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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內理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五條悟沒打算把話說第二次,身邊的夏油傑代為重複:“我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選擇拒絕同化,隻要過了?這次懸賞,我們會想辦法讓你重新?自由的。不過初步的方案來?說,我和悟都覺得最好先不要待在霓虹,其他?喜歡去的地方都可以,建議是種花這種有咒術師管理協會的國家,安全指數更高。過了?風頭之後可以再回國的。”

“可、可是……”天內理子覺得自己?似乎有點?聽不懂話了?。

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被?告知自己?是星漿體,注定要為了?天元大人的同化大業而?犧牲。這麼?多年來?,她都好好地將叛逆的念頭壓下來?,一遍遍給自己?洗腦,同化不是死亡,她的同化是為了?全人類的大義……

可是在黑暗裡,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低聲啜泣。

現在這個是陷阱嗎?

她已?經絕望了?十幾年,現在卻?忽然之間好像看到光了?。

天內理子沒來?得及問更多,五條悟就抬手用蒼再次把她提溜起來?:“先到衝繩,把黑井小姐救出來?,這一路的時間不短,你可以好好考慮,每一個選擇我和傑都會替你處理之後的事情。”

救出黑井的行動十分順利。

順利到五條悟本?能地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當黑井美裡和天內理子抱在一起哭的時候,五條悟和夏油傑對視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耳機裡傳來?暄輕柔的聲音:“小悟,你差不多一天半都沒睡了?,會很累嗎?”

其實不隻是他?沒睡,她也一直都沒睡,要求他?不要掛斷電話。隔著電話線,她模擬出進入睡眠的均勻、綿長的呼吸聲,確定自己?沒有任何破綻。

五條悟剛想鬆口氣撒嬌,就發?現工作電話沒電了?,跟暄商量一聲切換成了?私人電話。

重新?撥過去的時候,他?忽地改了?口:“不算很累,剛才路上順帶又補充了?點?甜食,不過沒暄你做得好吃。”

暄識趣地沒再多問,而?是調出了?懸賞的時間,沉默地打量著上麵天內理子的照片和信息,在思索著什麼?。

這一天半下來?有不少波折,但整體而?言都很順遂,可她總覺得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一個點?。

……究竟是什麼?呢?

內心?不斷地湧上焦灼感?,暄有些焦慮地撕扯著手上的倒刺,冷不丁撕出了?一片血色,吃痛才停下來?。

她靜默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看著不斷湧出的血珠,沒有立刻擦掉。

她的內心?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危機感?,然而?毫無憑據,也不能現在立刻說出口,現在出口隻會分散五條悟的注意力。

冷靜點?。她咬住指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再過幾個小時,五條悟就會和天內理子他?們一起回來?了?。

他?會回到你的身邊的,不要焦慮。

她重新?取出昨日的幾個香囊。

香囊有三個,基本?上都褪色了?,一進入月雫山就停止了?褪色,現在每個都剩下淺淺一截。

她可外出的時間被?徹底量化了?,這個月能外出的剩餘時間估計大概也不超過一個小時。

五條悟之前告訴她,在他?高專畢業之後,五條家會把徹底解除她無法出月雫山的禁製的方法告訴自己?,隻是現在尚且不能。

“暄?”那頭傳來?疑惑的聲音。

“接下來?你們是不是還要去衝繩周邊玩一圈先?”暄回神,佯裝無事地道,“之前你沒空查旅遊攻略什麼?的,不過我這邊剛好有衝繩的旅遊攻略哦,水族館真的非常值得一去……我把資料傳給你,你問問理子妹妹想去哪裡好了?。”

五條悟把手機遞給天內理子看,天內理子點?來?點?去,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想去公園的湖裡劃船,想逛水族館,還有去海邊看看……”

“冬天的海邊不怎麼?精彩,”五條悟意有所指,“還是等?到夏天再去看吧,嗯?”

他?這回語氣倒是難得溫柔了?。

天內理子知道他?是在問自己?的決定。

五指攥緊衣擺,她的眼神中有渴盼的焰火,隻是冷得很快,權衡的天平在搖擺,她對未來?如此茫然,儘管本?能已?經叫囂著她的祈願:“我……”

她說不出口。

她覺得自己?存活是自私自利的,並且為此深深不安。

“啊,那就在你見過暄之後再做決定好了?。”五條悟沒有強迫她立刻回答,“想先去哪裡。”

“劃船——!”這回倒是很快就回答出來?了?,天內理子眼神發?亮。

坐在船隻上,船槳撥弄出串串水花,五條悟支著手機給暄打視頻。

五條悟心?口驀地一動,不知為何突然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仿佛很久遠以前他?就坐在天內理子的身後過,慎之又慎地開著無下限陪她度過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間。

隻是他?記得當時紫陽花大簇大簇地盛開著,樹木蓊鬱,空氣中都染著熱度,仿佛夏日限定。

“奇怪……”五條悟覺得自己?的大腦負荷更重了?,輕輕地揉了?揉太?陽穴。

遊船在冬日的湖麵上劃過,眾人的笑?聲在空氣中仿佛細細密密的針腳,將一個女孩子人生最後的圖景編織得絢爛。

在水族館裡,天內理子被?縈繞在一圈溫柔的藍光之中,海龜悠悠地順著她指尖劃在玻璃壁障上的軌跡往前遊,色彩斑斕的熱帶魚起起伏伏地遊動,二樓有巨大的鯨鯊缸,她仰頭望著被?關在巨大魚缸裡的鯨鯊,忽地由衷地感?覺到一種綿長的悲哀與孤獨。

最後是海邊。

海水並不完全是藍色的,她踩在冬日冰冷的沙灘上,搖了?搖頭。

沙灘上沒什麼?遊人,她乾脆將手攏在嘴邊,對著沾染潮腥味的海水大喊:“我決定了?——”

站在不遠處望著她的三人都屏息凝神。

“我想好好——一直——活下去!和黑井一起,好好活下去——”

她喊出來?的時候,黑井美裡朝她衝過去,一把抱住她,然後心?疼地替她擦掉了?麵頰上的淚水。

她這才發?現自己?哭了?。

不過,似乎並不是悲傷的眼淚。天內理子的手貼在黑井美裡的脊背上,慢慢地用力收緊。

返程的路上,天內理子和黑井美裡緊緊貼在一起,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做出繼續生存的決定太?過困難,她和黑井美裡說著說著,一邊抹淚一邊笑?,唇邊是幸福的笑?意。

“啊,看來?理子很高興呢。”夏油傑靠在椅背上,聲音釋然又裹著疲倦,“悟,你已?經快要兩天沒睡了?吧。”

五條悟轉過頭去,神情之中很是認真:“很明顯嗎?”

“你的黑眼圈,”夏油傑比劃了?一下,“都快趕上熊貓了?欸,回去不好給暄小姐交代吧。”

五條悟嘴角僵硬,開始提前焦慮。

耳機裡的聲音還開著,不過暄那邊聲音還挺嘈雜,剛才夏油傑的話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清楚。

五條悟乾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在手機上敲字給他?看:[我要提前回去,給暄一個驚喜。]

夏油傑這時候比了?個“ok”的手勢。

重新?回到月雫山,進入結界內之後,五條悟驀地解除了?無下限,所有的疲憊無所遁形。

他?抹了?把臉,嘗試著重新?把狀態調整到最佳。

然而?也許是大腦負荷太?嚴重了?,他?根本?沒有辦法立刻調回來?。

心?口倏爾一悸,他?若有所感?,往樹下望去。

天內理子怔怔地望著急速淌下的湍流,飛濺的水珠變成一隻隻蝴蝶,輕盈地停駐在了?她的肩頭。

絢麗的、幻夢般的蝶,遍地皚皚白雪,然而?白雪之上盛開了?大簇大簇的紫陽花。

完全不符合自然規律,她卻?隱隱約約意識到,有人為她的到來?,特地耗費巨大的咒力為她創造了?一場冬天和夏天的奇跡,為她,為他?們。

一個女人站在槿花樹下,這時候倏然轉頭。

她踏雪而?來?,走到天內理子的麵前,輕輕地微笑?了?一下。

下一秒,天內理子就看到,她開始走得很快,綿密的雪都被?踩出咯吱的聲響,然後是小步跑起來?,最後跑到了?五條悟的跟前——

緊緊地擁住了?他?。

不隻是像擁住戀人,還像是擁住了?失而?複得的珍寶。

她不顧一切地勾住他?的頸項,用力地踮起腳尖去吻他?,沒管其餘任何人。

天地之間,風雪之間,她隻能看到他?。

“歡迎回來?,悟在我這裡,永遠可以安心?地休憩。”她說,“我很想你。”

第48章 槿花一朝·33

“這是絲襪奶茶, 這是紅茶。”暄把飲品、甜點和?零食擺出來?招待大家,“悟和?夏油同學用過下午茶之後的話先去小睡一會兒,不要再硬撐了, 晚飯的時候我會喊你們?的。”

肩頭驀地垂下來一隻毛茸茸的腦袋, 正把?柔軟的發絲在她頸窩裡蹭,完全無視四周還有很多人在場, 相當黏人,仿佛一隻大型的貓咪在無聲地撒嬌,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等著她轉過頭來看自己一眼。

天內理子看著眼前的白毛DK, 神情之中有點無語:完全無法把眼前這個瘋狂撒嬌蹭蹭貼貼的人,和?這兩天對她基本?上都是凶巴巴的人聯係在一起?。

“那麼理子妹妹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呢。”暄說,“想去哪個國家的話基本?上?都?行,這兩個家夥會為你想辦法解決的。”

其實主要是五條悟出麵解決。

夏油傑在這時實力跟五條悟差不多,然而?家世單薄, 無法與腐朽的咒術界高層對抗, 隻有“五條家主”的身份能讓那幫高層忌憚一些。

天內理子喝了一口奶茶, 抿了抿唇。

這是她從未喝過的、種花那邊風味的奶茶,奇妙的甜香一路蔓延到心底, 激起?了一陣幸福。

……接下來?, 隻要她活著, 就能嘗到各種美食、見?識更多風景、交到各種好友。

“想去種花, ”她鼓足勇氣?,“種花地大物博,那裡的美食聽?說非常可口, 想和?黑井一起?去。”

“種花很好哦,不過那邊的學業要求非常高, 轉學過去的話需要好好準備呢。”暄給她續上?第二杯奶茶。

五條悟打了個哈欠,神情懨懨,顯然累壞了:“想好了就行,之後我會去跟那幫煩人的老橘子說的。”

“謝、謝謝你們?保護我和?黑井。”天內理子鄭重地再次道謝,“謝謝你們?,五條先生、夏油先生、暄小姐,沒?有你們?的話,現?在大概就真的是我生命的最後幾個小時了。不,說不定我活不到那個時候,已經死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所以,以後如果有哪裡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會儘可能幫助大家的!”

“大小姐……”黑井低低地喊了她一聲?,明顯是不想聽?到這樣?讖語一般的話,儘管這很可能就是事實。

夏油傑來?到月雫山之後,繃緊的情緒完全地鬆弛了,現?在很是平靜地說:“保護非咒術師是我們?咒術師必須要做的,理子你已經道過謝了,之後不必把?這點事情放在心上?。”

“哈。”五條悟懶洋洋地靠在暄的發頂上?,“傑這家夥又開始講正論了,終於該由暄來?反駁了……”

他的聲?音倏地一滯,唇角疏疏懶懶勾著的笑?意一下子無影無蹤。

他一把?握住暄的手指,抬起?來?,看著上?麵已經乾涸的血跡,不高興地抿起?唇,然後反複檢查其餘的每根手指:“又用手撕倒刺?又撕出血了?”

暄想把?手抽回來?,然而?五條悟的力道非常大,她完全沒?有辦法收手,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呃,不是故意的。”

五條悟不吭聲?,眉頭蹙起?。

暄焦慮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會做什麼動作,他再清楚不過。

咬手指、撕倒刺、啃指甲,以及一切讓她疼的動作。似乎隻有她感覺到疼了,才能轉移一部分焦灼。

他知道她絕對又在為自己?擔憂。而?且大概不安到了極點,以至於連撕扯後流出的血都?忘記擦掉。

——他又沒?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要怎樣?她才會徹底安心呢?是不是要等到他變成?特級、變成?最強者,她才能放心呢?

現?場的氣?氛詭異地沉默下來?,天內理子和?黑井美裡麵麵相覷:沒?想到看上?去很不著調的五條悟和?看上?去很溫柔穩重又可靠的暄小姐私底下居然是反過來?的相處模式。

夏油傑本?意是不摻和?新婚夫妻之間的任何事情的,奈何再沒?人說話的話,天內理子的閒暇時光就要在靜默中度過了,這有違他們?帶她來?這裡的本?意,於是他乾脆打破了僵局:“悟,你剛剛不是說要讓暄小姐和?我談談嗎?”

暄知道夏油傑這是來?救場了,登時鬆了口氣?,順著他的話說:“悟,我去和?夏油同學先聊聊,你和?理子妹妹還有黑井小姐好好相處。”

她直起?身,示意夏油傑跟上?。

五條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直直地盯著她,沒?讓她立刻逃跑:“這種問題不應該直接當眾直接聊嗎?暄沒?必要和?傑單獨相處吧。”

暄安撫性地揉了把?他的頭:“有這個必要哦,當麵說的話你們?又要打架了,月雫山經不起?第二次拆誒,不然我可沒?地方住了。”

她選的地方是隔壁的房間,一個有著超大玻璃窗、斜暉能夠照進來?的地方。夕陽的餘暉順著夏油傑坐下的動作瞬間爬上?他的麵龐,在他的下半張臉上?遊移,而?包括眼睛在內的上?半張臉全部沒?入陰影裡。

“夏油同學為什麼覺得,咒術師一定要保護非咒術師呢?”暄重新為他沏了一杯紅茶。

夏油傑並不知道暄會從哪些方麵批駁他,此刻,他攥緊了高專.製服寬大褲子的布料,神經慢慢緊繃:“因為相較於咒術師這種‘強者’,非咒術師力量弱小,是‘弱者’。倘若連強者都?不去保護弱者,那這個世界的秩序會亂套,咒靈肆虐,失蹤人數持續上?漲…”

他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完,麵上?的神色已然凝重起?來?。

暄方才因為五條悟而?攥緊的手現?在鬆開來?,攤平。

她定睛望向眼前的少年,他眼眸中的擔憂是溫柔的。但這種溫柔背後是慣性的傲慢,潛藏著太多危機,她想要把?他拉回來?:“夏油同學,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大概率不太好聽?。你完全可以不認同我,但我希望你能嘗試著想想我的觀點。”

夏油傑挺直了脊背,神色肅穆,腦海中第一反應就是模擬出無數種暄的批駁,而?在這很短的時間內,他同樣?想好了怎麼攻訐暄的漏洞。

“我說實話,你和?悟都?是非常出色的咒術師,你們?站在頂峰太久了,以至於你們?忘記了一件事。”暄頓了頓,仔細觀察著夏油傑的反應,“普通人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

“你和?悟都?因為自身擁有的力量而?不自知地傲慢著,這是需要警惕的。”暄說。

“傲慢”一詞出來?,算得上?是十分嚴重的批評了,夏油傑的麵上?下意識就露出了不服氣?的神情,不過出於尊重人的目的,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出聲?反駁,而?是穩下性子,等她把?話說完。

“普通人也許個體力量十分弱小,然而?團結起?來?,卻總能成?功實現?很多東西。你和?悟能用咒力解決的問題,普通人同樣?可以製造出各種武器,用來?保護自己?,殺死咒靈,即便看不見?也會有彆的辦法——不是早就有普通人解決咒靈的例子嗎?”

“然而?那終究隻是少數,”夏油傑冷靜地找出她的漏洞反駁,“而?且在麵對咒靈的問題上?,弱者往往總是落單,普通人沒?辦法時時刻刻都?能保護自己?。”

“我沒?有否認這點,”暄端起?紅茶,微笑?了一下,“我隻是想說,不要輕看普通人,普通人也有智慧和?謀略。你正在不自覺地把?自己?和?普通人分為兩種群體,忽略了自己?本?來?也屬於這個人類社會,這樣?下去會非常危險。夏油同學總是在給自己?的力量加諸理由,而?事實是你所理解、篤定的正論其實不堪一擊。”

這話說得很難聽?。

這是夏油傑成?為咒術師以來?一直奉行的理念,他不能接受彆人用這樣?的話抨擊指責。

少年麵頰的肌肉繃緊了,眼神也逐漸銳利凶狠起?來?,隻是一直記得對方的身份,所以才沒?有徑直用咒力攻擊對方。

暄恍若未覺:“你說咒術師要保護非咒術師,萬一你保護的非咒術師是貨真價實的敗類人渣,那你會怎麼做呢?”

夏油傑咬緊牙關。

暄飲完最後一口茶,將茶杯輕輕擱在桌麵上?,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脆響:“你在抽象地愛著人類,而?不是具體的人,夏油傑。抽象地愛人類,實質上?幾乎總是隻愛自己?。”

夏油傑驀然起?身,麵色冷然,轉身就要走。

原本?好不容易鬆弛的心情被怒火充盈,他努力地深呼吸,不希望自己?和?五條悟的心上?人發生爭吵和?衝突。

他並不希望五條悟為難。

“要愛具體的人,請不要自我感動地沉溺於正論而?不去深思?背後的可能性,不然你會被摧毀的。”暄款款起?身,知道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篤定的信念、深愛的家人、美好的回憶……一切都?會被撕碎的。”

回應她的,是一聲?關上?門的聲?音。

力度不重,甚至很克製,這是他在盛怒之下仍然保持的理智。

暄看著對方杯子裡,沒?能喝完的、沒?有絲毫晃動波紋的紅茶。

……其實是個很溫柔很禮貌的人呢。

希望這一次他能好好地想一想。

這一次,請不要讓她的悟傷心。

夏油傑回到座位上?的時候,麵上?已經習慣性地帶上?了一絲笑?意,儘管因為起?伏的心緒而?非常僵硬。他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生怕保護人之間起?內訌的天內理子,這才安撫性地笑?了笑?。

五條悟眯起?眼睛,冷不丁蹦出一句:“傑,你在不高興。”

“沒?有。”夏油傑回答,“暄小姐快要回來?了。”

話音剛落,暄就推開門,笑?意盈盈地落座。仿佛沒?看到所有目光聚攏在她身上?一般,她說:“悟和?理子妹妹、黑井小姐都?吃完了的話,悟和?夏油同學就去小憩吧,我可以帶她們?在月雫山遊玩。”

五條悟又盯了暄一會兒,察覺到她沒?有要繼續說的意思?,有點頭疼地摁了把?自己?的頭發,隨即散漫地起?身,雙手抄在兜裡就往旁邊的房間走。見?夏油傑還坐在原位,順帶著將他一並捎上?了。

暄把?視線挪回來?:“那麼,我有幸邀請二位一起?觀看月雫山的魔術嗎?”

天內理子眼瞳清透,眼眸中的光芒越來?越奪目,重重地點頭。

被領著踩著綿密的雪到了月雫山的懸崖處,底下是山澗,婉轉鳥啼在空穀間傳響。此時光攏成?一片表麵氧化的金箔,光芒並不十分璀璨,帶著無限接近消逝的悲哀與溫柔。是日要落儘了。

“看好了,我的咒力隻夠一切演示一次哦。”暄轉過頭說。

下一秒,天內理子的眼前一暗。

光芒被儘數吞噬,克萊因藍的夜空傾倒,漫天星河徜徉,流星雨劃過天穹,整個夜空宛如一匹瑰麗的畫卷。

在天內理子驚呼出聲?之前,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輕,整個人都?仿佛飄在了空中,立刻轉過頭去看黑井美裡,對方微笑?著伸出手握緊她的。

“因為是虛擬出來?的,所以理子妹妹想要觸碰的話,流星也是可以碰到的。”暄微笑?著道。

帶著溫度的光在指縫間穿梭,天內理子懸浮在空中,觸碰到了億萬年前的光陰。她的視線不經意間往下掠過,卻發現?原先的月雫山消失得無影無蹤,腳下是一片漆色之中裹著光點的星海。

星星在掌心之間遊動,消逝的溫度,不知怎地讓她熱淚盈眶。

“看見?了嗎?”暄說,“你的生命在和?它們?相呼應。”

在星海中玩夠了之後,暄打了個響指,一切瞬間恢複到正常。

天內理子低頭,發現?自己?仍然站在月雫山上?,甚至並沒?有移動幾步,有些失神。

“接下來?想見?識什麼風景呢?我基本?上?都?可以模擬出來?哦。”她說。

天內理子回想著自己?曾經寫過的遺願冊。

事實上?,那麼多的遺願她都?沒?有完成?,因為各種局限。

女孩子垂下頭想了一會兒:“想看冰島的黑沙灘,澳大利亞的大堡礁,還有聖彼得大教堂……”

她說一個,暄就變一個,麵上?雲淡風輕,背在身後的手卻將衣料攥得越來?越緊,額角也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在黑井美裡擔憂地看過來?的時候還有空回一個微笑?。

天內理子的驚歎聲?幾乎沒?有停下來?過,還想說什麼的時候,暄笑?吟吟地比了個暫停的手勢:“隻剩下最後一個了哦,最後一個是我想帶你看的風景。”

天內理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看的已經夠多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驟然之間,月雫山完全地暗淡下來?。

下一秒,天色一點點地擦亮,一輪旭日在緩然地升起?。

幾乎是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眩目龐大的太陽,努力掙紮著破開山巔桎梏,破開雲翳黏連,一點點地,用力地,拚命地。

天內理子連呼吸都?忘記了,呆呆地望著日出之景,眼底慢慢地濕透。

大抵是因為這隻是一輪模擬的明日,所以直視也無妨,但她真的很想哭泣。

“人怎麼可以直視太陽呢,”她聽?見?暄極低的私語,“他那麼明亮啊,追逐不到的。”

這點絮語很快就被天內理子拋在腦後,來?不及多深思?她的意思?。

胸腔裡有什麼情感噴薄欲出,她的手虛攏成?拳,抵在心口,一下一下地感受著震顫的心跳。

“理子妹妹,”暄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做你自己?的太陽吧,生命可以這麼漫長。”

紅輪終於完全地掛在天幕上?,天內理子久久不能言語,而?是沉浸在了一種莫名的、鼓脹的情感之中。

良久,她仰頭:“暄小姐為什麼要對妾身這麼好呢。”

她等待了很久都?沒?有聽?到回答。

她轉過頭去,才發現?站在身後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因為脫力而?跌坐在地上?,額角滿是汗珠。

她一驚,正要蹲下來?去扶對方,對方卻擺擺手:“沒?事的,隻是咒力耗儘而?已。”

她頓了頓,回複了天內理子的問話:“因為你的生命還很漫長,我想讓你看到更多美好的風景;而?我本?身拘囿在此處,注定沒?辦法像你這樣?絢爛。”

天內理子抓了一把?自己?的裙子:“可、可是,妾身活下來?不是很自私嗎,而?且如果活得很平庸……其實也不會像你說的那樣?絢爛的。妾身知道自己?能力平庸,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

“不哦,”暄用手比了個拍照的手勢,發出“哢擦”的聲?音,“天元不同化也不會出現?死亡的問題,為什麼要你來?為她承擔代價呢?這是你本?來?應該擁有的人生,無論是平庸的還是奪目的,這是你生命的軌轍,隻有你才能決定應該編織什麼人生圖景。”

“暄小姐……”女孩子這回是繃不住了,眼淚大把?大把?地流,黑井美裡連忙給她擦拭淚水。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啊,理子妹妹。”暄看著對方幾乎是崇拜敬仰的眼神,失笑?,“我沒?有你想象得這麼好啦,更多的是因為悟哦。”

天內理子腦海中閃過五條悟不耐煩之下的些許溫柔,疑惑地歪歪頭。

暄輕聲?說:“因為理子妹妹你是悟拚命保護的人,無論是不是出於任務。隻要是悟要保護的人,我都?會保護,悟溫柔以待的人,我都?會溫柔以待。事實上?,並不是因為我說要溫柔地對你他才這麼做,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沒?有我他照樣?會這樣?對你的。”

“暄小姐……你看上?去很喜歡他呢。”天內理子說。

天內理子一直以來?讀的都?是教會學校,基本?上?都?是女校,所以在情感方麵比較匱乏。身邊當然有偷偷戀愛、沉溺在熱戀中的同學,但沒?有一個讓她感覺到,對方如此平靜,卻又熱烈地愛著另一個人。

隻是因為我是他的保護對象,就能夠這樣?愛屋及烏,耗儘咒力、忍耐疲倦地為我創造盛大的美景嗎?天內理子對這種炙熱的情感懵懂。

“不隻是喜歡,是愛哦。”暄本?來?沒?打算說這麼多的,但大概是自己?創造出來?的美景實在美麗,她動了訴說的念頭,“我並不是你想象得這麼無私……隻是因為時間不多了,我想要再創造出更多的記憶,等他以後完全想起?來?了,至少對這段歲月有所觸動吧。一點點的觸動便足矣。”

天內理子沒?能聽?懂。

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對方所說的,似乎是一個非常大的秘密。

“悟是我的錨,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他是最重要的人。”暄平靜地道,“在我是我自己?的同時,我可以為他做到一切。他善,我便善;他惡,我便更惡——不用害怕的,我隻是說說而?已,悟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走向後者的,他是個很堅韌的人哦。”

天內理子錯愕地看著她,暄卻豎起?手指抵在唇前,這是個噤聲?保密的動作。

天內理子茫然地點點頭,黑井美裡也做了個橫著拉拉鏈的動作。

她其實還有很多想要問這位暄小姐。

譬如愛情是什麼,愛情的感覺如何。

但在聽?到她說了這樣?一番的言論之後,她的腦海裡閃過太多的思?考,一時之間反倒沒?來?得及問了。

/

第三日的中午十一點,天內理子的懸賞徹底到期。

天內理子和?黑井美裡緊緊地抱在一起?,歡呼著流淚著,隨即和?暄告彆。

“妾身還是要和?你們?回去先複命,”天內理子認真地比劃了一下,“妾身要自己?和?天元大人說清楚,不能讓他遷怒你們?。一路上?真的感謝幾位的照顧了。”

她認認真真地鞠了一躬。

五條悟走到暄的麵前,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隨即是兩頰各親一口,再是鼻尖,最後是唇瓣上?的唇珠。

“等我回來?。”他的嗓音裡有任務終於結束的釋然,“很快就回來?了。我的兩個手機都?充滿電了,暄可以一直和?我打電話,打到我回來?為止,所以不要不安了。”

暄點點頭,然後也像五條悟一樣?,在對方的麵龐上?落下了五個乾燥的吻。

她微微踮起?腳尖,最後把?額頭抵在了他的頸窩處,近乎是極度眷戀和?不舍地歎了口氣?:“要一直跟我打電話,不,打視頻吧,我想一直看著你,好不好?——路上?也請多加小心,不要掉以輕心。”

這種時候當然沒?有什麼不好的,他自然應下。

兩人黏糊得幾乎要沒?眼看,另外幾個人都?很是默契地轉過頭去。

暄把?自己?縫的、裝著平安祈願的小香囊掛在他的腰間:“悟會平安歸來?的,對吧?答應我吧。”

“當然呐,”五條悟最後抱了一下她,然後轉身,大步往前走,隻招了招手,沒?再回頭:“我和?傑是最強的啊,怎麼會有問題,暄就在家裡等我好了哦。”

她注視著他們?走出結界。

暄閉目祈禱。

平安平安。

她的悟一定要平安。

心口劇烈地一悸,暄睜開眼,不安地用手壓在心口,立刻打了電話。

從現?在起?,她要全神貫注地看著五條悟。

她一定要讓他平安。

下午三點,一行人順遂地回到了高專。

剛走進高專的結界內,五條悟和?夏油傑都?伸了伸懶腰。

五條悟笑?著對視頻裡的暄說:“你看哦,超——平安的嘛,全都?是暄的香囊起?的保護哦。”

夏油傑嘴角扯了扯,無語地轉過頭去。

黑井美裡和?天內理子倒是笑?彎了眼:“暄小姐和?五條先生的感情真好啊。”

夏油傑雖然被暄抨擊得有些生氣?,不過這一路上?他想了不少,終於冷靜下來?,覺得暄說得有一定道理,但他還沒?被完全說服。

不過他還是很尊重她的,因此出口說:“是啊,悟和?暄小姐黏糊得簡直了——不過他們?前幾天才結婚,也很正常。”

那邊的五條悟身上?的粉紅花花都?幾乎要凝成?實質了,夏油傑嘴角抽搐著轉過頭去,對她們?說:“來?,我先送你們?到薨星宮——”

他的話音突然止住了。

他看到了天內理子眼睛裡盛著的,他身後的影子。

夏油傑僵硬地轉過身來?,大腦有一瞬間空白。

銳利的刀劍貫穿了五條悟的胸膛,血色在刀尖淋漓地流淌,黏稠的、刺目的、眩暈的。

這不是……在高專內部嗎?

為什麼……五條悟會被刺傷……?

他和?悟不是,最強的嗎?

下一秒,咒靈從夏油傑周身浮現?,拚儘全力地攻向五條悟身後的那人!

血液不斷地溢出來?,劇痛之下,五條悟的大腦還是及時地冷靜下來?,手中的手機沒?有墜落在地上?,他對上?了那頭暄的目光。

暄一動都?沒?有動,連尖叫都?因為失聲?而?沒?能發出來?。

“彆發呆!”夏油傑猛喝一聲?。

五條悟來?不及多看一眼,立刻展開反攻:“我沒?事——傑你先帶天內去薨星宮!這裡交給我!”

他想掛斷電話以免讓暄更為擔憂,然而?下一刻手機也被徹底打飛,落在了未知的地方,隨即就是緊逼而?來?、招招斃命的危險進攻!

好強。

五條悟的額角滲出汗珠。

這是他這麼多年以來?,身體第一次拉響的高度警報。

這邊的暄的眼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她清楚地看見?,在手機畫麵晃動一瞬之後,手機大概是剛好卡在一處能縱觀全局的地方。

她對上?了伏黑甚爾充滿惡意的、堪稱冷漠和?不屑的一眼。

那一秒她什麼都?沒?想。

汗水急劇地從額角滑落,被貫穿的疼痛和?尖銳物從心口抽出的劇痛反複拉扯,她跪倒在地上?,急促地大口呼吸著。

不……

不……她的悟被人傷害了……她不能在這裡倒下。

沒?有多少猶豫地,她咬著牙,艱難地撐起?來?,在放置香囊的地方飛快地翻找,很快就找到了幾天前還剩下短短一截未能燃儘的香囊。

——她必須要先趕去五條本?宅,讓他們?快點支援。

不,冷靜,可以通話。

可是手機屏幕上?還時刻播放著五條悟和?伏黑甚爾大戰的場景,她的眼瞳裡清楚地倒映出五條悟是如何落於下風的。

暄一咬牙,將香囊全部戴在身上?,立刻往五條本?宅趕去。

她的咒術沒?有瞬移的功能,此刻隻能疾馳,然而?身上?時不時就傳來?傷口很深的割傷,她咬住自己?的指尖,拚儘全力才沒?有就此倒下。

幸好能替他分擔一半的痛楚。暄的眼瞳裡一片漆色。

脊背已然汗濕,她急速地往前衝去。

然而?就在這一刻,變故陡生!

喉嚨傳來?被刺穿的感覺。

喉骨幾乎要碎裂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一開始感知到的先是尖銳的刺痛,被咒具捅穿,緊接著是骨頭碎裂的沉悶的痛楚,所有的痛吟被徹底堵住,再之後是氣?管斷開,氧氣?在慢慢地脫離身軀,流失,太陽穴傳來?撕扯般的感覺,眼前很快就要徹底黑了。

暄還在前奔。

拜托了,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就算眼前馬上?什麼都?要看不見?,就算肺部不斷收縮痛苦縈繞即將窒息而?死也要趕到他那邊,她不能就在這裡倒下,絕對不能!

腿部驟然傳出被貫穿之感,她一瞬間跌倒在地上?,發出尖銳的哀鳴!

是撕心裂肺的一聲?痛吟,而?她終於喊出聲?來?了。

思?緒卻在這一刹那飄到了幾乎是毫不相乾的地方:她如此疼痛,但還能喊出來?,畢竟她沒?有真實地受到傷害。可是她的小悟呢?

手機還攥緊在手裡,模糊泛黑的視線終於緩然地聚焦。

胸口到腹部遽然之間又是一陣急劇的痛楚!

是咒具,從胸口一直劃到了腹部。

她的視線釘在手機屏幕上?。

她的悟,她最心愛的人,她舍不得讓他受一點傷、一點疼痛的這個人,他睜大了眼睛,徹底躺在血泊裡,沒?有氣?息,沒?有動作,再不能活過來?。

她敬仰愛慕了遠不止十多年的人,此刻停止了呼吸。

她的愛,她的恨,她的丈夫,她的老師,她的錨點,她的愛情,她最重要、最珍重,一直默默守護著、小心仰望著的人,全部都?消逝了,再也不存在了。

再也不會有人來?到她身邊撒嬌,再也不會有人愛她,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愛了。

她此生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那她為什麼還要活著呢?

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她寧可自己?死掉,也希望他能活著,不要經曆這一切的痛。

咒力化作最為尖銳的箭鏃,她捏住箭鏃,麵無表情地徑直往心臟刺去!

在將將刺穿心口的那一刻,她忽然注意到,有許多蠅頭停留在他的麵上?,肆意玷汙著、吮吸著她心愛的人的血液。

極其尖銳的暴虐在心口橫衝直撞,她收回了箭鏃,死死地盯住屏幕上?的蠅頭,還有經過她這邊,一劍貫穿了手機屏幕,隻留下一個眼神的男人。

——我要他死。

——我要他生不如死,挫骨揚灰都?不會罷休。

在這一刻,暄的心情詭異地平靜下來?,渾身的痛楚仿佛消失了、潰散了,她用力地爬起?來?,穿過了結界。

穿過的刹那,比往日更大的痛苦仿佛千斤枷鎖猛然重壓下來?,壓得她毫無防備,膝蓋骨重重地磕到了地上?,仿佛漫長的、尖銳的懲罰。然而?她感受不到痛覺一般,隻是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又爬了起?來?,儘可能迅速地往五條本?宅趕去。

香囊上?的時間飛速地流逝,她察覺不到越來?越濃鬱的痛苦一般,仍在往本?宅努力前去。

香囊燃儘了。

在某個時刻,她忽地察覺到這一點。

幾乎是在她意識到的那一霎,鋪天蓋地的重壓和?碎骨般的痛楚讓她支撐不住身形,猛地倒在了地上?。

“我的悟還在等我……”她無聲?地輕念著他的名字,即使察覺到被咒力反噬,自己?身上?的皮肉好像都?在滲出血液,腿骨已經完全碎裂了也恍若未覺,不斷地用手在努力地往前爬。

想見?悟。

想見?悟。

……她隻是想見?悟啊。

可是她發不出聲?音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十指全都?破皮流血,血液將草尖染頭也未曾察覺。

隻有心口的痛楚不斷地蔓延,她快要被擊垮了。

她的小悟在哪裡?

她還能見?到她的老師嗎?

究竟有誰能救救他啊。

快撐不住了。

可是他一個人躺在那裡,那麼乾淨的人,她都?舍不得染指的人,現?在被肮臟的蠅頭吮吸血液。

她還沒?把?那個人挫骨揚灰。

想見?悟……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完全爬不動了。

失焦的視線慢慢聚攏,眼前掠過幾縷白色。

暄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昏過去的最後一秒好像被無限拉長,無數的念頭掠過腦海:

還以為是悟的發絲,還以為他回來?了。

——結果隻是因為我的頭發,全白了啊。

第49章 槿花一朝·34

天內理子死了。

她死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承諾, 是夏油傑對她說的?“我們回去吧,理子”,而她那時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暄帶她看過的絢麗風光, 一幀幀, 回憶美好到幾乎要凝固定格。

她那時剛把手抬起,即將要放在夏油傑的手上。

隨即, 從她額角湧出的溫熱鮮血猝不及防地濺到了他?的?眼角。

粘稠的?,鐵鏽味的?,甚至帶著點熱意。

緩然?墜落下滑的?時候, 仿佛左眼淌下一道血淚。

那一刻, 夏油傑腦海裡並不是對眼前這個?生命突然?逝去的?惋惜。

而是錯愕、詫異、驚疑,好似被裹在了金魚吐出的?成串氣泡裡,耳邊茫茫聽不見聲音,一切都迷離徜恍。

——她怎麼就死了呢?

他?怎麼會沒能護住她呢?

他?和悟不應該是最強的?嗎?

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假的?吧?

然?後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才是這個?女孩子在短短三天裡, 跟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

她的?微笑, 她的?眼淚, 她的?崇敬期待,她的?下定決心。

她是那麼真切地相信, 他?們能救她。

再之後是一股極其強烈的?、幾乎要讓人嘔吐的?反胃感。

明明見過那麼多死人了, 明明見過那麼多因為咒靈而死狀淒慘的?屍體了, 明明以?為自己承受能力相當好了。

明明, 明明。

為什麼身體還會本能地想?要嘔吐,喉嚨口泛上的?惡心感,比吞下一百個?咒靈玉感到那種擦拭嘔吐物的?抹布味還要濃重。

後續是被那個?實?力強勁的?天與咒縛劃開傷口。

躺在廢墟與血泊裡的?時候, 夏油傑隻覺得思緒完全?地慢下來了。胸口被屈辱地劃了兩筆“×”字的?傷痕,而他?這時隻想?起昨日暄平靜的?話:“……你和悟都因為自身擁有的?力量不自知地傲慢著?。”

昨日他?還嗤之以?鼻, 今天所有自以?為強大的?虛假麵紗全?部被撕裂。

心口仿佛被剖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汩汩的?熱血從裡頭流出來,然?後慢慢地變冷。

他?的?心底,已經?有東西開始搖搖欲墜了。

……

從血泊裡拾起被血汙染透的?香囊,五條悟滿麵漠然?。

胸口殘存的?情?緒在牽扯著?他?,隻是已經?很淡了。

對他?來說,一切似乎都沒什麼所謂了,然?而理智還在提醒他?,有人還在等?他?。

走到樹叢邊,看到一堆碎塊——他?的?私人電話的?手機已經?完全?報廢了,而那隻工作專用的?手機大概也在戰鬥中遺失損毀。

腳步隻是微微地頓了頓,他?麵色平靜地往目的?地而去。

他?要先?殺了那個?天與咒縛。

……

雪白的?布包裹著?屍體,一隻已經?發僵的?蒼白的?手垂落下來。

屍體很輕,輕得如?同?五條悟此刻內心中幾乎要消弭殆儘的?情?緒,一切都遊離在空氣之中,一切都已經?無足輕重。

藍光眩目,盤星教眾人紛紛鼓起掌,麵上帶著?瘋狂的?笑容,掌聲雷鳴,他?們都在為一個?無辜者?的?死而狂歡。

在熱烈的?震徹耳膜的?掌聲中,推門聲顯得微不足道。

門內的?五條悟和門外的?夏油傑對上了視線。

隻一眼,夏油傑就察覺到了五條悟身上不對勁的?地方。

“你是……悟?”夏油傑瞳孔驟縮。

五條悟略微頷首,麵上的?表情?漠然?到讓夏油傑感到陌生。

額角有冷汗滑落,對視的?這一刹那,夏油傑忽然?就意識到了,他?們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五條悟身上恐怖的?氣勢讓他?都倍感壓迫,而對方隱藏在性格中的?無謂在此時放大到極致。

“要把他?們都殺了嗎?”五條悟沒有看懷裡那具早就冷透的?屍體,隻是這樣望著?他?,“我覺得,現在的?我對這一切都無所謂。”

他?說得很平靜,而夏油傑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五條悟確實?可以?把這些?毒.瘤全?都殺掉。

隻是端掉一個?教而已,他?是禦三家五條家的?家主,隻要他?願意,哪怕全?部殺光血流漂櫓也無所謂,會有人替他?找好理由,又或者?不需要找理由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這一切本就不是問?題,對他?而言早已無所謂了。

天空延展色的?眼瞳還凝視著?他?,等?待著?他?的?答複。

夏油傑知道,五條悟之所以?還詢問?他?意見,是因為他?一直將自己的?判斷作為善惡基準。

“不必了。”良久,夏油傑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五條悟不需要意義,可他?夏油傑需要。

他?的?人生錨點,他?所持之以?恒堅定的?信念,隨時都有可能破碎。

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做了。

五條悟走向了他?身後的?門。

而夏油傑沒有選擇和他?並肩而行。

他?們擦肩而過。

——夏油傑清楚地知道,這大抵是命運的?轉捩點,一切的?分歧溝壑自此伊始。

一切安頓完畢,五條悟看到高專門口站著?密密麻麻許多五條家的?人。

他?們神色肅穆,如?臨大敵,直到看到五條悟走到他?們麵前,才徹底鬆了口氣,神情?中滿是關切:“家主大人,您沒事?就好。”

五條悟瞥了為首的?人一眼:“消息還算靈通。”

為首的?人知道這並不算什麼誇獎,不由得掏出手帕使勁抹了抹額角的?汗珠,心口的?壓力比往日重上太多:

以?前的?五條悟就是一個?煩人的?DK兼五條家家主,然?而今天一見,他?和之前的?氣度天差地彆,那種超脫一切的?感覺讓人不由自主生出信服和崇敬。

“說到這個?,”五條悟伸手,“你的?手機給我,我要給暄打個?電話。”

隨著?時間的?流逝,五條悟終於從剛領悟萬物的?狀態中緩慢地脫離,稍微有了一些?踩在地上的?實?感。

為首的?人顫顫巍巍地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咽了口唾沫:“多虧了月雫大人,我們才得到信息趕過來……”

他?知道五條悟和他?夫人感情?甚篤,本意是想?要不動聲色地借著?誇獎暄來討好五條悟,然?而五條悟卻停下動作,緩緩地擰起眉,敏銳地從他?的?話語之中感到了一點彆樣的?意味:“暄怎麼了?”

被六眼盯著?的?感覺太過恐怖,為首之人猛地打了個?寒噤:“……月雫大人隻是因為受了點刺激,昏過去了,我們來之前她已經?醒了。”

話音越落越輕,說到最後幾乎要消音。他?心虛地低頭。

事?實?上,他?看到月雫的?時候,對方已經?昏死在結界之外,渾身都是血,長發全?都白透了,手上還緊緊地攥著?手機,另一隻被握緊的?鋒利草尖割得傷痕累累。

如?果不是因為她周身全?都是撕裂的?蝴蝶屍體,他?恐怕完全?認不出來對方是誰。

大驚之後,他?立刻想?起之前五條夫人叮囑他?的?,如?果看到月雫倒在結界外,一定要想?辦法讓她回去,多拖片刻她都有可能徹底死掉。

如?果月雫死掉……

為首之人想?起偶爾會看到的?五條悟黏著?她的?場景。

——那自己大概會死得很慘。

好在那時候他?反應很快,一把將對方抱起送回結界內。

暄滿身的?傷口這才停止流血。

他?當時抹了把汗,想?著?到底要怎麼辦,誰也不知道月雫為什麼突然?出來,看著?這嚴重程度一時半會也醒不過來。

結果就在他?想?完這個?念頭的?下一秒,對方意誌力驚人地醒了,還死死拽著?他?,一邊咯血一邊說五條悟出事?情?了,讓五條家的?人立刻去支援。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便是現在。

他?們尊敬的?家主大人看著?沒什麼事?,在場的?人無一不是頂尖的?一級咒術師,他?們都感覺到,五條悟的?實?力明顯變得更為強大,強大到幾乎可以?稱得上恐怖了,大概已經?成功到達當代最強的?地步。

——這是好事?。

電話終於接通了。

那邊沒有任何聲音,而五條悟先?開口:“暄,是我。”

那邊沉寂了一會兒,之後才是一聲“嘭”的?巨響,仿佛有人重重摔在地上,但下一秒她就說話了,嗓音裡帶著?痛苦的?顫抖,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喘息急劇:“……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回來嗎?”

她沒問?他?是怎麼活過來的?,也沒問?他?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給自己打電話,更沒有問?天內理子是否活著?,夏油傑又是如?何。

那些?都不是關鍵。重要的?是,他?已經?活過來了。

於是她隻是問?,你回來嗎?

五條悟覺得她的?情?緒並不太對,而此刻他?並不知道要怎樣安撫,連安慰的?話說得都是那樣蒼白而無力:“很快就回來的?,一點事?情?都沒有……嗯,讓你看到那樣的?畫麵真是太遜了,啊,不過那個?天與咒縛被我殺了哦,我現在很強的?,術式反轉[赫]和虛式[茈]使用得很流暢……現在沒有人能打過我了,我已經?是最強了哦。”

手機裡的?吸氣聲細微而壓抑,他?察覺到對方似乎是在極其痛苦地無聲喘著?氣。

而五條悟知道暄在為什麼而痛苦。

可事?實?是,五條悟並不為所受到的?傷而感到痛苦和仇恨,也並不為天內理子的?死亡哀痛,反而覺得這個?天與咒縛算是幫助自己突破瓶頸的?一個?契機。他?因為這一次絕境逢生而感知到了萬物。

五條悟並不覺得後悔,隻對天內理子有些?歉然?。

然?而他?不希望她這樣疼痛,想?了想?,回想?起了很久之前,暄對他?說,不要隻以?夏油傑為善惡指針,可以?多問?幾個?人來參考。

於是他?挑起話題問?:“暄覺得,我要不要把盤星教的?所有人都殺了呢?”

她回答的?時候,聲音恍若秋末裡最後一片凋零的?槿花花瓣,被風吹到冰冷的?湖麵上,打著?旋,有種乾涸的?死寂:“不需要悟動手啊。”

他?敏銳地感知到她的?未儘之言。

她輕飄飄地吐露出剩餘的?幾個?字:“會臟了你的?手的?,這種雜碎,不需要悟動手。”

五條悟的?心底因為兩句話而終於掀起了波瀾。

並不是說,他?對她的?話有任何支持或是反對的?傾向,而是他?在問?出那句話之前,就預料到了她會選擇的?結果。

他?本以?為的?結果。

可是她的?回答卻和自己的?設想?背道而馳,甚至大相徑庭、相差甚遠。

“暄?”他?在此刻終於遲疑地喚了她的?名字一聲。

實?在是太不對勁了。

他?朝五條家眾人比了個?手勢,隨即坐進了私家車裡,準備立刻趕回去。

這一聲仿佛某種開關,對麵的?呼吸聲越來越壓抑不住。

休眠的?火山終於蘇醒,他?聽到暄幾乎是從唇齒間擠出來的?、破碎的?話語:“對不起……我不應該給你香囊的?……我運氣太差了,完全?不平安……”

泣音被她死死地壓在喉間,他?聽到了極細微的?唇齒咬在皮肉上的?聲音,這是她用痛覺製止眼淚的?方法。

“你該多疼啊,悟……這些?都是你經?曆過的?……我沒辦法陪在你的?身邊,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眼睜睜地……”她近乎絕望地嗚咽一聲,“你流了好多血,我卻根本沒能到你的?身邊,總是這樣、總是這樣。你的?痛苦我無法徹底分擔,可是我也想?站在你的?身邊,我不想?這麼無能為力……”

她多恨她太過弱小。

替五條悟開車的?正是方才為首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覷了五條悟一眼,卻被對方麵上的?陰沉嚇到了。

他?看著?五條悟麵無表情?地做出“開快點”的?口型,一咬牙油門踩到底開始飆車。

五條悟神色晦暗:“不是你的?錯,不要這樣說自己。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下一次的?。”

而他?察覺到她還是沉浸在那種無邊的?自責之中。

他?在冥冥之中似乎發覺了,暄並不隻是因為這一次而在痛苦,這次生死危機隻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應該是在很早以?前就開始為他?疼痛了,為他?的?從前、現在,乃至他?自己也能預料到的?一部分未來。

那邊深呼吸一聲,一切的?聲音都斷了,猶如?被驟然?扯斷的?風箏線。

她似乎是徹底壓製住了洶湧的?情?感,理智最終占據上風,勉強冷靜下來了。

而五條悟不敢確定,暄究竟是真的?冷靜下來,還是把痛苦壓到心底更深的?一隅了。

“我沒事?了。”暄說,“先?掛斷了。”

她摁下了掛斷鍵。

暄坐在梳妝台前,擦掉了眼角最後一滴眼淚,靜靜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隻是因為出了月雫山一次,鏡子裡的?女人眼角便出現了不少的?細紋,連眼眸都不複往日的?清透,而一雙本來隻有薄薄的?繭的?手不複光滑,被鏤刻下歲月的?紋路。

軀體的?時間加速流動,這是不可逆的?。

脊背上的?咒力紋路被五條悟的?咒力壓製住了痛感,前半身的?紋路卻蔓生得肆意。

她其實?還沒想?好怎麼麵對他?。

“剩下的?那些?雜碎……就由我來吧。”

暄把手貼在鏡麵上,用力地抹了抹鏡麵上女人的?眼角,對自己這樣說。

第50章 槿花一朝·35

五條悟趕到的時候, 庭院裡一派闃寂無聲。

沒?有人在等他。

有風拂過,門口?懸掛著的經年的風鈴發出已然悄無聲息變化?的聲音,他一瞬間回頭, 腦海裡掠過很多年?前, 她這樣笑著時說的話:

“……風鈴響起來的時候,我就會下意識覺得小悟你還在, 我就好像不是一個人了。”

喉口?發緊,他抬腿便邁向宅內。

客廳內,她抱著五條貓貓的玩偶, 整個人陷在柔軟的沙發裡發呆。

五條悟第一眼看到的, 就是她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隻?是看上去並不像從前那?般柔軟。

她懷中的五條貓貓這麼多年?了倒是一直沒?什麼損毀變舊的痕跡,和最初他贈送出去時的幾乎是彆?無不同,足以見?得?主?人有多愛惜。

而他這時才恍然發覺,五條貓貓和他的聯係已經太?過微弱了, 差不多沒?有共感的功效了。

身側的沙發陷下去一塊,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 開口?時莫名有些艱澀:“……我回來了。”

暄抬起手輕輕地貼在他的麵頰上,指骨一寸寸地撫摩過線條流暢的下頜, 色澤淺淡卻?還算潤澤的唇, 高挺如舊的鼻梁, 再是眼尾, 眉毛,眉心,耐心細致得?仿佛眼盲者用?指尖閱讀盲文?書, 仔仔細細掃過每一處。

然後她輕輕地撥開他柔軟的發絲,看到了掩蓋在白發之下的疤痕。

這猝不及防的一眼讓她瞳孔驟縮, 耳邊一切的聲音都仿佛浸泡在水底時聽到的那?樣失真變調又模糊。

眼前在發黑,暄急促地喘息著,痛感襲來,每一寸骨骼和肌理都在劇烈作痛。

恍惚間似乎是聽到他焦急地喊她的名字,發冷的手被一片溫暖握住,整個人似乎是被擁進了一個懷抱裡。

但這一切的感覺都變得?太?模糊了,她索求更多。

“暄,我在這裡,看著我。”五條悟捧著她的臉,望著她失焦的視線和額角滲出的冷汗,心越來越沉。

她終於從溺水窒息的痛苦感中出來了,伏在他胸口?緩慢地喘著氣,然後繼續抬手,從他的脖頸開始,繼續往下檢查。

手掌一寸寸觸碰,一截截摩挲,往下摸到高專.製服的時候毫不猶豫把扣子解開,半強製地將高專.製服外套脫掉,隔著襯衣感知到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肌。

她怕他冷,所以又把製服外套披在他肩上,隻?是專注地解開他的襯衣扣子。

微冷的空氣襲入,她冰涼的五指也滑進領口?與衣襟,五條悟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摁住了暄的手。

“腿上和腰腹都有疤,很淡。”他徑直交代了,“已經不疼了。”

她的眼眶立刻就紅了,然而極力忍耐著,隻?是吸了吸鼻子,彆?過頭去,權當做無事發生。

“可是我很疼。”她握住他的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心口?,左眼滑下一滴淚,“感覺到了嗎,它很疼。”

沒?有等到五條悟回答,暄就兀自說道:“悟現在已經變成最強了吧,應該已經領略到萬物了呢。”

五條悟怔然。

“世間這一切對你?來說還重要?嗎?”暄問,“你?應該察覺到了,一切的情?感都稀疏了。”

五條悟沒?來得?及問,她是如何知道的,就聽到她說:“因為我覺得?悟現在還在世界之外,離我很遠,可我知道這並不是你?的本意和真實想?法,你?隻?是因為突破而發生了改變。我想?把你?拉回來,一直在我的身邊。”

“做吧。”暄抬手摁在他的胸口?,借著他對她並不設防,用?力地把他摁在沙發上,“悟,回到我的身邊。”

她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指尖在空氣之中虛虛一點,四周頓時昏昧一片,幾乎沒?有光亮。

“等等。”他說,“暄確定要?在完全黑暗的情?況下嗎?”

他在這時候才顯露出一點屬於初學者的遲疑和赧然,那?種?無形之中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度在緩慢消弭:“……看不見?的話?,會弄傷你?的。”

“沒?關係。”她的聲音在漆色之中輕得?仿佛斷掉的一根蛛絲,“悟的六眼能看到咒力的吧?你?能感受到我就行了。我會找對的。”

“但是那?些東西還沒?準備——”他想?要?直起身,卻?被暄突如其來往後挪了兩寸坐下的動作驚到了,登時沒?再繼續,呼吸聲都開始變重,“我不想?讓你?不舒服。”

“沒?有關係,反正我們之間不存在意外——我想?要?你?直接進.來。”暄輕輕地道,“我會讓你?舒服的,這本來就是年?長一方需要?做到的,不是嗎。”

沒?等他回答,她垂首吻住了他。

大抵是太?喜歡了,喜歡到覺得?一切都像是妄想?,所以愛意化?作成串清透而黏膩的露水,足夠潮濕,仿佛連綿傾覆的陰雨,黏著在峰巒的表麵。

尺.寸不匹配,她對他而言太?嬌小了。

連這時的不相配都會讓她低聲地哭,不斷地、沒?有安全感地問,是不是他們本來就不夠相稱,她是不是在染指明月。

隻?有這時她才會脆弱地暴露所有的不安和心底話?。

他粗暴地吻掉她的淚珠,很用?力地問,說,才不是,沒?有人比他們更適合對方,沒?有人,他愛她。

撕扯的痛.吟,她低低地啜泣,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心口?,仿佛一場淋漓的熱雨,鑿得?他一顆心軟爛發酸,隻?能攬住她的腰用?力地扣進自己的懷裡。

如此灼燙的愛意。

每一次潮汐的起伏他都會感覺到頸窩處的眼淚又多了幾滴,圓潤的珠玉迸濺,和頭發糾纏在一起,濕漉酥麻又不斷地作癢;每一次日出日落的綿亙他都會感覺到她在咬他的肩膀,可是隻?像小貓一樣用?牙冠輕輕蹭過,與其說是咬,倒不如說是碰。

他清楚地知道,因為她在舍不得?。

她舍不得?他有一絲一毫的疼痛,所以在這種?時候也極力忍耐著自己的占有欲和霸道,壓抑著自己一切索愛和獨占的本能。

“我知道悟很怕疼的,”汗津津時,他聽到對方的喟歎,同夢的囈語無異,“一直開著無下限,不輕易受到傷害,所以無下限解除後,你?非常、非常疼。”

他的手掌被她握住,置於柔軟的峰巒中一方躍動的山澗,心臟在鼓噪作痛,她還在說:“我知道的,悟太?疼了,隻?是很會忍痛……我好討厭他們,他們隻?關心你?是不是贏了,是不是變成了最強……可是沒?有人問你?到底有多痛……我多想?那?時就在你?的身邊……”

“隻?要?暄在意就夠了。”他不斷地吻掉她淌落的淚水,心中波瀾起伏,“暄真了解我啊……”

後知後覺的、少量的委屈在此時慢慢地湧流。

到底是人不是神,他也會疼,他也會痛苦,他也會委屈。那?些該有的情?緒並不會少。

可是在見?到暄之前,這些感覺都被突破的愉悅遮蔽了,忽略了,壓在心底了。

而隻?有她,帶著他將這些積攢的痛苦慢慢地釋放,不至積壓於心底。

五條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這麼、這麼無條件的愛他,如此愛。這樣的愛熾熱到過分了。他簡直想?象不出來有誰能比她更愛他。

第一次過去後,他感覺到她脫力了,乾脆反客為主?。

他感覺到她又咬住食指壓抑自己的痛.吟,便把自己的五指探入她的指縫,十指緊扣:“喊出來。”

她的泣音在黑暗之中如此明顯:“不要?……”

“喊出來。”五條悟說,“說,‘你?是我的’,喊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我是悟的。悟……”她喃喃。

“不,你?要?說‘五條悟’是你?的。”他胳膊肘屈著抵在沙發麵上,而手指正強勢地扳著她的下頜,“大聲一點。”

她沒?吭聲。

“說。”他的語氣裡充盈著不容置疑。

暄張了張口?,嗓音卻?斷在喉間,良久沒?有吐出來,隻?是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

“為什麼不說呢。”五條悟有些焦躁,動作更加用?力。

她吞咽下一聲尖叫,這才發著顫流著淚問:“真的會是我的嗎?……真的會是嗎?”

他朦朦朧朧地似乎抓住了某種?線索,然而隻?是一瞬間,線索便從指尖溜走。

他幾乎是在逼問:“暄到底在不安什麼,明明我們以及結婚了,我不會愛上彆?的人,我很快就會一直在你?身邊……暄到底在不安什麼啊?——多信任我一點吧。”

回答他的是一片靜默。

五條悟挫敗地吻住她,幾乎是在撕咬。

肩膀在發抖,她的尖叫聲融化?在這個吻裡。

她第二次攀至巔峰了。

“說吧,求你?了。”他低聲地說,仿佛在撒嬌,聲音性.感到犯規,“哄我也行,暄說吧,嗯?”

暄從失神的餘韻中被強勢地牽回來:“悟好狡猾……”

他太?狡猾了,明明知道隻?要?撒嬌,自己就會無條件地答應他所有事情?,所有。

但是好幸福。

能和他這樣,真的好幸福。她想?。

也許是發呆太?久了,她感覺到他生氣了。

狂風驟雨。

危險的雷達作響,她脊骨上炸開電流。

幾乎是立刻醒悟過來,她抓著沙發布料往前爬了幾步,卻?被扣著腰一把扯回來。

他湊在她耳邊說,跑不了的。

“我讓你?這麼失望,這麼沒?安全感嗎?”五條悟這時已經從最初的痛感之中冷靜下來了,另一種?近乎於憤怒的情?緒在燃燒蔓延,“暄為什麼不能多信任我一點?”

“悟從來沒?有讓我失望,”暄見?他似乎還想?說什麼,搶先一步舉起發酸的手臂,捂住了他的唇,“我永遠無條件地相信你?。我隻?是……”

我隻?是,並不覺得?一切結束後,你?不會後悔。

她沒?有多說。

而他在這漫長的怒火中,分辨出了摻雜著的濃鬱的憐惜。

最終隻?是歎了口?氣,他開始吻她麵頰的每一處,吻她的耳根,耳後。

在又一次最後失焦的時刻,她絮語:

“悟會一直愛我嗎。”

“會。”

“悟會一直記得?我的愛嗎。”

“會。”

“悟會後悔嗎。”

“從未後悔,絕不會後悔。”

“……那?,我就說一次吧。”她隻?把這妄想?說一次,“五條悟是我的……悟是我的,我是悟的啊。”

突然就控製不住了,他怔怔地望著她。

她終於喊出來了。

原來她喊得?這麼好聽。他把腦袋枕在她的頸窩想?著,伴隨著一陣綿長的痛意與源源不斷的憐惜。

——明明是一場相愛的盛宴,卻?痛到宛如最後一場求生的戰爭。

已經數不清她流了多少淚了,因為質問的中途他擰開了好幾瓶礦泉水,她匆匆地一飲而儘,還因為喝得?太?快嗆到好幾次。

他起身去開燈的時候,她一把將兩人的衣服全扯過來蓋在身上,目光還在怔然地盯著他,眼尾紅到他又想?吻她。

沙發上狼藉一片,處處都是鮮明的抓痕,不少地方甚至被她抓破了,足以見?得?當時到底有多痛。

暄露出來的脖頸上全都是紅痕,身軀上隻?會更多。他知道自己的占有欲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她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可憐,然而他心裡漫開一陣滿足感。

她是他的。

而他低頭反觀自己,身上乾乾淨淨,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什麼都沒?有。隻?有白天那?場惡戰後,反轉術式修補被天逆鉾和其他咒具在身軀上留下的淺淡疤痕。

她不願意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五條悟抿緊了唇,原本極好的心情?被這點發現毀壞得?一乾二淨。

“我幫你?情?理。”他伸手要?去抱她。

可是她避開了:“不用?,悟自己先去吧。”

“我本來就應該幫你?清理。”五條悟說。

“不……太?奇怪了……”她紅著耳朵,把自己縮進一團衣物裡,整個人看上去更小了。

他恍惚之間有種?,他才是長者的感覺。

五條悟二話?不說就要?把手伸進去抄起膝彎抱著她,可她使勁往沙發縫裡縮,抗拒的意思很明顯:“不要?。”

“暄不喜歡我這麼做嗎。”他蹲在沙發前,撥開她汗濕的發,“明明說好我幫你?洗頭發的。”

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裝出這副模樣的,可暄還是心軟了,垂下眼簾,忽然道:“我隻?說一次啊。”

五條悟一時之間沒?明白她是指什麼:“什麼?”

然後就聽到,他愛的人,把他的白襯衫提起來,團吧團吧蓋住了腦袋,聲音悶悶地傳過來:“……悟太?.大了,弄得?我很.爽。”

“什……”他的話?音卡住了。

燙意一眨眼遍布頸項,麵頰,耳尖。

五條悟磕磕巴巴地:“啊……這樣,啊、嗯,謝謝誇讚?”

空氣中靜謐蔓延。

兩個人大概都害羞了。

過了一會兒,他率先蹦出一句:“最強在哪方麵都要?最強嘛。”

然後態度就開始坦然起來,覺得?自己理當如此。

而剛才口?出狂言的人,這回因為害羞縮在衣物裡默默自閉。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把腦袋探出來一點,試探著問:“現在悟應該覺得?回到人間了吧?應該不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吧,嗯?”

五條悟定定地望著她,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是哦,終於感覺到回來了。”

也感覺到更愛你?了。

互相對視一眼。

氣氛很好,他低頭又和她接了個漫長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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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漿體死亡,天元那?邊還需要?五條悟和夏油傑親自去做解釋。

五條悟收到消息,歎口?氣,望著重新穿戴整齊的人:“我想?給暄梳頭。”

他想?再和她相處片刻。

“那?,今天我要?戴發簪,湖藍色珠玉裝飾的那?個。”她說的是他最開始送的那?支發簪。

五條悟順著她的意思點點頭,起身去梳妝台前拿梳子和發簪。

大抵是思緒不完全在此,他意外沒?能拿住梳子。

清脆的響聲讓暄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去,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像是一隻?酣眠中剛蘇醒的貓。

撿起梳子的時候,他的動作頓住了一秒。

六眼讓他具備了極佳的觀察力,他幾乎是蹙著眉從地上將新發現的東西一並撿起來。

……是幾根頭發。

雪白雪白的頭發。

這個長度,隻?可能是一個人的。

他不動聲色地把這一團頭發揣到口?袋裡,快步走回去,抬手撫過她的頭發,開始給她梳。

被梳頭發的人還一無所覺,隻?是困倦地打著嗬欠,一遍遍問他:

“悟確實覺得?一切都有所謂了吧?”

“暄最重要?。”

“悟會回到我身邊的吧?”

“我一直在。”

五條悟撫摩著這一頭烏黑發亮的發,敏銳地感知到,觸感確實不一樣了。

不再柔軟,質感變硬了。

把發簪彆?好,他在她的唇上吻了吻:“那?我走了啊。”

“一切處理好了之後,回來見?我吧。”

他答應了。

在高專的醫務室內,五條悟問:“硝子,有什麼辦法能很快就去掉剛染完頭發的氣味嗎。”

家入硝子睨望了他一眼:“你?想?染頭發?”

“不。”他從兜裡抽出那?一團發絲,“我隻?是在家裡發現了白發。”

家入硝子收起開玩笑的態度,接過來仔細打量,越看眉心折得?越深:“這麼長,你?彆?告訴我這是暄小姐的頭發——這白色絕對不是染出來的。”

從五條悟沉默的樣子來看,確實就是。

家入硝子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歎了口?氣:“當然有快速去掉味道的方法。五條,你?確實傷害到她了。”

在今天之前,她本來覺得?,五條悟和夏油傑傲慢點就傲慢點,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情?,畢竟再欠揍也沒?人真的能揍得?了他們。

而今天,兩個人都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價。

家入硝子一開始收到消息的時候很不可置信,幫夏油傑治愈“×”字傷口?時也很沉默,好在結果還不算太?差,至少兩個同期都好好地活下來了,所以她還是放了心。

現在,有第三個人,為他們的傲慢付出了椎心泣血的代價。

白透了的頭發。

她都不敢想?,對方到底要?傷心到何種?程度,才會全部白透了。

“她大概是白了很多頭發,然後怕我回來發現,所以全都染成了黑色。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黑色的了,就是手感不對。”五條悟沉默了一會兒,雙手抹了把臉,半晌才把這些話?吐出來。

家入硝子沒?說話?。

這時候她說什麼話?都不對,因為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

“硝子,有煙嗎,給我一根。”五條悟說。

但他其實很討厭煙的味道。

煙和酒都是他討厭的味道。

但她最喜歡。

家入硝子給他拋了一根,茶色的煙蒂,讓他一瞬間就認出來,這是他上一次,暄吸了一半之後他抽過來繼續吸的煙,一模一樣。

打火機冒出一簇焰火,他點燃。

不會吸,第一口?又嗆得?驚天動地。

“醫務室裡不許抽煙。”家入硝子看了一眼手表。

五條悟把煙夾在指縫之間:“抱歉,我去外麵……”

“今天特例,就在這裡抽吧。”家入硝子雙手環胸,倚在醫療櫃前,“給你?十分鐘,十分鐘後去找夏油,再去薨星宮。”

……

五條本宅內,暄佩戴著新的時間香囊,望著眼前麵色沉靜的女人,淡淡地開口?:“我想?知道解除我隻?能待在月雫山內禁製的方法。”

五條夫人盯著她:“你?剛剛被反噬過,這次用?香囊出來見?我,就已經在傷害你?自己的身體了。悟知道會生氣的。”

她頓了頓,話?音一轉:“而且我們和悟立下過約定,他要?回來繼承真正接受家族事務,我們才會同意為你?解除禁製。”

“原來如此,”暄喃喃,“他還為我答應過這些。”

“我會勸說他的,到時候。”暄說,“您也知道了,這次他差點死了,我無法忍受有下一次,我想?要?陪在他的身邊。”

“這是他的宿命,他必須經曆的。”五條夫人不為所動,“如果不是經曆了這一遭,他不會變成最強。”

“可是我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最強,”暄的情?緒有些失控,“我隻?想?他平安,我不能忍受他痛。”

五條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可他自己很在乎,他的願望就是自己成為最強,而這一次對他來說得?償所願。”

暄說:“我不會阻止他的任何追求,隻?是想?要?在他身邊,我要?確保他無事。我可以為他做一切,他並不需要?知道。”

五條夫人幾不可見?地歎口?氣:“月雫,我的意思是,你?也要?關心你?自己。你?不能隻?成為他的刀,你?要?成為你?自己的鞘。”

暄微怔,錯開了五條夫人的視線。

“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後才是他的愛人。”五條夫人望著她,“你?好好想?清楚,如果這一回想?明白了,我會同意的。”

良久,她說:“我明白的。我不要?留下衣冠塚,我要?留下骸骨。我一直都選擇好了。”

她在說暗語,而五條夫人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要?活到最後的,要?為她和她的愛人到最後一刻。

這一回,五條夫人徹底明白了她的決心。

她終歸是同意了。

在解除禁製後,暄給五條悟發了一條短信。

而這邊剛處理完星漿體事情?的五條悟拿起手機,錯愕地愣在了原地。

旁邊的夏油傑停下腳步:“悟?”

“抱歉,傑。”五條悟轉身就往高專門口?而去,“暄說她在門口?——我先去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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