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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官不如食軟飯 十晝春 32221 字 2個月前

他甕聲甕氣地強調道:“就是如此!”

明帝又忽而擺出一副大度的樣子,“縱容”道:“既然如此,那便算是吧。”

蕭明錦:“……嗚”

見著他挫敗,明帝心情大悅,這混小子這幾日仗著受了些法,日日去皇後那裡賣慘,倒顯得好似是他的不是一般。

江尋鶴垂眼瞧著腳前的石磚,對於這殿內的聲響好似全然不覺一般。

明帝滿意地看了他一眼,此子的確可塑,用好了便會是一把關鍵時刻破開格局的利刃。

明帝緩緩舒出一口氣,他已經在世家的禁錮下太久了,久到他覺著這龍椅都要褪色生鏽了。

再沒有比眼下更加合適的局麵了,沈家即便強盛,沈瑞卻是個撐不起家業的,其餘幾家待到沈家落寞也自有選擇。

這樣的暢想叫他如何能不縱著沈瑞的百般行事?越是糜爛越是腐敗,他便越是暢快。

明帝的目光從低頭作文的蕭明錦身上掠過,他的這個兒子什麼都好,但作為一個儲君來講還是太過心善,隻可做守成之君。

他要在身死之前,親自將這格局打破,留給蕭明錦一片清境。

春和快步走進殿內道:“陛下,沈公子已經到了。”

明帝揮手道:“叫進來吧。”

“傳——沈瑞覲見——”

沈瑞理了理衣袍,緩步走進殿內,瞧清了人時,輕輕挑了挑眉。

三堂會審?倒瞧得起他。

他行至大殿中央,跪下行禮道:“臣沈瑞叩見陛下。”

明帝有意晾他一晾,沉聲道:“你可知罪?”

沈瑞從善如流道:“臣知罪,臣身為兄長非但沒能以身作則,反而帶太子殿下逃學,請陛下恕罪。”

明帝被他一番話氣笑了,這是知罪嗎?這分明是明晃晃地狡辯!

倘若是真心知罪,又何必先將兄長的身份拎出來,叫他無從責罰?

這混賬小子同他父親一般狡猾,若有半點如他母親,也不至於現下這樣行事無端。

明帝冷哼了一聲道:“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你揣的是什麼樣的鬼心思,拐帶儲君,算是死罪,現下你雖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

“是。”

沈瑞跪在石磚上,脊背卻挺得筆直,透過背上的衣料能瞧出起伏分明的脊梁骨來,他病了這一遭受了不少,再由著那身下的巨大石磚襯著,更顯嬌弱。

倒叫明帝難得生出了些惻隱之心,沈瑞到底是他看著長大的,也是他皇姐唯一的兒子,真折騰出個好歹來,也是無法交代。

他語氣稍稍緩和了些,對春和道:“去給那豎子尋個椅子來,彆死在朕的跟前了。”

片刻後,沈瑞安穩落座,聽明帝繼續訓斥他。

“你這般行事乖張,若不早日糾正,遲早要惹下大禍。”

明帝意有所指道:“你一身的榮辱牽掛著沈家一族,絕非小事。”

沈瑞垂首應道:“陛下所言極是,臣知罪。”

明帝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憋了幾天的火氣也消散了許多,全然不覺沈瑞的目光早沿著殿內的蟠龍柱蔓延到江尋鶴身上去了。

幾日不見,他好似有回到了傳臚日那般清冽冷峻,半點不惹俗世,隻是今日大約是沒人給他簪一朵嬌豔的牡丹了。

沈瑞舔了舔齒尖,這般的冷,卻叫他心中沸水不止。

“你幼時顧忌著身子弱,便要少些功課,因此現下雖已加冠,但仍行事多有不妥當,召你進宮同太子一並聽學,並非要你成個什麼狀元之才。”

明帝說道這頓了頓,沒忍住補了一句:“當然你也成不了,無非是要你懂些聖人道理,言行上有個規範。你可倒好,非但自己不聽,還將儲君拐帶了出去!”

明帝壓了壓心中的怒氣道:“既然你不能在講學中受益,那便要找人日夜盯著你!”

沈瑞把玩著玉佩的手指一頓,他抬頭看向明帝,好像他說了什麼不可聞於耳的話一般。

“不必瞧朕,此事已定。”

沈瑞倒算不上後悔,反而心中生出些難言的感覺來,現下能日夜跟著他,且還要德才兼備些的,中都城內隻怕尋不太出第二個人。

像是印證他心中猜想一般,明帝開口道:“江太傅是江東人士,現下在中都還沒有宅邸,朕雖有意賜他一處,但修繕也需要些時日。朕知曉你那院子獨占了沈府三四層的位置,既然如此便先住進你那院子裡。”

“待到宅邸修繕好了,你行事或也可端正些。”

明帝好似生怕他再起什麼波瀾似的,直接越過他去問江尋鶴:“愛卿以為如何?”

江尋鶴快步走到大殿中央行禮謝恩道:“臣叩謝陛下體恤。”

沈瑞的目光隨著他一路牽扯,在他彎身行禮時,沒個忌諱地繞著他的腰身巡遊了一圈,越發覺著現下種種不若揚湯止沸。

明帝對江尋鶴的順從很是滿意,末了才想起來問一句沈瑞:“你呢?”

沈瑞起身彎著眼睛笑道:“臣沈瑞叩謝聖恩。”

他這般順從反倒讓明帝心中多了幾分疑慮,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打量了幾圈,生怕他心中盤算著什麼見不得光的幺蛾子。

他想了了半天,終於想起了沈瑞惡名在外還有一個緣由,便是慣來瞧不得商戶,一見便要興風浪。

中都城裡的商戶鮮少有沒受過他荼害的,輕則不過敲打幾句,重則便是身家也要折損大半。

明帝瞧著商戶出身的江尋鶴,心中突然有一絲懷疑自己的做法究竟是有益,還是將人推入了火坑。

但話既然已經說出,便無法再收回了,現下也隻能這樣,更何況,倘若連一個沈瑞都收拾不得,他便也要重新考略扶持江尋鶴的可行性了。

明帝沉聲叮囑道:“他雖住進沈府,卻仍時時刻刻同你先生一般,尊師重道四個字,希望不要再讓朕當著你的麵強調第二次。”

沈瑞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輕笑了一聲道:“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數。”

他掩在袖子下的手指輕輕攀附著衣料,試圖尋找一個抓附的地界兒,卻最終隻是不斷地滑下來,這點細小的挫敗勉強將他心中的震顫壓下去。

但何止是心臟,他整個軀體都在叫囂著期待。

沈瑞舔了舔唇,在心中緩慢而又輕輕地念道:“江、尋、鶴。”

他轉身看向江尋鶴,唇角緩緩勾起,輕笑了一聲道:“有勞太傅了。”

第039章 第 39 章

宮門在三人身後緩緩合上, 蕭明錦手中還拽著未抄完的書卷,眼底含著些許迷茫。

這是自他被罰抄書的七天內頭一遭出來得這般早,紙上的墨跡還沒乾透, 風一吹便嘩啦嘩啦地往他身上貼,衣料上無可避免地染上墨漬。

小太監快步走過來給沈瑞遞了件披風,生怕他一身病歪歪的骨頭架子被這點冷風吹垮了。

他攏了攏領口, 細小的一層絨毛將冰涼的脖頸遮掩住, 側目時見蕭明錦手中的紙頁都將他那一身白染出花來,便頗為屈尊降貴地伸出兩根手指捏了幾張過去。

紙上抄得不知是汴朝哪個大家的經世文章, 從稅收戶籍入手,見微知著,瞧著倒比那些晦澀難懂的聖人言更好入耳些。

沈瑞指尖一抿, 便將上下兩層紙頁分開, 下麵那張卻是蕭明錦依著這題自己作的文, 洋洋灑灑寫了好一頁。

他自己是個行行蹩腳的紈絝, 現下一本正經地瞧著蕭明錦的文章便顯得尤為不著調起來。

蕭明錦麵上不顯,耳朵卻早早豎起來, 分明是等著沈瑞去誇他。

沈瑞挑著眉看了好一會兒,唇角勾起,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語調卻還同平時一般。

“兩相對比, 殿下瞧著差距不小啊。”

蕭明錦手指不斷磋磨著山上的衣料,彆彆扭扭地等著沈瑞的示好, 猛一聽見這般評價, 整張臉都垮下來, 身上的怨氣都快要實質化了。

他正是少年心性的時候,平日裡又慣是頑劣, 此刻有意刺沈瑞一下,便甕聲甕氣道:“第一張是江太傅的文章。”

沈瑞聞言指尖一顫,捏著紙張的拇指下意識用力,揉上了些細小的褶皺,一如他興起波瀾的心神般。

他的目光從黑白混跡的紙張上移開,轉而投到那立在朱紅色柱子前的身影上,幾日不見,那漂亮鬼好似隨著天氣逐漸轉涼越發裹上冰層般。

沈瑞曾經有意無意鑿開的那點綠意,又重新歸隱到了濃厚的霧氣中,克製又疏離地同周遭都隔絕開,叫人遠望卻褻瀆不得。

沈瑞勾起唇角輕笑了一聲,隻可惜他不似從前般遺憾沒人能給這遠山簪一朵牡丹,現下偏他自己要蕩平那層層疊的霧氣,去將那孤硬的遠山褻玩成嬌豔的掌中牡丹。

他不去就那點孤遠,他要那鶴鳥甘願馴服於院落,來襯他那滿眼的金玉。

沈瑞的目光沿著江尋鶴的身量寸寸摸索,彎了彎眼睛道:“原來是江太傅的文章,這般才情卻是可惜了,竟隻落了個探花。”

他唇角的笑意越發招搖,他不知道江尋鶴現下是否知道原主在這其中做的手腳,但這全不重要。

甚至某種程度上,知道才是最好,裹挾著滿腔的恨厭同他虛與委蛇,久而久之,這些恨意便會成為栓在他脖頸間一根冰冷的枷鎖。

最終隻能任由刀鋒抵著喉嚨,在破碎的皮肉與橫流的鮮血中廝磨。

沈瑞的眼底隱隱跳躍著一絲興奮,他不動聲色地吸了一腔冷風,將這點妄動的欲念寸寸壓平,不留一絲褶皺。

手中沒有支撐的紙張不斷鼓起又下陷,好似早晚要被這封給吹破了般。

蕭明錦悄悄抬眼看向沈瑞和太傅,直覺這其間的東西早在他一個不注意的功夫就變了質,但他瞧了半天卻仍是半點都不明白。

江尋鶴摟在袖子外的手指慢慢滲入一絲涼意,他輕輕蜷了蜷,將其納進溫熱的掌。

偏眼前人還輕挑著眉,一副興致盎然地等著他的反應。

江尋鶴喉間有些難耐地滾了滾,他垂下眼,語調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清冷。

“皆為定數,況且沈公子聰慧,若是肯鑽研此道,假以時日也必有所成。”

沈瑞含著笑,心底卻盤算不清原主作的惡他究竟清楚幾分,可這點難分辨又將他的興致拔高了幾分,若是一猜即中,反而太無趣。

尤其是江尋鶴垂著眼一副正經學究的姿態,更讓他覺著心境昏明浮沉,非要將這點遮掩撕碎了才好。

他將紙頁重新塞回蕭明錦的懷裡,矜貴地將手指收攏回袖子裡,丹紅色的披風將他的一副容貌襯托地越發出眾,好似誰家將養在深宅裡不入世的小公子。

偏他一開口,便將這點意境砸了個細碎。

“那不成,我若從了詩書,往後這中都卻也過於太平了些。”

他眼底盛著光亮,輕笑道:“我與太傅所行之路不同,我所鑽研的是如何做這頂頂招搖的紈絝。”

“至於太傅你……”他的目光從江尋鶴的眉眼延伸至他的胸口,如刀鋸般將那處劃開、掏空,以取樂,“拉扯我不得。”

分明是他自己先琢磨著法子去撩撥人,可旁人稍進寸許,他便施施然退回原地,又將這之間輕巧地隔開。

江尋鶴看著他,眼底晦暗翻湧,這般輕巧的厭棄,他自幼時起便不知經曆了幾何,那些人將諸多的罪名倒灌在他身上,逼迫著他在汙泥中滾爬,再輕飄飄地將他一腳踢開。

可他而今,已經不是幼時了。

沈瑞也同那些人渾然不同。

江尋鶴齒尖很輕地磨蹭著,略有些粗糙的感覺淹遍了唇舌,愣是將他心中無端的欲念深刻了幾分。

即便眼下沈瑞做出這般分割的姿態來,他也清楚地知曉,隻要一天沈瑞手上的鋒刃不曾劃破自己的喉嚨,他便永不會淪為棄子。

即便他不能知曉這死生的恨意從何而來,卻也清楚這遠比那些附加在諸多利益之上空晃晃的情感更牢靠些。

他隻需要好好活著,活到沈瑞殺掉他的那一刻,又或許在這之後,他仍能被長久地記住和選擇。

他所需要付出的,不過是獻祭一般的死亡。

再沒有比這更合稱的買賣。

江尋鶴輕笑了一聲,緩緩道:“卻是江某職責所在,不敢怠慢。”

沈瑞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哼笑道:“江大人最好始終這般。”

蕭明錦的目光瞧瞧沈瑞又瞧瞧江尋鶴,麵上顯出些迷茫來,他想不通透,為何同樣是太傅與學生,他同秦太傅之間便與表哥同江太傅之間全然不同。

直覺告訴他這暗流之下遠不止冰涼的鋒刃,但硬要他說出什麼來,他又著實分辨不清,隻能率先講和般扯了扯沈瑞的披風道:“表哥,我們回去吧。”

再不走,殿們前的侍衛便要將耳朵豎到天上去了!

沈瑞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殿下不同我置氣了?”

蕭明錦因著那點小心思被發覺,麵上顯出幾分紅來,他小聲嘟囔道:“孤乃是一國儲君,又不是三歲小兒,何曾,何曾同你置氣。”

沈瑞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眼底浮現出一層輕薄的水霧,他略俯下身子湊近了蕭明錦小聲道:“殿下消消氣,我給你帶了雲記的點心。”

蕭明錦眼睛頓時一亮,卻還顧忌著身旁的江尋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轉頭興奮地問道:“表哥當真?”

沈瑞輕巧地眨了下眼,同蕭明錦心照不宣地就艾歐換了個眼神。

二人看似做得瞞天過海般地周密,實則這高階上出除了侍衛太監,便隻有他們三人,半點也遮掩不得。

蕭明錦心裡那點小彆扭徹底被哄好了,扯著沈瑞的袖子便要回東宮,方才還是為著終止這點詭異的氛圍,現下卻全是為著糕點彆涼了。

沈瑞被他扯得沒法子,隻能順著他顯得力道往前走,麵上儘是被小破孩折騰的無奈。

直至走出了好遠,蕭明錦才後知後覺地回頭想要招呼江尋鶴,卻發覺後者正垂手跟在他們身後,目光停在沈瑞身上,好似將他整個人都籠住了一般,偏執地將他同周遭儘數隔絕開。

蕭明錦眨了眨眼,再看過去時卻隻見他垂著眼緩步走在後麵,行走舉止間克製有禮,又回到了朝堂上那個才情品行都絕佳的探花郎。

蕭明錦幾乎要疑心是自己看錯了,但他年紀雖小,卻到底是在深宮中曆練大的,見過的深宮詭計數不勝數,他悄悄將目光收攏回來,在這樣一個瞬息之間,他似乎感受到了世家同寒門之間無法抹平的壁壘。

他緩緩握緊了手,即便太傅是父皇看重的肱骨之臣,卻也不能將表哥作為這其間的犧牲品。

沈瑞幾番提點他的話逐漸在心底冒出頭來,江尋鶴再怎麼被父皇看重,也不過是這朝堂上的一枚棋子,他才是這汴朝唯一的儲君。

或許表哥曾經幾次提點,便是發覺了這其中的殺機,無論是在江尋鶴做太傅之前還是之後,他不介意做一次表哥手中的利刃。

這所有所有的兄弟姊妹之間,再沒有一個同沈瑞般,待他真心,視他如無害。

即便這真心之間牽扯了諸多權力交疊。

蕭明錦緩緩捏緊了手中的衣料,沈瑞似有所感地垂下頭看向他,輕挑了挑眉,好似無聲的詢問。

蕭明錦彎起眼睛,嘴巴卻故意向下撇著,賴著嗓子耍嬌道:“表哥走快些,再過一會兒點心就涼透了,荷花酥都不酥了!”

沈瑞被他賴得沒法子,被動地拖著腳才走了兩步,便懶散道:“不成了,骨頭散了。”

“不管!”

他一定要保護好表哥!遠離這個壞人!

第040章 第 40 章

蕭明錦的治國策已經學到第八篇了, 沈瑞還抱著蕭明錦三、四年前便可倒背如流的冊子在看。

空白處被寫滿了注釋,密密麻麻的,險些要將原本的字句遮蓋住, 沈瑞的目光在那些狗爬似的字跡上匆匆掠過,有些嫌棄地擰起眉。

蕭明錦就坐在他身邊,一邊背書, 一邊還不忘緊盯著江尋鶴, 好像生怕他那手中的戒尺裡能抽出利刃,劃了沈瑞脖子般。

一轉頭瞧見沈瑞皺眉, 便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關切道:“表哥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這屋中橫豎也不過三人,再加上他的動作並不算隱蔽,江尋鶴將目光落到沈瑞身上。

後者即便在屋內仍披著一件袍子, 因著大病初愈, 麵上還有些蒼白, 一隻手手上捧著書頁, 另一隻卻有一搭沒一搭地捏著茶杯蓋子瞧著,擺明了半個字都不曾瞧進心裡。

蕭明錦似有所感地轉頭瞧了眼江尋鶴, 目光中隱隱透露出些戒備,雖然他知曉江尋鶴還不至於在宮中就給沈瑞下毒,但自家表哥平日裡這般招搖,便是惹上些荒誕的恨意也不為奇。

蕭明錦的心思越想沒個譜, 已經開始揣測,沈瑞拖著一身病骨頭背著他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來了。

沈瑞拎著茶盞蓋子的手一鬆, 任由其砸在杯盞邊沿, 磕碰出清脆的聲響。

蕭明錦被聲音一驚立刻回過頭來, 便瞧見沈瑞屈尊降貴似的曲著指節在那書頁的注釋上清點了兩下,嫌棄道:“醜。”

蕭明錦:“……”

眼下瞧著江太傅想要對他不利, 也不是全無緣由。

“那是我九歲時的字跡,現下已然好多了。”

蕭明錦說著,便要扯過自己的書頁給他瞧,沈瑞卻向身後的椅背上一靠,懶散得合上眼道:“不看,這字醜得我頭疼,現下要睡一會兒緩緩神才好。”

蕭明錦抬起的手懸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心頭哽著一口氣,越發覺著外界評他那幾句行事專擅無端沒個半句虛言。

戒尺在蕭明錦的桌麵上輕點了點,他轉頭對上江尋鶴的目光,後者神情淡然,好似這一場鬨劇半點未入眼進心。

“今日所學文章是為農業一則,殿下便以此為題來作文。”

蕭明錦本就有些下耷的眉眼此此刻更跟受了委屈的小狗崽子般,悶聲應承著,提筆的動作卻是百般的不情願。

沈瑞倚在椅背上,安靜地閉目養神,他身後疊著兩個金絲軟墊,現下窩在其中,比那點金絲暗紋更顯矜貴,臉色還有些虛弱的白,隻有日光晃下來的時候,稍帶起些紅潤。

江尋鶴緩步繞到蕭明錦身側,不太通這點肮臟心思的小太子還以為自己被盯著作文,登時頭皮都麻起來,每每下筆都斟酌再三,生怕自己寫到哪一處便能聽見太傅的輕歎聲。

他這邊同詞句逐一廝殺,隻覺著身後有黑影頂著,全不知一隻修長的手掌擱在了沈瑞同日光中間,在那雙終日招搖惡劣的眼睛上覆上一層昏暗。

江尋鶴的目光小心地落在沈瑞的下半張臉上,這人連瞌睡時唇角也是微微翹起的,沒意識地招人。

江尋鶴眼底閃過上一絲笑意,沒由來想起傳臚那日他端酒坐於高樓之上,遙遙投下的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滿街的綾羅燈火般。

隻是不知他是不是那個時候起,便揣著心思要殺了自己。

江尋鶴心間突然沒個征兆地灼熱起來,他滾了滾喉,卻又不可抑製地期待起來。

倘若,那當真是榮幸之至。

他心裡揣著難平的心思,自然也就無從注意到,那手掌下覆著的眼如何睫毛輕顫,又是如何微微睜開,透出點狡黠的微光的。

蕭明錦寫了半天,才算是勉強寫出篇合稱心意的文章來,他終於鬆了口氣,看著紙張上未乾的墨漬,心中前所未有的輕鬆。

終於結束了。

他剛要轉過頭去尋江尋鶴,便從他身後伸出一隻手來,抽走了文章。

“殿下可是寫完了?”

蕭明錦忙點著頭,江尋鶴輕輕“嗯”了一聲,拿著那文章從他身後繞了出來。

蕭明錦剛還挺得筆直的脊背立刻鬆懈下來,癱在了椅子上,下一瞬一根手指便戳在他腰側。

沈瑞懶散地搭著眼皮,嗓子有些啞澀道:“醜。”

說完便好似碰到了什麼臟東西般,將手收攏了回去,揣在外袍裡。

他有些困頓地眨了眨眼,這幾日抱病倒是越發困倦,但睡了又不知要夢見怎樣荒唐的死法來,倒是寧願昏昏沉沉地將養著心神也懶得真心實意睡一會兒。

蕭明錦癟了癟嘴,委屈地將身體坐直,片刻後又忍不住湊過去小聲問:“表哥休息好了嗎?父皇不讓孤去瞧你,不若表哥今日留在宮中吧。”

沈瑞聞言輕笑了一聲,目光從江尋鶴被曬得有些許泛紅的手掌上移開,他再沒休息好,隻怕白鶴要被烤成烏鴉了。

他挑著眉哼笑道:“我今日若是宿在宮中,隻怕你夜半還要被太傅揪起來背書。”

蕭明錦手一抖,全然忘了江尋鶴現下同沈瑞是捆綁售賣的。

他悄悄抬眼看向江尋鶴,卻正巧與他對上了目光,江尋鶴將蕭明錦方才作的文章收攏好,目光從二人身上掠過道:“今日便到這裡吧。”

蕭明錦心中一喜,立刻站起來行禮道:“多謝太傅。”

沈瑞攏著袍子站起身來,姿態懶散地從他身邊繞過去,哄孩子似的小聲道:“明日給你帶桂花糖糕。”

不待蕭明錦應承,他便已經站在了江尋鶴身前,手肘半倚在桌案上,目光輕佻地從眉眼滑落至胸口,又打了個轉兒繞了回來,有些玩味道:“寄人籬下的生活可不好過。”

“太傅這路上不防想一想,要尋些什麼法子來,才好住進爺的院子裡。”

江尋鶴半點不遮蔽地迎上這小霸王的目光,輕笑了一聲道:“悉聽尊便。”

——

蕭明錦生怕沈瑞折在半路,明日便不能給自己帶桂花糖糕了,因而支使了不少小太監跟著將人送出去。

沈瑞一隻腳方踏出東宮的門檻,還不待沾地,便頗為矜貴地收了回來,側目瞧著一個小太監道:“你去尋春和公公,管他要兩頂軟轎來。”

小太監即便是在東宮伺候的,也頭一遭見識這般陣仗,就連小太子,坐得轎攆多了,也要被陛下罵一句軟骨頭。

沈瑞見他愣在原地,微微挑起眉,小太監回過神來連忙應道:“沈公子稍等,奴才去去便來。”

沈瑞皺著眉看著他的背影,這東宮裡養的奴才這般愚鈍,卻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他很快便將目光收攏回來,有意無意都由不得他來插手,沈家同他於明帝而言已經是眼中刺般的存在,再牽絆上蕭明錦這個儲君,那可真是活膩了。

沒一會兒小太監便快步小跑了回來,神戶跟著兩頂軟轎,算算腳程,估摸著都沒出東宮百米。

分明是算準了他的心思,早早就備下了,卻又不肯先一步顯出來,擎等著他去要時,再支出來。

剔透卻又克製有禮,這般心思,除了春和再不會有第二個人。

軟轎也要比早上準備地更完備些,軟墊靠枕一應俱全,像是生怕抬轎子的兩步給他晃散了般。

沈瑞嗤笑一聲,垂眼看了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凸起,大約在外人眼中他這一病險些葬送了性命,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分明就站在他眼前。

現下正垂眼看著地上的軟轎,那小太監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解釋道:“沈公子身子不適,陛下叮囑備了軟轎,又言這天下卻沒有學生乘轎,夫子隨性的道理,因而另備一頂與江大人。”

江尋鶴半點不意外,合手行禮道:“多謝陛下聖恩。”

一轉頭便瞧見了這番狐假虎威的霸王老虎輕挑著眉眼看他,江尋鶴輕笑了一聲合手道:“多謝沈公子。”

沈瑞麵上不顯,眼睛卻悄悄彎了起來,也不肯應話,攏著衣袍坐到了軟轎上。

他這幾日神思不濟,被暖洋洋的日光烘烤著,沒走出幾便倚靠在軟墊上合著眼養神,腰間的玉墜相互碰撞,反倒生出幾分更叫人神思昏沉的韻律來。

直到快到了宮門出處,他才似有所察般,小太監們將軟轎穩穩落下道:“奴才們沒法出宮門,還要勞累沈公子走一段了。”

沈瑞輕輕打了個哈欠,眉眼處的困倦快要溢出來了,聞言點了點頭,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遞給小太監道:“喝茶吧。”

說罷,也不顧小太監們在身後如何欣喜謝恩,隻管攏著手往宮門外走,一隻腳剛踏出去,又有些不耐煩地收了回來。

他冷著臉看向宮門外黑壓壓的侍衛,沉聲道:“諸位這是?”

“我等奉陛下旨意護送沈公子回府。”

早上在他府外等著,將他一路押進宮來,是怕他半路跑了,今日領不到責罰。

現下還在宮門外等著,沈瑞轉頭看了看好似渾不沾身般的江尋鶴,分明是怕他不把這責罰帶回府中。

沈瑞嗤笑了一聲道:“成,正好江大人要遷居,爺原本還惦記著是個苦力活,現下倒是有人手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一點:“一個,也不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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