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子夜4(1 / 2)

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8286 字 3個月前

“半殖民地, 半封建社會”,對剛剛接觸曆史頭層皮毛的初中生來說,這是個過分抽象的概念。有的人可能畢生都無法將這個概念具象化, 陳縱卻過早的經由子夜,而在港市和陳金生身上懂得了它的雙重釋義。

百度百科對陳金生的生平有極富饒的注釋, 以至於陳縱在網吧點開這個欄目,鼠標滾動二十餘次也沒有走到百科末尾。上頭寫他生於一九三五年民國的上海, 一九四九年舉家避禍到英國殖民地的香港, 在十八歲的年紀擁有了第一任妻子, 三十歲第二次結婚。兩位妻子都有名有姓兼有百科黑白照片, 畢生最大的成就卻也都是曾和陳金生結過又離過一次婚。第三位妻子則隻有擁有一個港媒抓拍的模糊頭像, 其名邱娥華, 其生平一行注解, 與陳金生育有一子名陳子夜。這樣簡單的一行字, 宛如舊社會婦女依附於丈夫墳邊的墓誌銘。

陳金生還擁有其他許多的關聯人物。妹妹陳滬君, 受滬港兩地文化熏陶,十七歲寫作第一本都市女性小說風靡兩岸三地, 幾十年筆耕不輟,係列書被奉為“女性聖經”。十九歲未婚生女戴英,生父不詳。戴英十歲時,陳滬君與在美國結識的華裔牙醫結婚, 母女移居定居北美。

父母兄弟,堂哥表姐,族中好友,每一個都叫得出姓名,都有頭有臉。交朋友都交才子,比如摯友譚正良, 知己倪山,等等等等。任擇兩人一段經曆,便都是一段才子佳話。

還有子孫輩,也漸漸在不同領域嶄露頭角。其中一個最叫人印象深刻,什麼問題學生十四歲被英國知名公學退學,十六歲酒吧搶人女友被人當街爆錘,十八歲爭奪女明星被□□盯梢等等……最讓陳縱記得的,是他的名字,叫做譚天明。譚天明,陳子夜,是父輩商量好的嗎,是子夜的朋友嗎?

子夜也有百度百科,沒有照片,介紹隻說金城人,九零後,代表《毗舍闍鬼》,有短篇刊載於某雜誌。百科撰寫也不大走心,直接抄寫書本背後作者簡介欄謄上網。也沒人深究過這個陳子夜是誰,他的名字好多年不曾與陳金生頭像下那個相關人物作關聯。直至銷量並不好的《毗舍闍鬼》評上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獎項,保送女兒戴英入圍、卻最終仍令她與獎項失之交臂的陳滬君捧讀了《毗舍闍鬼》,被影射得在家坐立難安時,終於發現作者竟真的名作陳子夜,頃刻大為光火,覺得家醜不可外揚,登報批評此書“大逆不道”,甚至利用內地出版業的諸多不可描述的不便之處,來對此書進行舉報。報社扛不住來自業界大拿和審核的雙重壓力,不得不下架了《毗舍闍鬼》。而那時金叔王叔正在幫子夜同出版社談的另幾本小說,也因此告吹。

《毗舍闍鬼》遭遇封殺,故事照進現實,子夜最後一點反抗泥牛入海。

也是那個時候,陳縱認識到了什麼叫做諷刺文學。失敗的諷刺是滑稽的笑柄,成功的諷刺是置身鬥獸場裡的表演。諷刺很難,諷刺也異常危險。

在這個事件中,子夜的包括陳金生在內的其餘家人,都呈現一種隱身狀態。唯有那個陳縱在百科上留意過的,名作譚天明的二十二歲年輕人,幫子夜出過一次頭,由此引發了那次和陳滬君著名的檄文罵戰。卻也孤掌難鳴,以至於陳縱在很多年後,偶然搜索兩人姓名,方才搜到了這起新聞。

因為這件事,邱阿姨意識到文學這條路,子夜是走不通的。怎麼走,最終隻都會走回那個家裡。

“到時候,還不是要去舔著臉求他們。”

邱阿姨又擔心又後怕。無論如何,子夜是不能再學文了。

正好那時候,他一篇短篇小說獲獎,由此子夜獲得了一間極有名的高校中文係報送資格。邱阿姨斷然不肯讓子夜去。

十五歲的陳縱不知是非輕重,隻覺得子夜不學文,好可惜。

白小婷也說,“反正高考考再多分,也隻能上那間學校。現在得來個絕好的機會,可以節省一年光景,平白無故就這麼浪費了,幾乎可以算耽誤子夜。”

白小婷開始以子夜未來老婆的視角來為他籌謀。

可那時的陳縱卻沒白小婷來得這麼坦蕩。她在日記本上對子夜的YY早已發散開來,雖然已經不再尋死, “遺願” 清單上的願望卻也在一行行添加下去,願望也越發恬不知恥。比如最近的一條遺願——臨終前一定要與子夜上床。

死之前不能與子夜上床這件事,她是發自內心覺得可惜。寫下這行字的心情也全無猥褻,甚至帶著一種虔誠,如同善男信女去廟裡進香請願,希望可以長命百歲那樣由衷地希望可以和子夜上床。

她忘記小院裡是沒有秘密的,而白小婷又是異常八卦的。有一天開著窗伏案寫作,寫故事的本子被白小婷探進來一把抓起。熱辣辣的文字燒到白小婷臉上,在她尖叫著捂著一隻眼的拷問下,陳縱隻得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個她的前任青睞者姓名。

“丁成傑。”陳縱硬著頭皮回答道。

白小婷感佩於她的長情,在尺度上對她進行了原諒,並擅自以未來嫂子的身份,對陳縱進行了格外的情感關照。

丁成傑認識很多社會上的混混,有很多歪門邪道的本事。聽說了子夜的事後,他說,“虎毒不食子,他媽不答應,怎麼不去求一求他爸?”

他找來一輛來往金城和深市的貨運卡車,司機到這邊卸了貨後,沒有貨拉回去,等於白白跑一趟空車。丁成傑以兩百塊的價錢和他談妥,讓他將四個人搭去深市。副駕駛室兩個位置讓女孩子坐,等她們想活動的時候,就輪崗,讓他們兩個男的過去打個盹休息。他有個堂哥中山大學畢業,在深市做投行,有很多門道。到時候他來接應,找人將他們四個帶過關去。

那時候的陳縱哪裡知道子夜與他爸爸背後糾葛?子夜又從未宣之於口,陳縱也隻能偶爾從邱阿姨的隻言片語裡揣測那個大文豪有時候對她多麼壞。父母不和,總怪罪不到子夜身上。何況做不過是錢的事,他隻要出一點點錢,就可以供到子夜大學畢業,也不是什麼很過分的要求吧?何況他那麼有錢。

陳縱那時看人情世故的眼光局限在自家小院的一畝二分地裡,頭腦也就跟著眼光受到了一點局限。

誰知子夜也沒有拒絕。聽完幾個人的計劃,想了有幾秒鐘不到,立刻就答應了。

四個小團夥,暗暗密謀起一場為期三天的大冒險。陳縱後來回想,應該也正是那一次經曆,讓白小婷見識到了子夜足以讓她銘記一生的個人魅力。

那時候正值幾所學校集體春遊,兩人謊稱報名春遊,白小婷與他們裡應外合,加上丁成傑這職校無業遊民來去自如。於是春遊出發當天,丁成傑指揮卡車司機將車開到學校圍牆邊,陳縱和子夜在白小婷的帶領下偷偷離隊,翻越院牆,跳上了出省的大卡車。

起初一段旅程尚算愉快。白小婷怕旅途無聊,帶了副牌,開著卡車後車窗和子夜丁成傑鬥地主。陳縱月經沒結束,仍還有些不舒服,偶爾買馬參與,聽丁成傑與白小婷講垃圾話聽到捧腹。

卡車出了省界,卡車司機見這幾個小孩穿得好,便動了歪心思,開口同駕駛室兩個姑娘漫天要價,“這趟收費站多,得漲到四百。”

陳縱和白小婷聽到都傻眼了,叔叔長叔叔短求了好久,司機堅決不鬆口。丁成傑脾氣衝,又因為卡車是他找來的,在女孩麵前出岔子傷他麵子,差點跟司機打起來。那個時候,卡車行進在高速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離目的地深市還有一千兩百公裡。白小婷既害怕兩人真的動手,又不敢攔著丁成傑助長司機氣焰,還有個病懨懨的陳縱需要她照顧,險些都急得哭了。子夜一直沒開口,等司機在應急車道停下上廁所的時間,子夜和白小婷商量換了座位,坐到司機身邊去。

接下來的旅程,便是子夜對略顯狂躁的司機進行的溫和安撫。

他心態平穩,邏輯又清楚,先委婉解釋了一下幾個人平時沒有什麼零花錢,不然怎麼不選合法渠道的交通工具?又講,知道你這一趟辛苦,而且剛過完年,大家都不容易。但我們幾個身上加起來都沒有一百塊,等到了深市,可以叫來接我們的人將錢補上。自掏腰包二十塊叫他安心,又親熱叫他叔請他喝可樂。漸漸哄得他眉開眼笑,使他放下心防。十幾歲的乖小孩能有心機呢?旅途無聊,卡車司機開始與他閒聊家常,問他們去深市做什麼。子夜半真半假地講,我爸媽離婚,他們陪我和妹妹去找我爸要撫養費,沒敢讓人知道。卡車司機又生同情,開始和他講自己的家庭,老婆跟人跑了,鰥夫帶女兒不容易,沒什麼願望,隻希望多掙點錢,將她好吃好穿地供著。子夜便誇他,講單身父親是一件偉大的職業雲雲。司機喜笑顏開,駕駛室更見其樂融融。連在後座聽得目瞪口呆的丁成傑,也無意間受到了子夜的情緒安撫。

殊不知他這項技能,是一早經由千錘百煉得來的。

由此安安穩穩到了目的地,見到來接四人的成年男子,司機便也沒有再開口要那筆錢。

等人一走,子夜才開口解釋自己以及當眾的厲害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