碰到什麼事了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席應宗怔了一下,笑了,“沒什麼事,就是臨出門給鄰居家幫了個小忙,沒留神就耽誤了,不好意思,彆擔心。”
季凜點了下頭,“沒事就好。”
他並不追問“幫了什麼忙”,席應宗也不多解釋,而是轉口道:“可我剛剛問的不是這個,我是在問——我從進門就看到你了,你之前一直側頭看著…演出台那個方向,朝誰舉杯呢?”
問到最後,席應宗那雙隱在鏡片後的眼睛,已經染上了明顯的戲謔意味。
像是沒想到他注意到了這個,季凜微怔一瞬,又很快恢複如常,答得坦誠而直白:“一個男孩。”
季凜說這話的時候,唇角依然是勾著的,語氣也極儘溫和,與他不熟悉的人大概會以為,他確實對口中這個男孩有兩分興趣。
然而席應宗隻是“嘖”了一聲,不以為然。
沒辦法,誰讓季凜說起“一隻貓”,“一本書”,甚至是“一位嫌疑人”,都能是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氣?
不再就這個沒意義的話題繼續討論,席應宗接過季凜給他早已倒好酒,還加好冰塊的酒杯喝了一口,視線無意識般在整個酒吧掃了一圈,忽然問:“哎季凜,你說做你們側寫師這行的,會不會都有職業病,平時不論走哪碰到什麼人,都想分析側寫一下?”
季凜古怪看了席應宗一眼,不答反問:“那做你們外科醫生這行的,難道平時碰到什麼人,也都想開膛破肚一下?”
這話把席應宗問樂了,他端著酒杯笑得不行,杯中酒液都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蕩,“我瘋了?我是想坐在這跟你喝酒,可並不想坐進你們審訊室裡喝茶。”
季凜也笑,他沒說話,端起酒杯和席應宗碰了一下。
“不過話說回來,”席應宗喝了口酒,又轉口道,“現在閒著也是閒著,不然你隨便給我分析分析?”
季凜溫聲問:“分析什麼?”
“隨意,”席應宗換了個坐姿,閒散倚靠在沙發靠背上,隨手朝一個方向指了指,“就這兩人,行嗎?”
季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離他們不遠的那桌,坐著一對小情侶。
季凜思忖兩秒,淡然開口,語氣不緊不慢,連貫而條理清晰:“男生頭發出油了,說明至少今天沒洗過,t恤很皺,領口臟了,說明不太注重個人衛生,不修邊幅,當然同時也能一定程度反映出,他對女生的在意程度不夠,並不在意自己在女生眼中的形象。眼下青影很重,應該是長期熬夜,可能是熬夜打遊戲,也可能熬夜學習工作,但他手機殼是一個遊戲角色,垂下來的右手腕根處有繭,是長時間手腕底部和鼠標墊摩擦形成的,所以推測應該是熬夜打遊戲的可能性更大。再有,體型不佳,腹部脂肪堆積,一杯酒兌了四分之三的可樂,綜上,可以基本刻畫出一個標準宅男的形象。”
席應宗聽得認真,在季凜話音落下時候,立刻就豎起了大拇指,由衷道:“牛逼,細節大師就是你!”
誇完,他又忍不住感歎:“不過你說,他這種類型的,怎麼也能找得上女朋友?”
季凜波瀾不驚拋出四個字:“要被甩了。”
席應宗愕然,“這你都知道了?”
季凜淡淡解釋道:“這個女生和男生截然相反,她從發型,到妝容,到全身裝扮都是精心打理過的,連手上美甲都是新做的,足矣證明她今天要見一個很在意的人,但這個人並不是身邊的男生,因為她和男生說話心不在焉,這兩分鐘裡已經看了三次手機,應該是在等什麼人的消息,還有一個細節,她麵前的酒並沒有喝完,剛剛卻特意提前補了口紅,說明她等的人,應該快到了。”
季凜的尾音才剛剛落下,那桌就走來一個高瘦男生,席應宗還沒來及震驚,就眼睜睜看著季凜剛剛分析完的那個女生,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臉嬌羞又欣喜地,挽住了高瘦男生的手臂。
席應宗瞪大眼睛,這次直接鼓起了掌,不禁玩笑道:“預言家,今晚走夜路你可一定跟著我,當心被刀!”
季凜淡笑,剛剛一口氣說的話多,有些乾燥,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潤喉。
席應宗倒像是玩上了癮,又抬起手指了另一個方向,興致勃勃道:“哎哎,再來一個,那個戴帽子的。”
季凜側頭去看,就見不遠處的另一桌前,麵對麵坐著兩個人,左邊是個長發女生,右邊則是席應宗剛剛指的,戴鴨舌帽的男生。
兩人都是側對著季凜他們的。
略微思考兩秒,季凜坦誠道:“目前信息量不足,不太好分析,從外表來看衣裝整潔,鞋也很乾淨,至少說明他比較注重個人外在形象,另外,剛剛他們桌上果盤被人不小心碰歪了,他立刻就動手將果盤重新擺正,和桌子的水平線完全垂直,加上他的酒杯也放在身體正中間的位置,推測他可能在某些方麵有強迫行為,再有的話...比較沉默,一直低頭沒有和對麵女生交流,雙手摩挲酒杯的動作說明他正在思考或是有些焦慮,推測可能是有什麼話想要對女生說,但還在組織措辭...”
然而,季凜的分析還沒完全停下,就見女生忽然湊近那個男生,貼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話。
緊接著,男生就突然笑起來,他停下了摩挲酒杯的動作,一隻手揣進口袋,摸索了兩下,之後,從口袋中掏出了——
一把呲水槍。
再之後,他毫不猶豫對著女生“扣下了扳機”,呲了女孩一臉水。
季凜那張總是淡定自若的臉罕見地凝滯了一秒,他微頓片刻,終於還是木著臉道:“抱歉,我收回剛剛的推測,他可能就是單純喝酒喝傻了。”
席應宗毫不客氣爆發出一陣大笑。
還沒等他笑夠,桌邊就走來一人,饒是席應宗自己就生得一副好容貌,但看見來人的瞬間,眼底還是不由露出兩分驚豔神色——
眼前人一頭冷調的悶青色頭發,發梢略長,乖順服帖地垂下,額前發絲微晃,讓他略偏修長而靈秀的眉毛半隱半露,一雙眼睛大而上挑,在酒吧並不明亮的燈光映襯下,仿若含著水光,瀲灩又剔透,皮膚瓷白,連唇色都很淺淡,脖頸纖長,微低著頭時勾出的好看弧度,透著股仿佛輕易就會被折斷的脆弱感,他穿一件很簡約的淡藍色襯衣,偏偏最頂上的兩顆紐扣都沒有係,燈光在半遮半掩的精致鎖骨上投下一片陰影,又在某個點折射出炫目光澤。
季凜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正是之前那位與他遙遙相望的漂亮男孩。
不過,也是到了這一刻,季凜才發現,男孩的右邊鎖骨上,竟然還鑲嵌著一枚晶瑩透亮的鎖骨釘。
並不生嬌媚,反倒襯得他整個人,都染著一層冷然的性-感。
“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了,”聞冬彎起唇角,指了指季凜和席應宗中間,那是一個u型沙發,季凜和席應宗相對坐在兩頭,隻有中間的拐角處是空的,聞冬的語氣有禮又歉然,“我想問下,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邊說,他邊朝兩人晃了晃手中抱著的畫本,認真解釋道:“我想畫一會兒畫,但之前選的位置離演出台太近,有些吵,你們這個位置離得最遠,我想會比較安靜,我就隻是坐在這裡,不打擾你們聊天,可以嗎?”
他問這話的時候,故意隻看著席應宗一人,仿佛先前與他對視的那人不是季凜,而是席應宗一樣。
席應宗被他看得不大自在,討饒般笑了一下,下巴朝對麵抬了抬,那意思很明顯了——
不要問我,問他!
聞冬這才不緊不慢,將目光轉到了季凜身上。
聞冬沒再說話,隻是微微笑著,朝季凜歪了歪頭。
兩人對視一瞬,季凜微頓,不過不出一秒,他就又掛上了那副招牌笑容,語氣溫和而低醇:“當然可以,榮幸之至。”
邊這樣回答,季凜邊側過身,給聞冬讓出了通道,方便他坐進去。
“謝謝!”聞冬又朝季凜綻放了一個格外燦爛的笑容,才側身進去,在空位上坐了下來。
他說到做到,一坐下,就低頭打開了手中畫本,握著畫筆,一副認真構思的模樣。
沒人知道,此時此刻,聞冬全部的心神,都幾近被身旁的季凜占領。
離得近了,季凜身上散發而出的那股草木氣息就越發濃鬱,讓聞冬猶如置身霧靄繚繞的山林間,聞冬已經很久很久沒覺得這樣舒服過了,舒服得他近乎沉醉其中。
不過同時,離得近了,從席應宗身上散發而出的氣息,也就變得比其他人好辨認了許多。
比如現在,聞冬就能分辨出一種矛盾的味道——有些鮮美,卻又有些微微的灼辣,像是加多了佐料的濃湯,並不好聞。
聞冬知道,這是好奇與警惕共存,融合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