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第 38 章
沈釧海一腳踹開門扇, 拂袖離去,全然不知是因著他一番話,才牽扯出這層謀算的。
門扇開了又合上, 隻剩下沈瑞姿態鬆散地斜倚在床榻上,眼睛瞧著墊在織金料子上的手腕,目光卻好像透過去瞧著另一個人的腕子般。
他吃醉酒時大都神思顛倒亂序, 至今也沒想起來是如何將那紅瑪瑙墜子係在江尋鶴腕子上的, 但大約是被縱容了片刻。
否則依著那漂亮鬼的黑心程度,他第二天未必能順利活過來。
沈瑞勾了勾唇角, 為著這點揣測生出幾分難得的好心情,他竟真在這萬死之間尋出了另一條生境——另一條旖旎而又香豔的生境。
畢竟揚湯止沸可遠沒有釜底抽薪來得有意趣。
他忽而收回手,將其重新掩在被子下, 任由冰涼的手腕逐漸覆上一層溫熱, 也將心思燙得更活絡些。
他從前隻盤算著要將那漂亮鬼一刀抹了脖子才好, 現下卻升騰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思緒, 倘若將人剪了尾尾羽將養在身邊,做個漂亮嬌氣的玩物, 未嘗不是一種叫人心血沸騰的法子。
今日是鶴鳥,明日卻未必做不得金絲雀。
這點驚心而又難以抑製的遐思讓他覺著喉間凝滯,頭還有些痛,心境卻百般清明起來。
掩在被子下的手掌緩緩合攏,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扼住什麼漂亮脖頸才好。
這條路徑遠比單純搞死那漂亮鬼更艱難些,動輒死生之間, 可他原本也是要死的, 比起毫無意趣地拖延, 倒不如此。
江尋鶴值得他堵上身家來賞玩一番。
——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停在沈府後院,春璫早得了消息候在那兒, 見狀連忙小步上前,從馬車中扶出一位頭戴鬥笠的女子。、
馬車在女子下車後便又同來時一般悄悄駛離,沈府的後門吱呀一聲開啟,又在兩人身後緩緩合攏。
直到進了沈瑞的院子,女子才將鬥笠取了下來,露出一副姣好的麵容來,春璫小心地將鬥笠接了過去輕聲道:“公子已經等候多時了,管夫人請進屋內敘話。”
管湘君略一頷首,便跟在她身後進了屋內,春璫隔著屏風輕聲道:“公子,管夫人已經到了。”
沈瑞將手中的冊子翻過一頁,語調淡淡道:“請進來吧。”
春璫朝著管湘君略一躬身退了出去,卻隻由著屋門大敞著,以免令她不適或落人口舌。
管湘君稍稍權衡了片刻,最終還是繞過了屏風,她看向正倚在床榻上的沈瑞,後者臉色比著平日裡要蒼白許多,卻越發顯得唇色紅潤,襯出些嬌弱的意思來。
可管湘君卻很清楚,眼前人是披著狐狸殼的惡狼,心竅裡百般盤算,落齒時又狠辣無度。
他病了這幾日,中都城內傳了不少風言風語,畢竟明帝將太醫都借了出來,想悄無聲息地瞞過去著實是難了些。
百口相傳後,沈瑞已經成了天道好輪回的典範,但在她來沈府之前,這些個傳言都止了聲息,至少明麵上再沒人招搖。
沈瑞的目光終於從手中的冊子上移開,他偏過頭來瞧了一眼管湘君,略一頷首,彎著眼睛笑道:“管夫人安好。”
他麵上還帶著些少年人特有的稚氣,叫人隻覺著玩些手段也不過是因著心性頑劣罷了,可倘若當真如此,外麵的風聲便絕不會消弭得這般乾脆。
不過是明麵上瞧著周全,私下細思便要驚起一身冷汗。
但管湘君行商多年,聽過的人話鬼話也數不勝數,她深知虎豹豺狼縱然傷人,卻遠不及人心更為叵測。
她眉目間露出一點切實的笑意,福了福身子道:“沈公子安好。”
沈瑞似有所察,略略一頓,眉眼間的笑意卻更真切了幾分,他抬手揚了揚手中的冊子道:“管夫人命人送來的記事我已然瞧了,頭一遭出船便直奔烏州,風險雖大,卻也有趣。”
“烏州物產雖不如江東豐富,可江東行商多年,幾家商行勢力盤踞,輕易不可打破。但倘若順著他們的規矩走,這其間利潤便不可拿捏,也就無從實行謀算之事。”
沈瑞輕笑了一聲道:“管夫人所言在理,隻是倘若若從烏州行船,糧食上怕是多有不便。”
“沈公子所言正是妾身所疑慮的,但諸事皆需循序漸進,此行往烏州去,利益更勝。”
“循序漸進?”沈瑞意味不明地重複了一遍,隨後嗤笑一聲道:“可我偏要一力勘破。”
他不打商量地說道:“烏州同江東一並依傍著渡春江,形成不算太遠,我出錢,楚夫人出船,兩處地界兒,我都要去。”
管湘君抿了抿唇猶豫片刻後道:“雖算得上個可行之法,可這其間隻怕耗費巨大。”
“放心,沈家這麼大個家業,折損得起。”
他說這話時一副混不吝的模樣,好似沈家祖上費儘心血積攢出來的家業合該給他敗壞掉一般。
沈瑞的指尖不經意繞過床幔流蘇,上麵墜著的玉墜兒碰撞在一起,玎璫作響。
“隻是,倘若如此,這事便要被擺在明麵上瞧了,恐怕要多生事端。”
管湘君話未說全,此事敗露,隻怕頭一個不肯的便是沈釧海,她做了幾年楚家的掌權人,這其間的彎彎繞繞見得多了。
沈瑞沒接她的話,反而稍稍提高了些聲音道:“春璫。”
聽著院子內應承了一聲,很快便有幾個小廝費力地搬著幾個大箱子進來,在沈瑞的示意下,春璫將箱子一一掀開,露出滿當當的金銀。
管湘君見狀一怔,有些遲疑地問道:“這是……”
“老婆本兒。”
脫口而出後,他略一停頓,解釋道:“便是留著娶妻時的聘禮。”
“放心,不走明賬。”
管湘君看了看有些晃眼的金銀,又轉頭看了看倚在床榻上渾然不覺似的沈瑞,有些分辨不清他所說的究竟真假幾何。
片刻後卻又很快釋然,這混世魔王所行之事從未有過回頭的境地,與其同他爭辯,倒不如做好了謀劃,一擊即中。
她收攏回目光道:“既如此,妾身自當儘心籌謀。”
送走了管湘君,沈瑞略鬆懈下一口氣,他倚在軟枕上緩緩躺倒,不單是腦子發昏,眼下手腳都是一俱地冰涼。
他發了這一通熱,倒將身子裡原本的病症全都牽扯了出來,日日湯藥補湯不離手,卻也仍是遏製不住的體虛。
他抬手輕輕捏著眉間,試圖緩和這點酸乏。
香爐中緩緩升騰起白色的煙霧,絲絲縷縷地擴散到屋中各個地界,半處都不曾拉下。
已經換了十幾種安神的熏香了,卻終究是無法安睡,反而變本加厲似的,已經了他隻要一合眼,便可見那淩厲的三尺青鋒劃破喉嚨的模樣。
隨後便是不住下墜般的無力感與流失感。
時間稍一久,便演變成了一種隱秘的麻木與恐懼。
往往死亡是算不上是最可怕的,但一次又一次的疊加,無止境的痛苦卻會想儘了法子摧毀最纖弱的神經,叫人最終淪為種種妄念合疊的奴隸。
就連同最初那點想把人搞死的心思也逐漸演變為煩躁難平的恨意,隱秘而深重。
再怎麼純粹的求生,也終究會在這樣沒有儘頭的折磨中逐漸轉化為橫生的惡意。
沈瑞焦躁地舔了舔齒尖,卻始終消磨不掉心中越發招搖囂張的惡念。
似乎早在他一次次夢到自己身死的時候,便轉為了不可控的玩意兒。
沈瑞垂眼瞧了瞧空蕩蕩的腕子,忽而勾了勾唇角,隻是笑意卻不達眼底。
沒法子了,但是把人搞死恐怕難消惡念,非得將那渾身漂亮的皮肉狎玩個遍,才算消停。
——
管湘君載著一車的金銀離開了沈府,直到回了府中,神情上尚且還些恍然。
方一踏進府門,管家便將她攔住了說道:“東家來了,正在同老夫人敘話,老夫人特地交代了,夫人若是回來便直接去正廳便好。”
管湘君點了點頭,身形一動,便露出了身後吭哧吭哧往下卸箱子的小廝。
管家有些訝異,但仍按著規矩問道:“這些箱子可要搬進夫人院中?”
管湘君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瞧了一眼,麵色上露出些難以言說,輕輕搖頭道:“不,叫人一並搬去前廳吧。”
江尋鶴雖正在同楚老夫人說話,目光卻投出了正廳,手指輕輕敲擊在茶盞上,似乎在等人。
楚老夫人知曉他是在等從沈府來的消息,看破卻不說破,隻撿著些行商上不甚重要的事情往來說。
直至管湘君的身影出現在二人的視線中,楚老夫人才悄悄住了口。
管湘君繞過山石行至前廳中央福了福身子道:“東家安好,老夫人安好。”
楚老夫人看了眼江尋鶴問道:“此行如何?”
雖說此行前往烏州風險大些,但利潤卻奇高,依著她的觀察,沈瑞絕非畏首畏尾之人。
因而這一問不過是個引子,由此往下牽扯罷了。
誰知管湘君麵上卻露出些為難之色,她合手道:“難說順逆,沈公子同意了行船往烏州去一事,但……”
她將身子稍稍撤開,對著候在廳外的幾個小廝招了招手,幾人便費力地將從沈府內帶回來的大箱子抬了上來。
“這是?”
管湘君頷首示意,小廝們便抬手將箱子逐一打開了,裡麵幾乎成堆的金銀一露,廳中立刻陷入一片安靜。
幾個小廝也萬萬沒想到,自己搬了一路死沉死沉的箱子,到頭來竟裝了滿眼的富貴。
幾個小廝對視了一眼,皆是掩蓋不住的瞠目,但到底還是懂規矩,悄悄退了下去。
管湘君無奈地在和那些箱子裡的金銀道:“沈公子的意思是做兩批船隊,一個往烏州去,一個往江東去。”
“這邊是他提供的盤纏,據說……”
管湘君頓了頓,著實是覺著這話有些難以啟齒,但眼瞧著兩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抿了抿唇道:“據說是日後娶妻時的聘禮,先行拿出來支用了,不走明賬,麻煩也會少些。”
說出來了便有些自暴自棄的適應感,她又接著補充了一句:“沈公子管這個叫老婆本兒。”
江尋鶴敲在茶盞上的指尖微微一頓,麵上露出些清淺的笑意,他大約能料想到那小瘋子一本正經唬人時的樣子。
行商時便一副身家都折損進去了的樣子,平日裡豪擲千金時卻也不見他蹙眉。
江尋鶴的目光從那滿箱匣的金銀上掠過,這些金銀大約是夠他傷著筋骨了,倒果真如他所言,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瘋子,半點不怕折損乾淨。
管湘君也知曉這些金銀雖多,卻遠不足以將沈家拖累,即便儘數折損也不過是叫沈瑞做些時日的清貧紈絝罷了。
但他既然說了這錢是娶妻的聘禮,便好似將這箱子裡挨個金錠銀錠都刻上喜字一般,若是虧折了,楚家到哪去給他賠個妻子不成?
屋內三人俱猜得透他這點心思,但又偏偏無從辯駁,他好像知曉自己是個紈絝般,將這個身份貫徹得極為始終,便連眼下,也是些小無賴的把戲。
江尋鶴忽而覺著腕子上的紅瑪瑙墜子似乎裹著誰的餘溫般燙染,一副偏要將他的皮肉揭開不可的架勢。
他提起茶盞的蓋子,又鬆了力道,任由那蓋子碰撞在杯沿上,隨後起身拂了拂衣料上的褶皺,淡淡道:“江東一行,不會虧損。”
——
沈瑞接連臥床了好些時日,便是太醫都來了不止一次,診病是假,探探虛實才是真的。
太醫院上上下下的人幾乎要來了個遍,最後還是院正親自下了診斷,才算消停。
連帶著沈釧海都少罵了幾句,沈瑞自己清楚不算什麼大病,隻是體虛身弱,又夜夜難得安眠,硬生生將人熬成這般罷了。
時至今日,他自己已說不清夜夜夢魘究竟是因著穿書,還是因著那點不可說的執念。
但這些都沒個影響,原也是要將那漂亮鬼扯下來的,現下不過多費些心神馴服而已。
終於在第六日時,沈瑞的一身病症算是徹底消了下去,剩些體虛安神的,便需要長久地滋養著了。
春和公公得了消息,奉了明帝的消息帶著些人參靈芝類的玩意兒來探病,麵上笑盈盈地關懷著,走之前卻合著手謙恭道:“陛下的意思是學不能荒廢,沈公子前些時日是因著抱病在床,實在無法便也罷了,現下既已經大好,明日便進宮聽學吧。”
這不是好心,而是敲打。
春和在沈釧海快要瞪出火星子似的目光中仍麵色不動,甚至還小小地提了一句:“陛下已經命人備了軟轎,沈公子不必再帶著馬車入宮了。”
沈瑞聞言輕笑了一聲,明帝這點心思還真是半點都不遮掩,他略略頷首道:“多謝春和公公提點。”
春和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能分辨出什麼情緒來,反倒是同沈瑞的目光對上了。
後者麵上掛著笑,眼底卻是難解的冷,春和立刻垂下頭去,在春璫的引領下又悄悄退了出去。
沈瑞倒好似全然同他武官似的,甚至分出些興致轉頭看向一旁的沈釧海,有一種接近求知若渴的語調問道:“父親,您前些日子說中都城內養孌寵之人不在少數,可否折個名單給我?”
沈釧海難得能聽見沈瑞認認真真地喚他一聲父親,麵上將將浮出一點笑意,緊接著就聽到了後麵沒個譜的混賬話,笑容戛然而止。
他瞪圓了眼睛,看向一旁倦怠地倚在榻上的沈瑞,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
“你方才說什麼?”
沈瑞指尖輕巧地捏起一顆梅子送入口中,紫紅色的汁水蔓在唇齒之間,他將果核吐在白瓷小碟子裡,打算重新複述一遍。
“我說……”
“算了,你彆說了。”
沈釧海飛速地打斷了沈瑞,他並非是沒有聽清,隻不過是因著那字句過於驚世駭俗,所以下意識規避罷了,哪能想到這混賬崽子當真是個沒廉恥的。
沈瑞瞧出了他的窘迫,故意彎著眼睛去瞧他,像是為了顧忌他般將語速放平緩了道:“父親當真聽明白了?若是不成,我還可以再複述一遍。”
沈釧海在世家間周旋、在官場上浮沉,整整半輩子,麵對著那些個明槍暗箭的,自覺已然百毒不侵。
卻不想,此生最最坎坷之事,竟日同親生兒子討論如何將當朝大臣變成兒子的孌寵。
對,沈瑞雖然並未明說,他卻知曉這般浪蕩放肆之舉,全是為著那江東來的豎子!
沈釧海猛吸了兩口氣,勉強將快要震碎的臟腑安頓下來,他幾度張口,卻忽然生出些仁父的心思來。
大約也是知曉沈瑞一身十層的皮肉,九層反骨,沈釧海強壓怒火道:“已經同你說過多次,那江尋鶴家世再不濟也是現下陛下眼中的紅人,一次科舉抬舉上來多少人,獨這麼一個青眼相加的。”
他越說越氣,最終還是沒能偽裝到底,手掌在桌案上拍得震天響。
“你想將他收為孌寵,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條命!”
痛痛快快地斥責晚了,沈釧海才覺出自己的話有些重了,於是輕咳了一聲遮掩道:“你便不能換個旁人折騰?”
沈瑞輕輕挑了挑眉,頗為懇切道:“這中都城內,還有比他更好看的?”
沈釧海:“……”
那大約是沒有的。
他滿腹的說辭都被噎了回去,大約是從沒想過沈瑞的審美這般膚淺至極。
他憋了半晌,最終悶聲教育道:“你便不能瞧瞧彆的?品行、才情、名聲,那個不值得你去瞧瞧?”
沈瑞聞言笑了起來,他因著病症瘦削了許多,這會兒倚在軟枕上更是平添了點柔弱。
“父親,兒子要找的是床笫間尋樂子的,不是考狀元。”
他嗓子乾啞,床笫間幾個字叫他說得旖旎而曖昧,倒平白叫沈釧海脖子紅起來,全然不知自己現下為何會在這裡同兒子討論他該養個什麼樣的狐媚男人。
沈瑞無端想起傳臚日元樓上向下瞧的那一眼,他滾了滾喉嚨,壓下心中的震顫,不饒人似的笑道:“父親方才所說的那幾樣,江尋鶴都還算合稱,大約才情上稍差一些,可這屆科考裡也隻有狀元和榜眼略勝一籌了。”
“父親,大約是見過這二位的吧?”
他這話問得委婉,沈釧海卻瞬息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二位不能說長得英俊瀟灑,隻能說獐頭鼠目、尖嘴猴腮,更不必說品行上多見不端。
現下瞧著風流,要不了多久,也總有苦果吃。
沈釧海麵上露出些難名的神情來,這混賬大約還不知曉,那豎子是頂著狀元之才,愣是憑著一張臉做了探花。
他在心中啐了一口,同他那做皇帝的舅舅一般,瞧見長得好看的便昏了頭!
但這話卻死也不能說,現下便已經這般咬住不放了,再叫他知曉了,隻怕明日就能將人困了塞進小紅轎子裡從後門抬進來。
沈釧海看著翹著腿躺在榻上,一顆接著一顆往嘴裡送梅子的沈瑞,氣不打一處來。
最後隻能狠聲威脅道:“你若是偏要去招惹他,我便隻能先下手將他殺了。”
方才還漫不經心的沈瑞忽而抬了抬眼,壓低了眉,卻惡劣地勾起了唇角。
“那可不成,死,也得死在我的榻上。”
——
次日一早,小廝方打開府門,便瞧見街上站著黑壓壓一排宮中侍衛,小廝頓時便嚇得腿軟了,深覺是來抄家的。
一時間連自己倘若被牽連死了,家裡人誰來照顧都想好了,隻可惜盤算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個家生奴,若是被牽連了,一家人齊刷刷地都得遭殃,一個也跑不了。
好在侍衛雖多,卻一個都不曾妄動,隻在他出來時抬頭瞧了他一眼,便又好似眼前渾然無物般靜立著。
小廝拖著發軟的腿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沒一會兒消息便傳到了沈瑞耳中。
沈瑞正合著眼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由著身後春珂為他束發,聞言沒睜眼卻略蹙起眉。
春璫侍立在一旁,見狀立刻解釋道:“是采買李媽媽家的兒子,年紀尚小,沒見過世麵也不懂什麼規矩,已經給派到花園裡去了,門房處換了更懂事的去。”
沈瑞麵色稍霽,他掀開點眼皮瞧著自己手上的青玉簪子,順手一遞,便被始終注意著的春璫給接了過去。
他輕笑了一聲道:“這是來押我來了。”
他瞧著眉眼間好似含著笑般,可眼底卻是實實在在的冷,就連語調也裹著些鋒刃似的。
一時間屋內一片安靜,無人敢應聲。
半晌,他才對著銅鏡瞧了瞧春珂束起的發髻,難得顯出丁點真心道:“不錯。”
春璫見狀才算鬆了一口氣,她小心問道:“此事是否要稟告給家主。”
沈釧海已經上早朝去了,屋中卻半點動靜都不曾傳過來,可見明帝是想越過沈釧海直接同沈瑞對上。
沈瑞輕笑道:“不必。”
他目光中似乎暗含著些難解的深意,分明現下他為魚肉,卻仿佛下一瞬便可將那刀刃劃破般。
“他便是不來押著我,我也是要去的。”
沈瑞唇角緩緩勾起,不過七日之間,心境卻截然不同,大約這滿汴朝也再沒什麼把那漂亮鬼押解在床榻間更有意思了。
已經過了講學的時候,沈瑞卻安心用了早膳,才踏出府門,外麵候著的侍衛見他出來頓時連脊骨都更挺拔了些,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似乎非要彰顯出些天家威儀般。
沈瑞卻半點目光都不曾分給他們,連帶著沈府的下人也對他們視若無物,車夫牽著馬往前走,掠過侍衛身邊時,本該用來抽馬的鞭子一下抽在侍衛的小腿上。
“擋路了,勞駕讓讓。”
嘴上說著勞駕,可行動間半點都不曾客氣,恨不得叫那車壁將侍衛們的鼻子撞歪才好。
這些侍衛得了命令,半點不敢妄動,隻能忍氣吞聲捏著鼻子認了 ,再沒有之前的囂張氣焰。
馬車在前麵行駛著,後麵浩浩蕩蕩地跟著好一隊侍衛,腳步聲恨不得將石磚都踏碎了,引得街邊百姓駐足側目。
沈瑞自是無所謂,無非便是吵了些。
侍衛們先前還有些為天子辦事的神氣,可隨著瞧的人越發得多,臉上卻莫名燥熱起來。
滿中都都知曉這是個紈絝,他們現下大約便是百姓口中的紈絝豢養的鷹犬。
一個個忍不住互相交換目光,最終隻能定這個號腦子裡幻想的被砸雞蛋、砸菜葉的情境強撐著。
隻知道了宮門口,馬車停下來的時候,這些侍衛們才算在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但麵上已經是掛著些冷汗了。
春璫搬了腳凳,扶著沈瑞下車,他瞧了那些侍衛一眼便猜透了他們的心思,嗤笑了一聲進宮去了。
什麼都沒說,卻比說了些什麼更難受些。
侍衛們暗暗咬牙,分明是因著他才受這些罪,結果反倒叫他給輕視了。
沈瑞進了宮門沒瞧見軟轎,倒是直直對上了春和那張萬年掛著笑的臉。
“轎子呢?”
春和拱手行禮道:“陛下請沈公子過去問話。”
沈瑞攏了攏身上的衣袍,他自病後便要比旁人更冷些,現下更是一副身嬌體弱的矜貴模樣。
“去哪都好,隻是沈某體弱,沒了轎子便走不得了。”
他攏著袖子倚在宮門上,平日裡處處金貴,現下卻也不嫌宮門不乾淨了,渾身沒長骨頭似的,大有一副倘若沒有轎子,便在這靠著的架勢。
擎等著人來妥協。
饒是春和在這宮中摸索了大半輩子,也是頭一遭遇見沈瑞這般敢在宮中撒野的,他沒了法子隻能招了招手,不遠處的拱門裡立刻竄出來四個抬著軟轎的小太監。
方才有一個探頭瞧熱鬨呢,沈瑞瞧見了。
軟轎在沈瑞麵前落下,他略瞧了一眼,嫌棄道:“粗陋。”
合著您剛才靠著宮門的時候不嫌宮門粗陋是吧?
春和維持著麵上的笑,咬牙道:“今日準備倉促,沈公子且先委屈一次,奴才今日便命人去收拾。”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沈瑞的神情,生怕這小霸王又生出旁的什麼幺蛾子來。
沈瑞卻沒說話,春璫忽而從宮門外跑了進來,手上還抱著毯子軟墊,她略向春和福了福身子,便去將懷裡的東西全都收拾到了軟轎上。
很快那頂有些粗陋的軟轎便瞧著有些煥然一新的樣子來,頂好的絲絹綢緞鋪墊著,那小祖宗才稍稍滿意坐了上去。
春和擦了擦額上的汗,趕緊揮了揮手叫人抬走,免得多生事端。
“春公公。”
春和被他喚得肝都在顫,硬著頭皮應承了一聲,便瞧見沈瑞撐在扶手上笑眯眯地叮囑了一句:“明日記得叫人準備個漂亮點的。”
“奴才記得了。”
春和腦子都要空了,陛下六歲的小公主出門都不要“漂亮點”的軟轎!
沈瑞哼笑了一聲,互相給難堪的法子,不便是如此嗎?既然拍了侍衛去他府門外等著,便也應當料想到有今日之事。
宮門前的這點風波早早地便傳進了明帝耳中,氣得他猛灌了一口冷茶祛心火,直至五臟六腑好似都冷了下來,仍禁不住罵了句:“難道還能成了個軟骨頭不成?”
全然顧忌不到底下還坐了個江尋鶴,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輕咳了一聲,想要尋個話遮掩一下,卻一抬頭便瞧見了東張西望的蕭明錦。
他一個眼刀飛過去,嚇得蕭明錦頓時便低下了頭,眼睛隻顧瞧著麵前的紙張。
“安心寫你的,難不成你受罰這幾日,你那表哥進宮瞧你了不成?”
他知曉蕭明錦最掛念沈瑞那小王八蛋,現下便要故意戳他肺管子,蕭明錦強壓在身但還是小聲辯解道:“表哥是因為生病了,才沒能進宮來看孤。”
明帝輕輕“哦?”了一聲,旁的多一個字也不曾說,卻將蕭明錦的心刺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