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子夜6(2 / 2)

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9213 字 6個月前

陳縱第一次離家出走回來,就知道邱阿姨偷看過她的日記了。“她這麼耍渾,還敢說要去死?威脅誰呢?”白小婷的表演繪聲繪色,“還是子夜將幾本筆記本搶救下來,才沒使邱阿姨進一步觀瞻你的遺囑。她看到你寫小說YY丁成傑, ‘小小年紀,好不要臉。’子夜對她講,你如果要臉,我都不會生下來。”

那時她雖然已經對這種事情很坦蕩,也具備了足夠的自信和底氣來反抗整個世界對她這第二性的不公正,卻還沒有完全諒解爸爸的專|製和邱阿姨的迫|害。而她所能想到最最具體的報複,除了在床頭擺放她所認為最最豔情的小說,還有,和子夜進行身體的探索。

那時候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報複更多一些,還是願景更多一些。假如有一天邱阿姨發現她不是處|女之身而羞辱她,她一定會大聲回答: “是陳子夜乾的!” 陳縱想象到這一幕,簡直不知道自己會有多爽快。

對神仙許願失靈了……陳縱好奇地望向子夜,望向心思莫測的天意。

天意難測,恐怕這兩件東西她隻能主動爭取。

兩人每天吃著同款全高中獨一無二的台灣小餅乾,穿著散發了同款柔順劑香味的同款校服,同款沐浴露的味道從肌膚向衣袖蔓延,講話是同款的腔調,表情是如出一轍的神氣。子夜騎車搭載陳縱是一道風景,被沿途津津樂道了數年“陳家哥哥真好”。那時的子夜,並不知道後座小小的陳縱正陰暗地密謀著他的身心,還要為她枯燥的文學播報作總結。

陳縱為什麼喜歡跟子夜講話,除了他言之有物,還因為他聲音好聽。那時她已為寫作配備了諸多手法,色彩、形狀、溫度、觸感……再加上一個聲音。諸多變量,彙總成生命無窮無儘的感受。在專注於“聲音”這一特定形容時,她開始隨時隨地感受子夜講話的聲音。她不通樂理,發現這竟然是寫作中最難的部分。她試著用很多很容易得到的形容詞來形容他的聲音,什麼清冽,溫潤,悅耳……都不夠準確。

直到歡送高三學子那次彙演——那時候學校文藝部已懂得用采用較高級的表演方式來提高學生的審美,而不是籍此取悅學校領導——是各種樂器演奏會。夜色降臨,陳縱趁班主任不注意,偷偷端了小板凳,摸索到子夜班級,坐到他旁邊和他一起吐槽。

郎朗鋼琴班的外國老師合奏彈得極好,當然這也是在十幾歲高中學員平鋪直敘毫無感情的琴音下襯托出來的“好”。陳縱理所當然地認為,“有了一定愛情感悟,《致愛麗絲》也能讓聽眾共鳴;將彈奏當做高中功課去完成,《愛的協奏曲》也能像肥皂劇一樣使人麵無表情。”

子夜沒有講話。

有了這一層想象,陳縱對於接下來的少兒班表演更不抱希望。但離奇的是,一個接一個穿著西裝的糯米團子坐上高高琴凳,巴赫和肖邦卻似然而然似溪水似泉湧似驚濤駭浪似奔流一般自鋼琴鍵下,自肥圓小手間流瀉而出。琴聲全無技巧,全是天分。你甚至說不上幾十年閱曆和這天資相較,哪一種琴聲更高級。原來天分竟是如此殘酷而直白的觀感。就好比有人活了二十幾年,對紅樓的注解是“渣男賤女爛褲|襠”,而有人小小年紀年紀,便可以輕而易舉引導他人,“你看這世上許多人,像不像圍城。”

原來天才被上天授予的禮物,是與生俱來的超凡絕倫的感悟力。

那一瞬間,世間諸多如奏鳴曲,經由陳縱的眼,流瀉到子夜身上,一切複又歸於寧靜。所有驚豔絕倫的琴音,都不及他隻身一人的命運奏鳴曲。

子夜是一首詠歎調。

陳縱試著用另一種手法,再將他描摹。人的聲音和氣質原來是渾然一體的,子夜從不是什麼粗淺的駁雜的市井聲音。他是一首絕跡的古曲,一支哀傷的詠歎調。

但陳縱絕對不會將這種雅到以至於俗不可耐的形容講給他聽。她要吸引他,就要像《白鹿原》的首句那樣俗到徹底,俗到耐人尋味,俗到立刻引爆眼球。我要用同款開場白,將你吸引。

“……他[周縛]叫|床聲音一定很好聽。”陳縱決定將自己的三俗小說這樣開篇。

這樣難登大雅之堂的描寫,陳縱故意在邱阿姨的大雅之堂——飯桌——之上呈給子夜品評,如同她隨時隨地的盤腿而坐一樣,一半是出於自在,一半是出於報複。

兩人裝模作樣的共閱一份夾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擬》背後的小黃文,在兩個大人讚許的眼光中,子夜還要煞有介事地講,“這個開篇很吸引人。”

陳縱就故意問他,“會吸引你讀下去嗎?我是說,你會想要讀完全本嗎?”

子夜側過臉來,盯住她,不知試圖看出些什麼。過會兒才講,“會。”

陳縱感覺自己被他蠱了。

那時候子夜早已高考完。憑借書法獲獎證書高考加分二十分,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錄取。仍是他本該保送的那間學校,念的卻是一切學科儘頭的哲學係。其實他不加分也是全市第一名,也能上那所學校。他做什麼都好像不費什麼力氣,好像隨便做了三年學生就考取功名那樣考到禦前做了狀元。受他性格耳濡目染,陳縱做起事來也常有那種舉重若輕的姿態,雖然成效不如他好,但到底也是那種滿不在意的氣質,意外地吸引異性眼球。

子夜波瀾不驚考上了最好的大學,以至於整個家庭都有種無所謂的氛圍。唯一緊張著的,隻有陳縱。大家都說,那間學校有好多子夜這樣的人,氣質卓著,聰穎卓絕,全是全國選上來最拔尖的一批一流美女。陳縱非常肯定,連邱阿姨都首肯他戀愛,那麼其中一定會有一位拔尖美女與他看對眼,進而墜入愛河。她一定要趕在那之前,提醒神仙她的願望還沒實現。

那個暑假,子夜是這世上最閒的閒人,成日介地陪著她寫那本無聊至極的愛情小說。

也許是那個極不登大雅之堂的開場白給整本書定了個極不登大雅之堂的調性,所以兩人的討論也隻能是在臥室裡關起門來討論。有時候在子夜房間,有時候在陳縱房間。不論在誰房間,幾乎都是陳縱大喇喇霸占著床,子夜則略顯憋屈地蜷在床邊的地上。窗簾也是拉上的,一線陽光隻能從窗簾縫隙點亮昏暗睡房,兩人的視線便在這種昏暗裡以各種形式錯落交纏。

說起情|欲戲碼,兩人都是認真地坦蕩地。

子夜揣摩人物心理,細致地講述閱讀感受,“周縛這個人,天性內斂,生來被動;兼之又比較古典,比較雅致。不太會做出這種一下把人壁咚到牆上去強吻的,霸道總裁的行為。”

陳縱一時半會兒分不清他是在自我剖白,還是僅僅隻是在對周縛做人物小傳。一時半會,她分不清這兩種知覺。稍作思索,她才講,“怎麼辦,我看的言情小說,好像都是那種霸王硬上弓的壁咚套路。經典名著,兩人忽然就搞在一起,忽然又結束了。諱莫如深地,好像沒有太多細致描寫。”

子夜就講,“你再想想,一定還有解法。”

陳縱將一本本豔|情|小說翻來覆去地看。從《挪威的森林》,到《金瓶梅》,到馮唐,到網文,再到《浮生六記》。書頁嘩嘩地想,毫無經驗地陳縱從他人經驗之中得不到任何理想解。“一定還有解法。”你說得輕鬆,我又不是那種悟性很高的小孩,可以在沒有任何人生經驗的基礎上將鋼琴曲彈到振奮人心。這道題將陳縱難倒了,她望著天花板,忽然問,“哥哥寫作的原始驅動力是什麼?”

沒有回答。

子夜清淺均勻的呼吸在耳邊回響。

陳縱耳朵癢癢,心也癢癢,轉過臉去將他打量。近在咫尺,她與他姿態錯落,視線錯落,唇也錯落。她看見子夜睡著了也不知為何緊抿的唇,呈現很淺的淡粉色澤,幾乎約等於蒼白。她生出了一種想要將他濕濡,咬上一點點紅潤的心情,慢慢挪動身體,向他靠近,再靠近。

她全然沒想過將淺眠的子夜弄醒會怎麼樣。反正子夜也不會將她怎麼樣,反正親一下又不會死,她這樣想。兩人麵容一樣的安寧,紊亂的呼吸交雜在一起。陳縱試圖讓自己忽視這一點,試圖摒棄一切雜念,去向他靠近,再靠近。試圖閉上眼,去描摹他嘴唇的廓形。

也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子夜臉上的神情。不悲不喜,等待的神情。不知道等待的是什麼,上天的垂憐,亦或刑罰的降臨。

她想,她不要像一具戀屍癖一樣親吻屍首。

陳縱停了下來,停在離他嘴唇咫尺的距離,停在雜纏繚亂的呼吸間。她摒棄一切雜念,近在咫尺地問,“哥哥。如果有人吻你,裝作|愛|你,和你做儘一切男女之事……隻是為了靈感。你會不會生氣?”

陳縱感受到夏日的睡房有種異樣的安寧。

就在這份安寧裡,她聽見他的聲音。

“會。”

子夜仍維持靜止的姿勢,講出一句肯定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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