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卿茫然地在原地兜了第七個圈子後, 飄渺的雲霧中終於傳出了一點非同尋常的動靜。
他首先聽到的是在風中飄蕩起伏的歌聲,然後是歌聲中隱隱約約的哭腔,隨著回蕩的雲霧,像風一樣漸漸縈繞了周圍。
如果仔細聆聽的話, 這些飄渺的歌聲淒涼宛轉, 卻是空空蕩蕩毫無著落, 絲毫沒有活人發聲時的氣息與轉折。
這是所謂的“鬼夜哭”。
但陸卿沒有什麼表情,他隻是皺了皺眉。
既然敢孤身獨入畫皮的老巢,陸卿已經預計過可能遭遇的種種反擊手段。之前他繞著石頭原地轉了那麼多圈,有九成九固然是家裡蹲導致的路癡發作,但有那麼零點一成,也確實是在有意誘敵,希望看看對手鎮守老巢的種種手段。
……所以他找不到路也——是出於某種策略的!
現在對手的手腕終於展露出來。但陸卿卻不由得有些吃驚:半夜鬼哭當然可以在氣氛上把場麵烘托得比較驚悚;可就實戰而言,召喚幾個弱小的鬼魂隻能白白浪費法力, 無論如何不是明智之選。
也許是出於對這種烘托氣氛式防禦法的疑惑,陸卿不由停下了腳步,仔細聽了聽這些鬼魂的歌聲。
當然, 歌聲中並沒有什麼奇異。如果聽歌的是沒什麼法力的凡人, 大概會被震動魂魄擾亂元神,給怨鬼以可乘之機。但就陸卿而言當然是毫無作用。他仔細分辨歌聲的旋律,心想這鬼魂身前搞不好是個什麼頗有成就的歌手, 音調音色和轉折上都算是相當出色。
陸卿在原地停留稍久,四周的哭泣已經漸漸圍了上來,估計是怨鬼們已經被驅使著要發起攻擊。陸卿不想過多糾纏, 運氣正要跳上半空,卻不覺微微一愣。
他感受到了某種冰冷陰寒、粘稠滑膩的觸感,在肌膚上一滑即走。
這種觸感一閃而逝、極其微弱, 倒更像是心理因素製造的錯覺。陸卿遲疑了片刻,伸出手掌仔細打量。慘淡的月光下,他的手掌呈現出魂體半透明的淺色質地,但如果細細分辨,卻能發現在肌膚與汗毛上緩緩閃耀的、一層起伏如薄紗的輕柔金光。
這就是陸卿孤身前來最大的底牌——在之前施展請神術的時候向神靈祈求而來,不知為何竟未消散的“神力”。神靈法力無邊無涯不可思議,至少全身而退不成問題。
但現在,這些神秘莫測的力量卻在無聲無息之間被激發出來,甚至蔓延四散,自發的包裹了陸卿周身上下,再明顯不過的表示出了如臨大敵的態度。
——換句話說,陸卿已經被攻擊了。
但這攻擊實在是太隱蔽細微了,無論再怎麼提高感知,都無法察覺出攻擊的軌跡和來路。他盯著手掌猶豫了片刻,終於轉身朝鬼哭聲飛去。
鬼魂哀婉的哭泣逐漸響亮,那種陰冷濕滑的觸感也就愈發明顯。飛行片刻之後雲霧飄揚著散開,幾個青黑色的影子像風箏一樣飄飄揚揚的飛來,上下左右將陸卿團團圍住。
這幾個影子一現身,陸卿身上金光驟然騰起,那無影無形的攻擊登時強了十倍不止。他停在原地打量著這幾個被法術操控,茫然而毫無生氣的鬼魂,身後卻突然炸出一聲嘶啞長叫——西老三猛地從陸卿背後跳出,懸在空中來回打滾,發出了赫赫赫赫極為怪異的喘息。它翻滾了一陣,猛然從嘴裡嘔出了一大股清水。
清水四散飛濺腥味撲鼻,裡麵卻赫然有十幾根糾結的水草——乃至一條扭動的水蛇!
這裡到處是光禿禿的乾旱山脈,哪裡來的水蛇水草?就算是道術搬運,也絕不能將東西運到貨物的肚子裡!
陸卿低頭細看,隨即麵色立變,揮手便將西老三打暈。那條在空中飛舞的水蛇吐信嘶嘶大叫,果然瞬間化為了一道黑煙。
這玩意兒居然是幻術!
但這幻術顯然邪門的出奇,居然能將受害者遭遇的恐怖幻象投射為現實中的實物,幻覺中的溺水活埋火燒,都會一一轉化為實際的傷害。某種意義上近似於巫蠱中的降頭。
陸卿麵色凝重,抬眼掃視那些茫然飄舞、緩緩逼近的鬼魂。這些淪為倀鬼的可憐魂魄無疑隻是施展幻術的媒介,就算自己將它們打得魂飛魄散,也絲毫波及不到幕後的主使。甚至他仔細觀察,還能在某些魂魄身旁發現極為怪異的青黑色霧氣,要是貿然出手,搞不好會被霧氣波及——
陸卿突然皺起了眉。
他凝視著麵前漂浮的鬼魂。淪為倀鬼的魂魄怨氣不消,麵容會停留在瀕死時最痛苦的那一刹那。但即便痛苦已經摧毀了這張青黑色的麵孔,陸卿卻依舊能從扭曲的輪廓中找到一點往日殘餘的美貌。
可能正是這一點美貌喚醒了記憶。陸卿回想起了上一次見到這張臉的情景——當時它還是一張神采飛揚、容色的照片,被夾在了唐圭德那本厚厚的相冊裡。
沒錯,這個倀鬼……曾經與原身一樣,都是唐圭德巫蠱之術的“獵物”。
陸卿深深地吸氣,呼氣,垂頭盯著從腳底升騰而上的黑霧——在那一瞬間裡憤怒與驚懼噴薄而出,攪亂了他寧靜平和的心境。於是窺伺已久的幻術終於乘隙而入,將他拖入了編織好的幻境。
但陸卿並沒有什麼反應,他隻是緩緩伸出手掌,垂頭凝視著指尖跳躍的那點金光。憑空誕生的黑霧彌散四周將陸卿團團圍住,濃黑的霧氣中有晃動的影子跳躍撲騰,卻始終不能靠近他身邊的三尺以內。
陸卿頗有些出神地盯著指尖——也許是被侵擾的幻術刺激,護體的金光已經愈發閃耀奪目。
……大概是神力啟發了智慧。儘管驚怒與震動像潮水一樣在他喉嚨中翻湧,但陸卿的腦子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那一瞬間他思緒飛轉,想到的卻是唐圭德用來施展巫蠱邪術的木偶。
他曾在這個木偶上發現過人皮與人骨的痕跡,但寧澤以此為線索組織追查,卻一直沒有找到唐圭德盜竊屍體的任何證據。陸卿曾經為此深深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現在想想,還有誰能比白骨化身的畫皮,更善於操弄屍體的遺留呢?
當然,一個妖物要想抹去自己在人間的痕跡,那可真是太容易了。
陸卿緩慢的眨了眨眼睛,終於豎起了一根修長的食指。上麵的金光灼灼跳躍,像是閃耀的火焰。
可能是情緒稍微亢奮了那麼一點,陸卿盯著這道金光仔細端詳,總覺得這一次激發出的法力似乎……有一丁點過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