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嚴格的唯物主義者——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科學之外的超自然現象的那種。
直到從差不多半個月前開始, 他不斷重複地做著同一種夢境。
說是“同一種”未必恰當,隻是夢中的主角,是同一個人罷了。
是他和同一個女人。
……說來慚愧, 他至今仍記得第一次“夢”到“她”……是在某個不可言說的夢境裡。
夢境中的少女躺在他身下,紅腫水潤的眼沒有勾起絲毫自己的憐惜, 反而更讓他有種……想要掠奪毀滅的欲|望。
然後他就被夢境中的自己嚇醒了。
諸伏景光一度以為那是自己因為高壓的臥底任務而產生的精神失常。
畢竟夢境中的那個“自己”,比起諸伏景光, 似乎更符合他在黑方臥底時“蘇格蘭”的形象。
母胎單生二十多年的正經男人第一次做這種夢,夢中的自己還是那副形象,他翻身下床,給自己猛灌冷飲,又去衛生間門衝了一個小時熱水澡,從裡到外地透心涼後,才漸漸緩過神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春|夢”嗎?真是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 這還隻是個開始。
自那之後,無論是多簡短的夢境,哪怕隻是午休時偶爾的淺寐, 他都做著同一種夢境。
夢中的少女形象愈發鮮明起來——而與之一同“鮮明”的,是夢境中的自己愈發無法克製的陰暗內心。
占有、摧毀、撕碎……仿佛西方神話中吐息的惡龍,哪怕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披上款款人皮, 麵對毫無防備地靠近的人類公主時……
仍掩飾不住內心的獸|欲。
夢境中自己的一切行為——哪怕僅僅隻是在腦內想一下,都有種想讓清醒的自己想要報警的衝動。
……差點忘了,自己就是警察。
這一切都讓他產生了或許在之後的某一天, 自己會被自己的幼馴染或是哥哥或是同窗好友一副手銬拷走, 隨即橫眉質問——“你就是這樣當警察的?”的錯覺。
……更可怕了。
夢中的劇情不講邏輯,隻有自己與那少女的交|合……咳,交集的點點滴滴。
再深入下去, 他甚至聽到了自己在叫那個少女“真弓”。
這讓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問題好像越發嚴重了起來——甚至都已經給自己臆想中的“對象”取了姓名。
再這樣下去,快進到結婚生子上幼兒園似乎都不奇怪了。
而在今天之前,雖然這個夢境也算是相當困擾的一個困境,但畢竟都是虛幻的夢境,除了清醒時偶爾會感歎於自己入戲之深的內心陰暗之外,並未對他產生多實質性的影響。
甚至——諸伏景光或許打死都不願意承認,每次做完夢後都……
挺解壓的。
雖然理智告訴他這不正常——至少能做出這種夢境的他精神不太正常,應該抽空回去看一趟醫生,或至少自己采取一些其他相對……“合理”,或者說至少“物理”的“解壓”措施。
但因為“做了春|夢”就回警隊找心理醫生什麼的……
所以他至今沒能將這個計劃付諸行動。
甚至他還有些自我安慰地想,隻是做個夢而已,並未傷害任何實質性的人——唯一受到精神性驚嚇的也隻有他自己。
就這樣,在白日的高壓臥底工作之後,夜間門的荒唐夢境竟也成了他——雖然不願承認——某種和諧的解壓途徑。
……直到今天。
那個他以為,從頭到尾都是他臆想中的“春|夢對象”,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麵前。
諸伏景光仿佛聽到自己的唯物世界觀“哢嚓”裂開了一條細縫。
*
津木真弓如果知道諸伏景光此刻在想什麼,她大概會說……
“俺也一樣!”
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在這個新的世界裡明明才第一次見到她的諸伏景光能這麼準確地叫出自己的名字??
……還是以這樣一幅,古怪的態度?
——為什麼他叫完自己的名字後,仿佛見鬼一樣“蹭蹭蹭”後退了三步,臉色突然漲起可疑的紅暈,像是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般的表現??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對方保留了“上個世界”的記憶,這反應也不對吧……
……發生了什麼?
津木真弓疑惑又茫然的表情過於真實,諸伏景光作為一名合格的、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察,也十分迅速地調整了自己的狀態。
他勉強定下心神:“……抱歉……認錯了人,你長得有點像我一位……朋友。”
對方的表情更茫然了,似乎在問,“像誰?”
諸伏景光揉了揉太陽穴……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像我素未謀麵的孩子他媽。
諸伏景光離得她遠遠的,走到桌前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隨即磕磕絆絆說了一聲。
“喝點熱水……”
津木真弓:……?
“補、補點水……”
津木真弓:……??
麵對著對麵那個“素未謀麵”但“神交已久”(物理)的少女,諸伏景光的人生中第一次產生了落荒而逃的荒唐想法。
——但現在還不行。
這個不知為什麼闖入組織滅門現場的女孩應該是這場案件最關鍵的證人,哪怕出於人道主義,他都打定了主意,要儘他所能保下對方的性命。
……如今,這樣的決定便又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津木真弓抱著卡在胸前的浴巾,一臉無措地站在浴室門口。
諸伏景光的目光看天花板看地毯看床單就是不看她,亂飛的眼神毫無定處,半晌,再度磕巴了一聲。
“不、不喝水嗎?”
津木真弓:……不是,她為什麼要喝水?
但這似乎是對方對她表達善意的一種方式,她於是想了想,抬起腳步緩緩走了過去。
諸伏景光卻像是再度受到驚訝一般,“蹭蹭蹭”又踉蹌著後退,幾乎要縮進房間門的角落裡。
津木真弓:?
……她才是那個剛剛目睹了對方殺人,還差點被滅口的人吧?為什麼你這個“凶手”裝出了這麼真情實感的小可憐狀態啊!
“小可憐”諸伏景光站在牆角作罰站狀,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正常,輕咳一聲,目光再度飄了起來。
“咳,你、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津木真弓:……你不覺得這句話該我問你嗎?
她謹記自己的啞巴人設,抿著嘴巴緩緩搖頭。
也不知道對方亂瞟的目光看沒看到自己的搖頭,她端起杯子喝完桌上的熱水,隨即想了想,想要向他走過去。
既然對方表達了善意——雖然這方式著實令她有些看不太懂,那她是不是也該稍微演一點“放下防備”的戲碼?
誰知她的腳步剛剛一動,牆角的諸伏景光彷如驚弓之鳥,立刻站直立正,十分正義淩然地伸手,語調甚至抖了起來。
“你、你不要過來……”
津木真弓:??
一個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人模狗樣卻剛剛殺完人的殺手,和一個被從現場血泊裡押回來、人畜無害隻裹著一條浴巾的柔弱少女……這兩人待在同一個房間門裡,會說出“你不要過來”這種台詞的,會是前者嗎??
不是,大哥,你為什麼要搶我劇本啊?——這話不該是她來說嗎??
現在的場景著實給縱橫遊戲十幾年的津木真弓給迷惑住了,一度覺得又有什麼奇怪的bug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誕生了。
工藤新一依舊渺無音訊——她不知道他這個AI還要花多久才能搞清這世界的狀況,但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對付一個看上去拿錯劇本、精神還不太正常的諸伏景光,她真的很難辦啊!
她一邊懷疑人生,一邊不再靠近,默默在離他最遠的床邊坐下。
……不過去就不過去吧。
結果牆角的諸伏景光似乎又不正常了起來——雖然從她走出浴室,他叫出那句“真弓”後,對方似乎就沒正常過。
他的眉角仿佛抽動兩下,聽上去聲音中有某種壓抑著的情緒。
他壓著聲音,儘量冷硬地開口。
“……去把衣服穿上,頭發吹乾。”
津木真弓:???
……這位大哥,你有意識到剛剛是你把我叫出浴室的嗎?
但她已經不再試圖去理解角落裡那個精神失常的男人,乾脆地拿起他之前給她準備的換洗衣物,走回浴室。
一直到浴室的門關上,門鎖落下,響起吹風機的聲音時,諸伏景光憋著的呼吸才緩緩恢複如初。
早在一百多年前某位戰鬥民族的科學家就用人類最好的夥伴做過一個有名的實驗——當任何擁有反射神經的生物在長久地被某些關聯性極強的場景訓練後……會產生下意識的反應。
俗稱“條件反射”。
而對於諸伏景光來說,在這近半個月“夜夜相會”的夢境中,對方的出現早已被他潛意識地與……某種運動關聯在了一起。
尤其是,浴室似乎還是夢境中那個極其糟糕的“自己”……十分偏愛的場所。
嘈雜的水聲、蒸騰的熱氣,繚繞中顫抖吟|哦的身軀,連她在水中掙紮濺起的水花落在肌膚上的感覺,都仿佛如此真實。
……更糟糕的是,這一切不僅限定在“浴室內”的場景。
每當“自己”抱著濕漉漉的她走出浴室時,都會給近乎脫水的她補充水分。
……自然也不會以什麼正經的方式。
溫熱的水自唇間門渡去,混雜著哀求般的嗚咽,卻每每引來“自己”更過分的得寸進尺。
夢中那個深浸黑暗的靈魂,似乎十分沉溺於享受對方脆弱與破碎時的豔|色。
……在今天之前,他還能自我安慰,這隻是精神壓力過大導致的“臆想”。
但當這個女孩真切出現在他眼前時,無論夢中的一切是否是臆想,事態都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起來。
當她裹著浴巾向自己走來,溫熱的水汽與身上沐浴露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鑽入他的鼻腔,侵入他每一寸條件反射神經的時候……
他清晰的察覺到自己仿佛一百多年前那條聽到搖鈴就開始分泌唾液的狗,腦海中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叫囂著複刻夢中的一切。
諸伏景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慶幸,還好今天他穿的是相當寬鬆的褲子。
他有點絕望地想……自己是不是要完蛋了?
就這樣,在諸伏景光反複自我懷疑與厭棄中,在津木真弓不明所以甚至有點同情的目光裡,一個小時的時間門悄然而逝。
門外有人敲響了房門,是不熟悉的聲音,大概隻是被派來通知他們的手下。
“雪莉到了。”
諸伏景光清了清嗓子:“知道了,馬上來。”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在今天第一次認真看向了津木真弓。
她將自己打理地十分乾淨清爽,正抱著膝蓋,安靜地坐在床上,聽到了聲音也隻是淡淡抬頭。
……這麼一看,似乎又與夢中的人影不太相像了。
這麼說似乎不太恰當,但諸伏景光想,他或許該慶幸夢中從來都是那麼荒唐的“非正常”景象,當津木真弓認真地打理好自己,以“正常”的姿態活生生站在自己麵前時……
雖然心中難免仍有波動,但不至於像之前那般反應劇烈。
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諸伏景光整理好思緒,壓低了聲音,幾乎隻有氣音地開口。
“你真的不會說話?”
按照諸伏景光的計劃,在等待雪莉帶來“吐真劑”正式對她進行審訊前,自己還有至少一個小時的時間門可以大致摸清對方的情況,從而作出相應的措施。
……雖然如今事情從一開始就偏向了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向,但至少這一點他必須搞清。
津木真弓看著他,像是有些猶豫,沒有回答。
——倒不是她開始懷疑對方到底是紅是黑,隻是單純地覺得……
這個世界的諸伏景光好像腦子不太正常。
一個精神有些失常、智商也有待探究的諸伏景光,怎麼看都無法被信任的樣子。
諸伏景光見她不肯說,歎了口氣,隻能簡短地告誡她。
“組織的刑訊手段會將吐真劑與測謊儀結合,你如果沒有受過專業訓練,記住,寧可說有所保留的實話,也不能說假話……剩下的我來想辦法。”
雖然不確定這個精神失常的諸伏景光能想什麼辦法,但津木真弓還是記在了心裡。
諸伏景光深吸一口氣——津木真弓覺得他看上去比自己緊張多了——隨後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將她向外拽去。
他的掌心有點燙,在碰到自己胳膊的那一刻,津木真弓還沒什麼反應,他的手指倒仿佛先顫了顫。
他沒有收力,拽得她有些疼,她不清楚對方是不是想做戲做全套,隻能皺著眉配合著演。
她被連拖帶拽地拖出了房間門,繞過長長的走廊,最後被推入了一閃門內。
門內燈光不算暗——幽暗的空間門能讓說謊者安心,所以一般測謊都會在明亮的燈光下進行。
被刺眼的大燈照射著,總會讓人有種無處遁逃的感覺。
不出意外,琴酒坐在測謊儀的顯示屏前,旁邊站著一個臉色冷淡的褐發少女,津木真弓一眼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雪莉,宮野誌保,還未吃藥縮小的灰原哀。
看來這個世界的時間門線還在主線開啟前。
宮野誌保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房間門裡的任何人身上,她隻是抬起手看了看時間門,隨即開口。
“我隻有半小時的時間門。”
琴酒沒什麼反應,抬了抬下顎,示意蘇格蘭把津木真弓帶到麵前的椅子上。
蘇格蘭伸手,將津木真弓按到那把椅子上,隨後依次將測試血壓、心跳與皮膚濕潤度的束縛帶在她身上一條條扣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綁住她的時候,蘇格蘭的手抖得厲害,連呼吸都似乎急促了起來。
……不得不說,這讓津木真弓對諸伏景光的信任度又下了一個台階。
——這大哥看上去也太不靠譜了……
胸前被束縛帶綁住的感覺有些難受,讓她呼吸都有些困難,她不由動了動,一不留神蹭了一下諸伏景光的指尖,讓他幾乎觸電般一震。
津木真弓:???
大哥……你這臥底做成這樣我很慌啊,彆到時候你自己暴露了把我也連累了啊!!
好在諸伏景光當真受過專業的訓練,立刻調整呼吸,還順手把她胸前的儀器鬆了鬆。
等終於幫她綁好了所有儀器,雪莉踩著平跟鞋走了過來,手中提著一個小藥箱。
從藥箱中拿出碘伏酒精與注射器,片刻後,冰涼的液體被推進了津木真弓手臂上的靜脈中。
宮野誌保依舊沒什麼表情,收起藥箱,走回對麵,再度看一眼手表,“五分鐘起效。”
津木真弓不知道對方給自己注射的是哪種吐真劑,但既然是組織的手段,她也不會指望對方用溫和的藥劑。
如果單單隻是蒙混過測謊儀,她還有至少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但結合上吐真劑……
“不用緊張,你身體裡被注射的隻是葡萄糖。”
工藤新一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
津木真弓絕不會承認,自己聽到這個聲音居然難得鬆了一口氣。
或者說,這樣的“可靠性”很難說是因為對方是“係統”,還是因為對方用著某個自帶“靠譜”氣場的偵探的聲音。
“誌保在幫我?”她問工藤新一。
“目前看來,是的。”
“你剛剛乾嘛去了?”
“查了一些東西,順便看看網絡數據流裡有沒有疑似底層代碼的東西。”
“可以想見,你並沒有獲得什麼好消息?”
“可以想見,底層代碼這麼關鍵的東西顯然不會以這麼直觀的形式存在。”
津木真弓懶得和他鬥嘴,“那這具身體的信息,你查到了嗎?”
“查是查到了,但你確定,要在這個關頭聽我敘述?”工藤新一的聲音中勾起了一絲笑意。
“當然不。”津木真弓垂眸,心中輕輕一笑,“這麼好的躲過測謊儀的機會,可不能白白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