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小滿哥哥怎麼哭了?”
微涼的指尖觸到小滿淚濕的眼尾, 顧小芒連聲音都清醒了幾分,捧起自家小貓的臉,擰著劍眉問道, “是誰欺負你了?”
“怎麼我一會兒不在你身邊,你就哭成這樣。”
顧矜芒臉上的戾氣頓生,手上不自覺用力,抓疼了小滿的臉,導致小滿的眼淚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地滾落到了床鋪上, 暈開一圈圈開花般的水漬。
“你不是去看畫展嗎?”顧矜芒不懂梁小滿這些突如其來的憂傷, 他接收到的訊息就是顧潮說今天有個很重要的畫展要讓小滿陪他一起出席, 到時候可以引薦一些業內有名的畫師給小滿認識。
顧矜芒原本打算跟著一塊去, 可是顧潮沒有預留他的門票,於是他上完了課就悶悶不樂地回來宿舍睡覺, 連中午飯都沒有心思吃。
他和小滿總歸是要在一塊的, 一同用餐的時候, 他能盯著梁小滿多吃一些, 多補充一些營養, 實在吃不下了就給對方包圓, 他本來就不是什麼重口欲的人, 家養的小貓又不在身邊,真是連吃飯都懶得。
但這些都是次要的, 顧矜芒此時對顧潮產生了極大的不滿, 帶他的貓出去,卻任由自己的貓受人欺負, 這就是他作為合法監護人的照顧?上心程度甚至比不上自己的萬分之一,還不如把這個監護人換給他來做。
他暗自在心裡思忖, 到底要到多少歲才能換自己來當小貓咪的主人,成年應該還遠遠不夠,估計還要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才能供養這隻金貴的小貓咪。
貓咪需要纏有白色絲帶的漂亮鈴鐺項圈和迪士尼城堡一樣的貓窩,還有營養含量極高的上等牛肉,這些都需要大量的金錢支撐,對了,還要時不時帶小貓看看可憐畸形的右足,他每天都在期待一個重要的醫學奇跡。
誰能想到顧矜芒年紀輕輕,就已經感受到了養家這般甜蜜的負擔,他覺得自己在照顧梁小滿這方麵一定能做得比顧潮更好,至少如果有人敢在他麵前欺負小滿,那現下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的一定是對方。
他絕不會讓小貓掉一滴眼淚。
小滿不懂顧矜芒心底那些晦澀的想法,他是個很內斂含蓄的人,對著外人總是乖巧懂事,隻有在顧小芒麵前才會不自覺露出委屈傷心的神情,還記得在民政局簽署文件的時候,他想起了顧小芒,當下就有一瞬間的猶豫,突然就開始思量值不值得這個問題。
這是個很重要的人生課題。
梁小滿就如同站在微風習習的十字路口,有青草的味道撲到了他臉上,他想起了很多很多,那些獨自走過的路,那些和顧小芒一起走過的路。
他不喜歡陳大壯,陳大壯不是他的爸爸,拋棄他的人永遠都不會是他的爸爸,可是媽媽是他的媽媽,媽媽沒有拋棄他,媽媽愛他,就連發瘋了都記得他。
為了媽媽,一切都是為了媽媽。
興許等到他能獨當一麵了,就能帶著媽媽離開陳大壯,到時候自己也可以去找顧小芒,繼續和他做朋友,如果顧小芒願意的話。
顧小芒是個天之驕子,他擁有很多東西,可是媽媽沒有,她穿著破爛發臭的衣服在大街小巷遊蕩,亂糟糟的頭發沾著發餿的垃圾和米糠,彎著腰在蒼蠅亂飛的垃圾桶裡翻找食物,被攆回家的時候要承受陳大壯的暴力毆打,媽媽為什麼會發瘋呢,如果媽媽沒有發瘋,小滿就可以像仇恨陳大壯一樣仇恨她,可是媽媽發瘋了。
命運從來沒有給他選擇。
那一刻,他腦中所有的聲音都如驟雨初歇,他輕輕地在紙上簽下了梁小滿三個字。
顧小芒,你可能會怨我,會討厭我,可是我總是沒有辦法,我就是和你相反的那種人,我是個殘疾人,我不聰明,也不漂亮,家裡也沒有錢,現在還有個發瘋的媽媽,以後我們走的路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我依舊盼著我的解釋,能讓你願意繼續和我做朋友。
我是如此地割舍不下你。
“小滿哥哥,告訴我是誰欺負了你。”
顧矜芒的聲音陰惻惻地響起,將小滿的思緒拉了回來,他不禁坐直了身子,在淚眼朦朧中凝視著對方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真漂亮,顧小芒長得真好,他囁嚅著嘴唇,手指糾纏著衣角,很認真地撒謊。
“沒,沒有人欺負我,我就是在路上看到一件很悲傷的事情,然後想想就有點傷心,於是就哭了。”
“跟我說說。”顧矜芒刮去小滿臉上的熱淚,溫柔的目光落了下來,他極具攻擊力的美貌藏在午後的日光中,就連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染著金粉。
“我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小朋友和兩隻狗,有一隻小狗的脖子上有項圈,另外一隻狗應該是它的媽媽,和它是同樣的花色,小狗耷拉著腦袋,衝著小朋友嗚嗚咽咽地像是在哭,然後小朋友卻很凶很凶地瞪著它。”
“我問了小朋友是怎麼回事,他說小狗狗是他養大的流浪狗,但是今天小狗的媽媽來了,小狗就要跟他媽媽走了,所以他很生氣,要把兩隻狗都趕走,這是懲罰小狗對他的背叛。”
“哪怕以後小狗再回來找他,他也不會理它了。”
“可是我看小狗的媽媽好像受傷了,小狗一直在給它媽媽舔傷口,我感覺小狗不是故意要離開的,可能以後還會回來找小朋友。”
“但是小朋友已經給它定了背叛的罪。”
“顧小芒,”小滿說到這裡,濕漉漉的眼睛望過來,白瓷般的臉呈現出一種可憐兮兮的氣韻,“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顧矜芒輕嗤一聲,他的眼仁漆黑,唇瓣的笑意譏諷冷酷,“這種無法保證忠誠的小狗,不要也罷。”
“小滿哥哥又不會跟這條壞小狗一樣突然離開,也不會突然背叛我,為什麼還要為這些事情傷心難過。”
說到這裡,顧矜芒褪去了周身的冷意,他方才的冷漠像是專門為背叛者而定,而梁小滿是在安全區域的良民,所以可以享受他無邊的溫柔。
“我能理解小狗的苦衷,如果我是那個小朋友,我會原諒小狗的,它不是故意要離開。”
小滿抿了抿唇,試圖發表自己的意見,可顧矜芒卻突然將他推到了床上,寬大的手掌捂住他的嘴唇。
俊美的男人壓著他,神情倨傲疏離,像是高貴的神祗睥睨螻蟻,帶著強烈的審判之意,顧矜芒薄薄的兩片嘴唇掀開,落下的話語緩慢且清晰。
“小滿哥哥,彆惹我生氣。”
一直都是這樣的,隻要顧小芒不願意溝通,就有千萬種方式讓小滿閉嘴,小滿眨了眨眼睛,有一滴細小的眼淚順著眼尾滑入了床鋪,幸好他現在還有時間,到假期之前,他一定能找到合適的機會的。
自己的生日就要到了,在那個時候開口,顧小芒會不會看到生日的份上,更能接受這件事呢?
他沒有把握。
一直以來,兩人的細小爭執,都是通過小滿的妥協來達成,隻要小滿不說那些招顧小芒煩的話,顧小芒幾乎可以說是溫柔體貼,無微不至。
小滿這一哭把所有的體力都哭光了,和顧矜芒胡亂睡到了傍晚,等他睜開眼,那種午後灼烈的眼光已經散去,隻有淺淺的餘暉投進洗手間的紅格紋牆麵。
等睡意散去了一些,顧矜芒就說要帶他出去吃飯,他拿了換洗的衣服,準備先洗個澡再出去,路過桌麵的時候,看著桌上的手機微微發怔。
陳大壯有了他的電話號碼,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吧?要不要把手機也帶進去洗手間呢?
“想什麼呢?”顧矜芒的手臂從他身後纏上來,重量都壓在他的背上,腦袋很自然地擱在他肩膀上,順著他的目光看到手機,“洗澡也要帶手機?什麼毛病?”
今天才跟陳大壯說過自己需要一點時間,他應該不會連這點時間都等不了的,小滿搖了搖頭,將目光從手機上挪開,顧矜芒就像個背後靈一樣貼著他,直到他將洗手間的門關上,他才大發慈悲地將人放過。
洗手間的牆麵是整齊的乳白色瓷磚,高處做了一個方窗,能讓蒸騰的水汽散發出去,此時反而投進燦燦的暖陽,照亮了整個空間,小滿望著花灑噴出的水流,忍不住歎出一口氣,顧小芒不會原諒背叛的小狗,自然也不會原諒背叛的梁小滿。
在小滿洗澡的時候,顧矜芒等得無聊,就在宿舍裡看電影,他觀影品味獵奇,更喜歡刺|激恐怖的題材,詭異古怪的音效傳入洗手間裡,又被嘩啦啦的水聲蓋住。
小滿在浴室偷偷哭了一會兒,最後洗了一把臉,將臉上的淚水都衝掉,這才打開門走了出來,他洗了很久,從日暮西山洗到夜色淒迷。
但是很古怪。
他沒有聽見電影的旁白,一切都很安靜。
顧矜芒靠在書櫃旁邊,他太高了,影子長長的投下來,宿舍裡很暗,他卻沒有開燈,隻有外頭一點灰蒙蒙的光線將他臉上的風暴撕開一角。
他手上拿著小滿的手機,唇角的笑意融融,像是真的在笑,就連鋒利的虎牙都露了出來,可是小滿卻看見他垂在身側緊握的雙拳,和青筋跳動的額角,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似帶著殺人的彎鉤,說話間都像要嚼碎叛徒的血肉。
“小滿哥哥,剛剛你爸爸打電話過來找你,說你媽媽被車撞了。”
第032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小滿覺得此刻的顧矜芒極度危險, 麵容陰鷙詭譎,如同山雨欲來,可是唇畔的微笑卻讓他顯得馥鬱穠麗, 像一朵吐露著芬芳的美麗食人花。
小滿該是多留心警惕,可是他的一整顆心都被顧小芒說的最後一句話牽動,再也顧不上其他。
“小芒,我媽媽現在怎樣了,你快告訴我。”
他拖著殘疾的右腳疾行幾步,就到了顧矜芒跟前, 伸手要去拿回自己的手機, 可是那手機被男人高高地舉起, 到了他踮腳也無法觸及的高度。
“小滿哥哥, 你太不聽話了。”
“你怎麼可以認這些亂七八糟的人當爸爸媽媽呢?我不是都告訴過你,如果你喜歡, 如果你願意, 我可以當你的媽媽。”
“可是你從來不聽。”
顧矜芒慢悠悠地說著這一長串的話, 眼眸低垂, 長密的羽睫遮住黑瞳翻湧的情緒, 他那張精致的臉隱於屋內昏暗的光線中, 有種脆弱破碎的美感, 仿佛一眨眼就能落下滾燙的熱淚。
“小滿哥哥,我該要怎樣對你呢?”
“剛才你的好爸爸把事情都告訴我了, 你背著我, 做了很多事情,原來看畫展是騙我的, 是跟著顧潮去解除領養關係,把你的戶口遷到你爸爸那裡去。”
“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
“虧我還以為你受了什麼欺負, 我擔心得要命。”
“小滿哥哥,”顧矜芒在小滿驚詫的眼神中,握住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處,似喟歎,似委屈,長眉擰成一個川字,“你摸摸我,我的心臟很不舒服。”
“你欺騙我,背叛我,你竟然還想要離開我。”
這聲聲的指控,把小滿打得觸不及防,他手下隔著衣物,能觸碰到急促狂亂的心跳,他看見顧矜芒眼角的淚花,可是顧矜芒又在笑,笑得頹靡枯敗,了無生趣。
“小芒,你先把手機給我,我問問媽媽的情況,之後我再跟你好好解釋,好嗎?”
“我一點一點地跟你說。”
“我不是騙你,我是擔心你接受不了這件事,陳大壯永遠都不會是我的爸爸,我隻是不想讓我媽媽過得那麼辛苦,顧小芒,你擁有很多東西,可是我媽媽,如果我不管她,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會沒有呢?”顧矜芒像是很不能接受似的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尾發紅,臉上滿是破碎的淚滴。
“她有自己的丈夫,也有屬於自己的兒子。”
“可是我隻有小滿哥哥,是小滿哥哥來了,說要當我的小貓,我才從那個很黑暗很恐怖的地方走出來的,因為我隻有這樣,才能跟我的小滿哥哥在一起。”
“小滿哥哥,你以後不願意當我的貓了嗎?”
他喃喃地問出聲,眼中有期待,更多是恐慌,他的手臂堅實有力,像囚牢一樣困住梁小滿,就像是困住一隻快要飛走的蝴蝶。
“你也會跟那隻小狗一樣跟自己的媽媽離開嗎?”
顧矜芒分明生得很高,頭頂都超過床鋪的高度,可當下的他無助得如同五歲的幼童。
許多快要忘卻的回憶洶湧而來,原來他一直都在那個遊樂園裡,沒有人來,沒有人來救他,他孤獨地堅持著,小貓說要一直陪著他,原來也是騙他。
“小滿哥哥,你不能走。”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靜謐的寥寥數語,如同詭異的咒語打破了持久的平靜,顧矜芒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少年,懷抱就如同牢不可破的銅牆鐵壁,任由梁小滿怎樣都掙脫不開,他猩紅的眼眸布滿了爆裂的血絲,手臂的肌肉勃發怒張,手背的青筋暴起,像是一隻被噩夢網住的凶獸,隻能通過汲取獵物的溫暖來補充能量。
“顧小芒,你先鬆開我,我得打電話問問我媽媽身體的情況,你彆這樣,你這樣我很害怕。”
“哦哦對,小滿哥哥彆怕。”顧矜芒像是突然想到這一茬,歪了歪頭,濃黑的眼仁一錯不錯地看過來,改用有力的胳膊圈住小滿的脖子,輕輕地把他往宿舍外邊拖動,“小滿哥哥,你跟我去見你那個好爸爸,你告訴他,你不會跟他回家,你的主人是我,你是我顧矜芒養的一隻小貓,怎麼可以跟彆人回家呢。”
梁小滿覺得顧小芒發瘋了。
他手上的力氣極大,拖著自己往前走,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溫柔,似是拖著一個不聽話的物件,小滿的腳步踉蹌,形容狼狽,平直的校道上隻有寥寥一盞路燈,燈下有熱戀的情侶交頸纏綿,可見了他們這樣的架勢,都乾瞪著眼睛,猶豫著要不要上前來詢問。
小滿強迫自己跟上顧矜芒的步子,夜風微涼,吹在他臉上,帶走了所有的溫度,他總覺得像有什麼東西要離他遠去,可那東西像風,令人琢磨不透。
陳大壯早就等在A中的校園門口,他穿著臟兮兮的工服,混著泥土的手套還沒摘下,原本是兩個手臂都攏在一起,見他們出來才揮揮手,腳步飛快地跑了過來。
他討好地衝顧矜芒笑,笑出了一口發黃的牙齒,從褲兜裡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到高挑的男孩子麵前。
“您就是顧家的小少爺吧,長得真好,我是小滿他爸爸,今天專門來學校看看他。”
相對於他小心翼翼的討好,顧矜芒的神情幾乎可以說是冷若冰霜,他對廉價的香煙不感興趣,而是轉動黑色的眼珠,用輕視揶揄的眼神盯著梁小滿,仿佛在說。
這就是你喜歡的爸爸。
你就是為了這種人選擇離開顧家?
難堪,是一陣陣的難堪,小滿想起陳大壯在禁止吸煙的咖啡館給顧潮遞煙,也是這副伏低做小的姿態,他的脊梁永遠是彎折的,在小滿還未出現在這個世上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的了。
小滿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沒有被顧家收養,是不是也會長成陳大壯這樣的人?對著外邊的人伏低做小,幾近討好,對著自己發瘋的妻子卻能揮舞著鐵拳,是個典型的窩裡橫。
興許會吧,他身上流著陳大壯的血,這是他無法選擇的。
而顧矜芒他是顧叔叔和葉姨姨的孩子,家境優越,富貴不可擋,顧叔叔是顧氏集團的總裁,顧氏在A市產業鏈遍布各地,平常他們在街上隨便走進一家店裡,都能看到顧氏的標誌。
葉姨姨還沒結婚前,就已經是音樂界最負盛名的鋼琴家,所以他們生下的孩子,才會那麼優秀健康。
而自己呢?
陳大壯隻是個極其普通的搬磚工人,日曬雨淋,皮膚都皸裂開,收入微薄,沒有文化,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心底對自己的認知。
那種對財富的向往令他恨不得匍匐在地上親吻有錢人的皮鞋,而小滿的媽媽,隻是一個發瘋的女人。
這樣天差地彆的兩個人,是不可能繼續做朋友的。
小滿眼圈陣陣發熱,有酸澀的感覺湧上鼻頭,可是他還是張開嘴,想要問問自己媽媽的情況,可是顧矜芒的動作比他更快,捂住了他的嘴巴,當著陳大壯的麵把他抱了起來。
“你回去吧,小滿哥哥不會再和你見麵了。”
“他是隻屬於我的。”
有輕薄的呼吸落在小滿耳側,顧矜芒這兩句話,不知是在說給陳大壯聽,還是說給他聽,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對所有物下達最終的審判,不接受任何人的祈求與挽留。
也許是顧矜芒的眼神太過可怕,就連陳大壯這個大人見了,周身都打起了冷戰,他甚至不敢上前去關心自己的孩子之後會遭遇到什麼,隻是揣著手怔楞在原地。
他哪裡敢跟顧家的小少爺要人。
懷著這樣的膽怯,陳大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小滿被顧矜芒強製地抱上出租車,那車一發動,就如同暗夜裡的流星消失在夜空中。
好可怕,這顧家的孩子怎麼比他爸爸還要瘮人,他後背一陣發涼,永遠無法忘卻那孩子看他的眼神,像陰冷的蛇,絲絲地吐露出尖銳的獠牙。
出租車走過絢爛的街景,走過寧靜的郊區,才堪堪在路邊停穩,顧矜芒給了出租車司機幾張百元大鈔,就將哭泣的小滿從車上扯了下來。
小滿的眼睛都被淚水模糊,焦急與害怕充斥了他的大腦,他看著麵前昏暗的彆墅,隻覺得陌生又熟悉。
歐式的建築風格,米白的色調,雕花精致的幾道古銅拱門並排而立,能看到每層樓麵拱形的露台和透明的落地窗,搖曳的紫荊花從彆墅的一角探出,散發出陣陣的花香。
這裡不是顧家,是在顧矜芒名下的彆墅,他們小時候會特地過來這邊捉迷藏,卻從來不曾留宿。
顧小芒為什麼突然帶他來這裡?
“顧小芒,你不要這樣欺負我,你把手機還給我,我要去看我媽媽,嗚嗚,你不要欺負我。”
明明他哭得那麼可憐,可顧矜芒卻低聲笑了,笑聲沉沉地從他的胸膛處傳出,幾乎要震碎小滿的耳膜。
他的手指被用力地握住,顧矜芒輕易地將他拖進了彆墅。
燈光亮起的時候,小滿的眼睛幾乎要被灼傷,他看見了童年時期的回憶,記得這棟房子裡的每一個櫃子和牆角。
他曾和一個叫做顧小芒的孩子在這裡玩遊戲,捉迷藏,玩累了就在陽台的秋千上睡覺,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顧小芒的眼睛笑起來像燦爛的桃花,就算是在白日裡,都能裝進璀璨的星星。
而如今眼前的男人依舊擁有無上的美貌,桃花眼微挑,狀似繁花,他當著小滿的麵將防盜門重重地關上,又抱著人進了主臥,依戀繾綣地將腦袋擱在少年瘦弱的肩膀上,像是在吸收甜膩的香氣。
“小滿哥哥,就呆在這裡吧。”
“乖乖地做我的小貓。”
“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第033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小滿在顧矜芒的彆墅裡已經呆了一天一夜。
彆墅裡厚重的大門配套的是精細的指紋鎖, 小滿的指紋匹配不上,所以無法從裡邊把大門打開,他的手機被顧矜芒收走了, 鎖在同樣需要指紋解鎖的保險櫃裡。
小滿在早上的時候,聽見保險櫃裡傳來急促的來電鈴聲,那鈴聲堅持不懈地響了快六十秒,才逐漸歸於死寂,後邊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了。
小滿暗暗地想,手機可能是沒電了。
剛過來的那天晚上, 顧小芒給他洗了個熱水澡, 就跟上次那樣, 用柔軟的毛刷將他渾身上下搓.洗了一遍, 像是要洗掉很多從外邊沾上的臟東西。
他無聲地掉著眼淚,一句話也不說, 用沉默來對抗這一切, 顧矜芒用的是稍熱的溫水, 略高的溫度落在擦.紅的皮膚上, 輕微的刺.痛引發少年陣陣的顫.抖。少年的皮膚原本白得像雪, 可被大力地搓.洗過後, 浮著淡淡的粉, 有些脆弱的地方,更是滲出了細密的血絲, 如同開花的脈絡, 蜿蜒著探向皚皚的雪地,顧矜芒定定地看著那脆弱的兩處, 神色疑惑地歪了歪頭。
這麼多年來,他與小滿之間是沒什麼界限感的, 他把梁小滿當成了自己飼養的不乖小貓,將其美麗的皮毛也當做自己的所有物,於是他不假思索地低下頭,輕輕地舔.了舔.小貓脆弱的傷處,那種地方都擦破皮了,應該很疼吧,他有些後悔自己方才故意的欺負了。
顧矜芒周身的溫度都偏低,就連舌.尖也如同毒蛇的蛇信,冰冷,濕.粘,陰森,可怖,小滿原本縮著肩膀在低聲地哭,圓圓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如同精致的扯線木偶呆呆地看著浴缸裡晃動的水波。可當那種詭異的觸.感傳來,他驚得渾身都激起了寒.顫,哆.嗦著將人推開,像是害怕再被欺負,他將細長的雙.腿蜷.在胸.前,用纖細的手臂抱住雙.膝,將那些傷處都藏了起來。
如今的顧矜芒讓他感到很害怕,並不是因為這樣親.昵到近乎褻.玩的舉止,而是對方那種周身散發的陰暗詭譎的氣息和恣意妄為的舉止,都讓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不是自願留在這裡的,剛來的那天晚上,他擔心媽媽的傷勢,哭著哀求顧小芒把電話給他,他隻要確認一下媽媽的安危就好了。
可顧矜芒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房間裡隻開了一盞暖黃色的台燈,將他那張精致的臉蛋照亮了,他藏在光裡,擁有最美麗的皮囊,和最惡毒的心腸。
他“啪”的一聲把床頭的台燈熄滅,爬上了床,將還等著答複的小滿抱在了懷裡。
“小滿哥哥,不要惹我生氣。”
“乖乖睡覺。”
顧矜芒像是突然從世界抽離開,來到了一個自己設立的空間,他將喜歡的小貓拉了進來,強迫小貓陪著自己,討自己的歡心,無視小貓哭紅的雙眼和日漸萎靡的皮毛。
小貓的喜怒哀樂,他都不再在乎。
在小貓決定離開他的那一刻,他就不會再去愛小貓了,他要的是陪伴,而不是小貓的歡笑,真心,與欺騙。既然小貓都要離開了,那為什麼他還要顧慮小貓的感受呢。
這個澡洗得比往常還要久,上次他這樣懲罰小貓的時候,自己就草.草衝了個澡,可今天有什麼不一樣了。從他看見小貓的傷處開始,就變得很奇怪,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小貓頭上乖巧的發旋,這貓咪就連發旋都長得很周正,生怕長歪了一點,就會讓人誤會他是個壞孩子。
明明原來是隻很乖的小貓,為什麼突然之間就有了這麼多很壞的心思呢?顧矜芒表示不解,可眼下他的這種不解顯得微不足道,因為他被勾起了興趣,濃黑的眼仁像是被點著了火,長臂一伸,就將對麵的少年整個都拎了起來,像是拎著一隻瘦弱的病貓。他低下頭,還想再看看那裡的傷勢,可小貓掙紮得非常厲害,甚至伸出了爪子抓傷了自己的臉。
小滿並不是故意的,他隻是出於本能地防禦,那種地方沒什麼好看的,他還很害怕顧小芒又會做出剛才的舉動,於是雙手胡亂揮舞,試圖擺脫。
可是並沒有擺脫,他依舊被顧小芒牢牢地抓住,隻是顧小芒的臉上多了幾道長長的血痕。
“疼嗎?”
“我,”小滿不論何時,都是那樣的善良柔軟,他垂下濃密的睫毛,緊張地咬著下唇,“我不是故意的。”
“我等會給你上藥好嗎?”
他試探著伸出指尖,落在顧矜芒冷硬的下頜線,那處皮膚冷白如玉,像上好的白瓷平添了幾道裂痕。
“嗯,小滿哥哥打我了,很疼。”顧矜芒抿著嘴唇,語氣裡透出幾分脆弱與委屈,桃花眼似要滴下淚來,“小滿哥哥以前從來都不打我的,今天打我了。”
“我,”分明是纖細的小滿被顧矜芒長滿肌肉的手臂高高地抵.在了牆上,可他依舊感到自責,愧疚地低下頭,就連柔軟的頭發絲都說著很後悔,“對不起,小滿哥哥不應該打你。”
顧矜芒沒有再追究,他將小滿渾身都擦乾,抱到了床上,自己又回到了浴室,浴室的牆麵是乳白色的瓷磚,浴缸也是乳白色的,對麵是米白的洗手台和一麵半人高的鏡子,他能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模樣,眉眼凶戾,額間的青筋暴起,呼吸又重又急。
澄澈的水流從浴缸的水龍頭流出,有嘩啦啦的響動,他閉上眼,能看見暗無天日的牢.籠,女人尖銳撕裂的哭聲和男人粗.啞的吼聲,皮帶的抽.打,拳腳落到肉上。
她在大聲地呼救,可是沒有人能來救她。
這些聲音藏在他的大腦裡,讓他感到煩躁,厭惡,果真是令人恐懼的,肮.臟的,罪惡的,人.口.交.易,他厭惡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手臂上的肌肉怒張,他痛恨這樣的自己,被原始的本能操縱,淪為了最下等的牲.畜。
水流從他手中流過,帶走上邊的液體,他長出一口氣,緊緊地閉著眼睛,腦中殘留的畫麵很清晰,美貌的少年,有粉色的如同花.蕊一般的存在,周圍破開細密的血管,開在如瓷一般的身體上。
隻有小貓是乾淨的。
絕對不能讓小貓離開。
小滿感覺顧矜芒的狀態變好了一些,至少有了幾分原來的模樣,所以當他擦著頭發從浴室出來,小滿囁嚅了幾下唇,討好地笑出了臉畔的梨渦,“小芒,你能把手機給我打個電話嗎?”
“小滿哥哥,”顧矜芒擦頭發的舉動停下,墨黑的眼眸迎著屋內的暖光,透出異樣興奮的光彩,“你是不是還想要我再幫你洗一次澡?”
“這次我不會管小滿哥哥怎麼哭,我要做什麼,便做什麼。”他朝著小滿露出潔白的牙齒,唇側的虎牙森森,眉眼彎彎,像是披著天使皮囊的惡魔。
小滿知道這不是商量,而是威脅,他以為的和好隻是自己的錯覺,他有些後悔方才對顧小芒的心疼,那些指甲痕,若是注意晚了,恐怕早就已經愈合了。
彆墅有許多個房間,小滿和顧矜芒住在最大的主臥,裡邊的裝飾偏歐式複古,床頭的雕花繁複,窗簾紋理厚重,被褥是濃重的黑色,但是陽台的風光卻很好,古銅色的雕花欄杆圍成一個造型奇巧的拱門,有微涼的風,送來窗台的紫荊花香。
小滿此時坐在陽台的秋千上,神色怏怏,他頭上戴著白色的貓耳朵,身上穿著蕾絲的白裙,領口開得有些大,露出伶仃的鎖.骨和白到透明的皮.肉,脖子上掛著一顆很大的蕾絲鈴鐺,在屋內走動的時候,會發出叮鈴鈴的脆響。
他想起顧矜芒將這些裝束拿回來的時候,他表示了充分的拒絕,可是他的力氣抵不過顧小芒,三兩下就被按住,脖子上纏上了鈴鐺,頭上長出了貓耳,層疊的蕾絲裙擺在他的膝間拂動,他試著摘下貓耳以示抗|議。
可顧矜芒笑著告訴他,“小滿哥哥,如果你敢把貓耳朵摘下來,我就現在給你洗澡。”
顧矜芒買了很多這樣的東西,都堆到床上,他忽然看到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帶著小貓毛茸茸的尾巴,可是尾巴前端卻有個長條狀的東西,他拿了起來,眯著雙眼,對著小滿仔細比劃,卻依舊找不到裝扮的竅門,隻能掃興地將東西扔到垃圾桶裡,如果小貓戴上貓咪尾巴肯定很漂亮,可就是設計有點問題,完全找不到戴的地方,真是令人掃興的垃圾。
小滿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逃過一劫,隻能頂著這些奇怪的裝束在屋子裡走動,他能感覺到顧矜芒那種狂熱又克製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可每次他一回頭,顧矜芒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令他感到很困惑。
時間走得很慢,慢到小滿都產生了一種感覺,顧小芒是真的打算要將他關在這個彆墅一輩子,想到這個可能,他就如同被恐懼擒住心臟,會有人來找他嗎?會有人發現他沒有去上學嗎?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恐懼最可怕的部分在於他是未知的,人類對未知的東西總是格外的恐懼,所以小滿在短短幾天,就瘦了許多,顧矜芒逼著他吃,不讓他走,兩人時常僵持不下,對峙過後,就是洗澡與硬.灌兩條路走。
顧矜芒覺得小滿是在故意絕食威脅自己,可小滿並沒有這般複雜的心思,他從擔心自己的媽媽,到擔心自己一輩子被困在彆墅裡,就連睡夢中都不得安寧,整個人快速地消瘦下去。
這一日,他們又為了吃飯的問題發生了爭執,顧矜芒皺著眉頭,指著眼前稠.密的瘦肉粥,目光灼灼地盯著梁小滿,“全部喝掉。”
小滿白著嘴唇,拿起調羹,他的腕骨瘦到突出,在白白的手腕上鼓了起來,很艱難地往嘴裡送了一口瘦肉粥,他不喜歡吃肉,可顧矜芒說隻吃青菜沒有營養,所以他每天都得吃肉,很難受,很想哭。
他很想念以前的生活,想念以前的顧小芒,以前的顧小芒雖然也會逼著他吃東西,可是從來沒有強硬到這個地步,顧小芒一直都是很溫柔地對待他,把他當成一個人,或者是什麼易碎的寶貝。
可是現在的顧矜芒,隻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物件,一個寵物,他看著身上潔白的蕾絲裙,舉動間就會發出聲響的鈴鐺,顧矜芒現在隻是把他當成了一隻貓。
甚至都不算是一個人。
是他不配嗎?
他不知道,隻覺得很傷心,就連嘴裡的粥都變得無比酸苦。
“我真的吃不下了。”小滿努力了許久,碗裡還剩大半碗粥,他可憐巴巴地看著顧矜芒,肚子感到一陣一陣的抽痛,他想吐了,他不想再吃了。
“都吃掉,”顧矜芒冷冷地看過來,“吃這麼少,你會不夠營養。”
“早上的牛奶也沒有喝。”他還補充了一句,又從冰箱裡拿出一大杯鮮牛乳,“喝完粥了再把牛奶喝掉。”
小滿唇瓣扯出勉強的笑,忽然覺得很諷刺,顧矜芒原來一直都把他當成小貓來養,動不動就拿營養出來說事,以前他隻覺得顧小芒過於心細,什麼都要管,如今算是懂了,每天都要吃雞蛋喝牛奶,每頓都逼著自己吃肉,因為害怕自己的寵物沒有營養。
原來自己一直都在自作多情,顧小芒從來沒有把他當做平等的好朋友,隻是把他當成可以操.縱的寵物,一旦自己不聽話了,就要關起來。
他想到這裡,不知道從哪裡來了脾氣,將湯匙扔回了碗裡,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明明是很小的一個動作,可彆墅裡太過於安靜,隻有清風拂動窗紗,一切就顯得衝突且富有敵意。
“我不吃了,顧小芒,我不是你的貓,我是個人,我很擔心我媽媽現在的情況,而你居然這樣關著我,你可以稍微尊重下我嗎?”
“我是個人,不是你養的什麼寵物。”
“我也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尊重下我嗎?”
連日來的委屈和焦慮在此時喧囂而上,小滿甚至還沒來得及思量,就已經把話說了出口。
他第一次這樣帶有攻擊性地盯著顧矜芒,可是在那一刻,他在對方的眼裡卻隻看到深重的迷茫與傷心,那雙很漂亮的眼睛,裡邊原本有許多耀眼的星星,可是在聽到這番話後,顧矜芒的唇角向下,眼中所有的星光都隕落了。
小滿後悔了,他從未跟顧小芒說過這麼重的話,因為他一直都很寶貝顧小芒,很愛很愛顧小芒,這種愛超越了血緣,親密的陪伴讓他們糾纏在一起,他知道顧小芒所有的不安來自哪裡,知道顧小芒有多麼古怪,也知道他有多麼害怕,可是今天他卻跟顧小芒說了很重很重的話。
無異於割袍斷義。
他上前一步,想要擁抱那個近乎破碎的顧小芒,可對方卻先他一步走到門口。
門是用沉重的古銅製作的,很重很沉,一旦關上便牢不可破,就像一個人的心,你走進去了,你存在了,你離開了,那扇門就關上了,誰都進不來。
顧矜芒給小滿留下的是背影,小滿還記得他方才向下的唇角,可等他轉身,他像是又變成了完美無缺的顧矜芒,驕傲的高貴的,無堅不摧的。
他的目光落在小滿身上,又像是落在彆處,因為小滿沒有再從那目光中感受到溫度,就像是他第一次看見顧矜芒,漂亮精致的小孩穿著時髦的背帶褲,從高高的樓梯上下來,他有著微卷的黑發,和深黑的眼珠,深紅的嘴唇。
他用敵視仇恨的眼神看著自己,如同看著地上求生的螻蟻。
門吱呀一聲打開,小滿看見彆墅外高大蔥鬱的樹木,和涓涓流動的溪流,微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的響動,一隻手將他推了出去,隨後一個透明的包裹被扔出,裡邊放著衣物與手機。
“我們徹底結束了。”
小滿於淚眼朦朧中,聽見心碎的聲音。
第034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古銅色的大門在小滿麵前重重地關上, 它沉重得如同寂靜午夜響起的喪鐘,傳遞的哀慟之意壓得人喘不過氣。
小滿撫著心臟的位置,微微張開了嘴巴, 大口大口地呼氣,他不該跟顧小芒說那麼重的話,他從未跟顧小芒說過那樣重的話,他很後悔,恨不得能時光倒流,可世上沒有後悔藥, 說出去的話就如同潑出去的水, 那些翻湧的水花在高熱的氣溫下蒸發成稀薄的水汽, 轉眼就消失不見了。
可小滿不願意接受結束這件事, 還執拗地想著要試試,想要爭取。
他曲起手指, 緊緊地握成拳頭, 在大門上不斷地敲, 直將手指都鑿出了絲絲的血跡, 才將耳朵輕輕地覆在銅製的大門上, 小心翼翼地聽著門內的動靜。
沒有聲音, 沒有一點聲音, 原來顧小芒聽見這些敲門的聲響,卻連腳步都未曾在門邊駐足, 小滿感到心臟刺痛, 腦袋一陣陣地疼,此時已經過了晌午, 濃烈的太陽高懸在頭頂,手機屏幕的亮度讓他頭昏眼花, 他模糊地撥通了陳大壯的電話號碼。
“喂,小滿啊,想爸爸了?”
陳大壯的聲音帶著隱隱的興奮,半點也不像是妻子出了車禍的人,小滿消失了好幾天,他也沒想著去聯係,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兒子,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
小滿握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到近乎蒼白,他緊緊咬住下唇,顫著聲問道,“你說,我媽媽被車撞了,那她現在怎樣了?在哪家醫院呢?我現在就打車過去看她。”
“啊,你說這個啊。”陳大壯似是終於想起了這一茬,一拍腦袋,“我那天打電話給你,你沒接電話,是你同學替你接的,爸爸就以為你不願意和爸爸說話,很傷心呢,所以就隨口扯了個謊,想讓你出來見見爸爸,你不會生爸爸的氣吧,爸爸現在在工地裡呢,晚上回去再給你打電話,好嗎?”
陳大壯的確在工地,電話裡的背景音嘈雜刺耳,有重型機器作業的聲音,也有翻拌泥漿的聲響。
小滿的腦子嗡嗡的,分明天邊的太陽曬得他臉頰都泛出中暑的紅暈,可他卻感覺到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陰冷,渾身冒出一顆顆的冷汗。
他是恨陳大壯的,可那些恨原本僅僅止於被拋棄的恨意。
可到了如今,他卻對陳大壯重新審視,就如同在咖啡廳裡禁止吸煙的審視,還有校門口卑微遞煙時的審視,可這些審視都抵不上此時心底那種森冷的退意。
究竟是要多麼冷血無情的一個人,才能麵無表情地詛咒自己的妻子被車撞啊?
而自己竟然為了這樣一個可笑的謊言,對脆弱無辜的顧小芒說了那麼重的難聽話,他該是很難過吧。
如果有一天顧小芒對自己說出同樣的話,自己恐怕會哭到昏死過去吧?
可這件事能怪誰呢?
在校門口的時候就應該發現端倪的,如果真的出事了,陳大壯還會那麼自然地給顧小芒遞煙嗎?
是自己太蠢了,太不懂得察言觀色了。
小滿小的時候聽過院長說過一個買櫝還珠的故事,有人買下了裝著珍珠的木匣子卻隻退還了珍珠,而自己卻是用一個很珍貴的顧小芒,換回了一個不算是個人的父親。
命運果然很喜歡戲弄他。
後邊陳大壯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內容無非就是勸他早些搬回家裡去,小滿不太懂他的這些迫切,隻很冷淡地留下一句。
“請你以後不要拿媽媽的安危來嚇唬我。”
說完就直接按掉了電話。
他很少這麼沒禮貌,他是乖順溫柔的孩子,每次掛斷電話,總是客氣柔順的應和很多聲,表示出自己的不舍與牽掛,等著對方把電話掛掉。
可是他想,陳大壯或許並不需要他的這些尊重。
電話那頭的陳大壯聽見手機裡傳來的嘟嘟聲,頓時罵了聲臟話,他對這個殘疾的兒子有諸多的不滿,但是人還沒落到手裡,變故還很多,他隻能舔著臉百般討好,裝出一副好父親的樣子。
可他在心底是瞧不起這個孩子的,他更喜歡陳晨,陳晨雖然不是很聽話,可是貴在健全,是個正常人,又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要不是這個殘疾的兒子能畫畫,以後會有大出息,他也犯不著這樣上趕著去討好人。
小東西對他的態度生疏到近乎冷漠,反而對瘋婆子比較上心,這一點也讓他足夠惱火,“草他媽的,一天天的,都是什麼事。”
“我說那邊的,我請你來偷懶來了?”工頭憤怒的吼聲從後方傳來,陳大壯哈著腰低著頭,遞過去一根煙,臉上露出一個老實厚道的笑,“工頭,您彆氣,我家裡有點事,剛打個電話,我現在就去,您抽根煙。”
工頭皺著眉頭很不耐地接過他的煙,這才算完事。
小滿沒有離開彆墅,他骨子裡有種彆樣的執拗,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想要補償,哪怕對方並不給他機會,他依舊會等在門口,眼睛紅紅的,像隻被主人趕出家門的小貓。
A市已經走過了初秋,可天依舊很熱,特彆是正午的太陽,大如圓鬥,他感覺到渾身脫力,因為缺水,嘴唇變得乾裂,慘白的臉上冒出了薄薄的冷汗,他咬著嘴唇,強撐著將臉貼在冰冷的門上,敲門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
等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下了山,天氣終於不再是爆裂的炙熱,霧藍色的天空看著很清爽,月亮不知道去了哪裡,到處都是黑黢黢的,彆墅二樓亮起了暖黃的燈,那是主臥的位置,小滿已經沒了氣力,他感覺自己好像發起了低燒,很想委屈地跟顧小芒訴苦,可是他恍惚間又想起顧小芒最後冰冷的眼神,就再也說不出話。
手機的電量已經完全耗儘了,小滿也沒想過要打車,中午的時候他已經用手機查好了回學校的路線,明天要上學了,到時候自己再找機會跟顧小芒道歉好了,他這般想著,便又振作了起來,他總是這樣的,明明已經很苦了,卻總能胡亂找到一點微薄的希望。
可他在心裡又清楚得很,這些微薄的希冀,都像是晴天裡洗潔精帶來的彩色泡泡,色彩奇幻,可是廉價易碎,這種希冀是虛妄的,難以實現的。
彆墅區從來不為平民考慮任何東西,走過一段長路,才會有寥寥一盞路燈。
小滿四肢軟綿地扶著路燈下的杆,重重地呼吸,任由清冷的光落在身上,裝作是有人在擁抱自己,他到了此時此刻,視線已經模糊到看不清前方的路。
他以為自己做了對的正確的決定,可是到頭來,可能都是大錯特錯。
可惡的陳大壯,可憐的媽媽,可愛的顧小芒。
從來都由不得他選擇。
他呆呆地抬頭看著圓圓的路燈,上邊沒有什麼特彆的花紋,隻有純白的燈盞和內裡簡陋的燈絲,冷白的燈光在漆黑的夜色顯得孤獨又寂寥,可月亮突然出來了,穿破了層層的雲層,散發出柔和的月輝,像母親對孩子輕柔的撫摸。
小滿滿臉都是眼淚,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興許他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個過錯。
小滿回到宿舍的時候,是晚上十點,他忘記了自己走了幾個鐘頭,可他的右腳已經高高地腫起,頭昏腦脹地睡了一覺醒來,依舊感覺頭沉重都如同灌了鉛,他隻能跟老師告了假,去了一趟醫務處吊水。
醫生是個近三十的男人,生得儒雅溫柔,鼻梁上架著斯文的眼睛,他在小滿腫起的右腳按了幾下,才擰起眉。
“你這個右腳,雖然是先天畸形,沒辦法矯正了,但是依舊有許多的隱患,如果你後天不好好嗬護,過於操勞,也會引發積水,對自己的身體要更愛護才行。”
“這幾天就先跟老師請假,過來我這邊吊一些消炎的藥水。”
小滿眼睫垂下,輕聲地說了聲“好。”
“這個程度的腫起,不是普通的勞累才能達到的,你走了多長時間。”醫生果然都是醫者仁心,詢問的語氣近乎逼問。
可小滿不記得了,他忘記了是三個小時,還是五個小時。當時的他不覺得腳疼,因為心裡更難受,像是被重重的石頭壓著,完全不能呼吸,原來他疼痛是可以被另外一種疼痛取代的。
小滿在醫務室打了兩天的點滴,每天都是傍晚的時候才回宿舍,可是顧小芒一直沒有出現過。
這個原本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空間,突然就顯得很空蕩突兀,明明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清新的檸檬香,那是顧矜芒很喜歡用的沐浴露,他喜歡檸檬的香氣,每次從浴室出來,他潮濕的發梢,流淌著水滴的胸肌,都是這樣的味道,就連枕頭,被褥都是這樣的味道。
這個世界都充滿了這樣的香氣,卻唯獨就是沒有了顧小芒的蹤影。
小滿抱著顧小芒的枕頭,在夜裡偷偷地哭。
他像是有許多的眼淚,流個不停,將枕頭和被褥統統打濕,第二天又頂著核桃眼去吊水,醫生很無奈地看著他,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我和我朋友吵架了,我明天就會跟他道歉去。”小滿搓著通紅的眼角,眼神卻很堅定。
第二天是上課的時間,可小滿到了班上,卻一整天都沒有看到顧小芒出現,他問了同桌,才知道顧矜芒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上課了,他心裡著急,害怕是出了什麼事,慌不擇路地在課下給葉風晚去了電話。
葉風晚應該是在外邊,風聲很大,她憂愁地跟小滿說,“小芒前幾天不知道怎麼了,居然跟我們玩人間蒸發,一連消失了好幾天,我和顧潮都找瘋了,找了警察準備立案了,他才跑回家,你顧叔叔很生氣,說他胡鬨,一氣之下就說要給他關禁閉,誰知道這顧小芒也是個一頭倔驢,這樣關了幾天之後,居然死活都不願意從房間裡出來了。”
“這個小芒,我是真的頭疼,小滿,姨姨現在在巴黎參加一個活動,沒法跟你細說了,你如果擔心就回去看看他,勸勸他出門,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的叛逆期到了,真是半點都不給人說。”
“姨姨先掛了。”
關禁閉,關禁閉,關禁閉。
那小芒該會有多害怕,小滿想都不敢想,他仿佛又回到了幼時的那個夏天,坐在電視機前,看到了那些駭人聽聞的拐賣新聞,顧小芒從來都沒跟他說過什麼,他對晦暗的過去絕口不提,就連父母都不曾告知。
他小心翼翼地藏起過往的傷疤,不讓任何人看見,這樣他就能永遠是強大的,高傲的顧矜芒。
幸好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課,小滿從學校出來,坐上了公交,從公交站走到了顧家的彆墅。
彆墅沒有變樣,玫瑰花依舊優雅地隨著微風招搖,小滿將目光投向那片種著向日葵的空地,卻看到一地的荒蕪,所有的向日葵花苗都被暴力地翻了出來,殘忍地扔到一旁。
園丁劉叔很尷尬地跟他說,“少爺突然消失了好幾天,一回來就把這些花苗都拔了,你彆難過,他估計就是一時之氣,等過段時間就好了。”
小滿紅著眼睛點點頭。
可在心裡,他卻知道顧小芒並不是一時之氣,自己是真的被徹底放棄了,這些向日葵就是他被放棄的不知道第幾步,顧矜芒正在逐漸將他從心底拔除,就像是拔除一根粘著血肉的骨刺,很痛,但因為不再需要,所以可以很狠心地對待沒有必要的東西。
從辦完過戶手續之後,小滿就沒回過彆墅裡,保姆王嬸給他開門,姿態熟稔地跟他說話,“小滿少爺回來了。”
她衝著小滿擠了擠眼睛,慈愛的眼睛望向了上邊,悄聲說,“你來了就好,這少爺跟先生鬨了脾氣,好幾天都不出房門了,你和他關係好,上去勸勸他,王嬸做了一點紅豆湯,你送上去,兩個人一起喝。”
王嬸在顧家做了幾十年的保姆,一直都是負責烹飪,她把紅豆煮得綿軟,煮成糯糯的豆沙,又搭配了乳白滑嫩的雙皮奶,這是小滿很喜歡吃的下午茶。
他小心地端著托盤,慢慢地走上二樓,長廊的光陰綽綽,顧矜芒的房門緊閉,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張著大口要將人吞噬。
“顧,顧小芒,我來跟你道歉來了。”
小滿試著讓自己看起來更自然一些,可他的話音落在空曠的走廊上,被窗戶進來的風一吹,就飄散了。
他僵硬地站在門口,眼珠子轉向了樓梯拐角的天窗,那處有充裕的光線照進來,把原木色的樓梯切成了三角形。
時間悄無聲息地往前走,伴著午後窒悶的微風,伴著明暗的光影,伴著融融的落日,伴著清冷的日輝,小滿淚眼朦朧地看著天窗出現的月亮,嘴裡禁不住發出嗚嗚的哭聲。
沒有人理他,他在門口站了許久,快要錯過公交,最後一般回學校的公交是九點鐘,他現在走出一公裡,時間差不多,他把紅豆沙和雙皮奶拿下去給王嬸,依舊笑得溫順,“王嬸,我明天再來。”
他走過柔軟的草坪,在心裡安慰自己,顧小芒可能是睡著了,所以才會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可現實總是格外殘酷,就連幻想的權利都要奪走。
他沐浴在月光中,戀戀不舍地抬頭,就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睛,男人的身形高挑修長,骨節分明的冷白手指夾住一點火星,輕薄的煙霧氤氳了他臉上的冷意,他像是在看一隻脆弱的螻蟻那般看著小滿。
小滿幾乎是落荒而逃,顧小芒是醒著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門外,卻不願意開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不是那個例外了。
以前的顧小芒從來都沒有給他吃過閉門羹,他覺得自己總是特彆的,能從高貴的王子那裡得到無窮無儘的愛,可是他從未想過,這些肆無忌憚的愛,也是可以被收回的。
儘管在夜裡抱著顧矜芒的枕頭哭得聲嘶力竭,可小滿依舊沒有選擇放棄,他在次日還是走進了彆墅,他察覺到灼熱的視線,下意識地抬頭,就看見顧矜芒站在透明的落地窗前,他似是剛洗過澡,濕潤的發絲散下來,顯得有些少年氣,可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卻沒有什麼溫度地盯著自己。
小滿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敵意與抗拒,可還是一瘸一拐地進了屋,接過王嬸手裡的飯菜,是很好吃的小雞燉蘑菇和蒜蓉炒芥藍,還有一碗老母雞湯,飯菜的熱氣在空氣中升騰,小滿發著呆,圓圓的眼睛凝視著那些飄飛的霧氣,站立的姿態標準得如同經過特訓的門童。
明天要上學,不能過來了,隻能周末過來,右腳有點痛,不過還可以忍受,不用去看醫生,本來打算請假每天都來,可是老師不接受那麼不正當的請假理由,所以隻能等到下周末再來,這樣腫起的右腳也能休息一下,下周應該會舒服一些吧,可能今天很難過,很不開心,但是明天總歸會好吧,他這樣給自己加油打氣。
等待的期間王嬸上來了一次,看他傻站在門口,心疼得不行,“小滿少爺,怎麼在這裡傻站著呢?”
“王嬸,我沒事的,不用擔心,”小滿衝她乖巧地笑,露出貝殼一樣潔白的牙齒,“我之前對小芒說了不好的話,我在這裡站著,是準備跟他認真的道歉。”
“我站著,是為了賠罪。”
“可是這樣不行的,你這右腳我看著都有點腫起來咯,這可不行,王嬸帶你下去吧。”王嬸看著小滿長大,她可看不得他這樣遭罪,聲音都拔高了幾度,“這可不行,這都腫了,要去看看醫生的咧。”
“沒事的,王嬸你彆管我。”
他們僵持著,連日來緊閉的房門卻在此時打開了,王嬸驚喜地看向小滿,心道果然還是要小滿少爺出手才有用,看看這不就出來了嗎,之前不論是誰來都不開門,他們輪番上陣勸了好幾天,少爺完全不帶搭理的。
小滿在樓下看到的顧矜芒和眼前的顧矜芒不太一樣,隔了一段距離看人,就像隔著朦朧的窗戶紙。
眼前的顧矜芒更憔悴一些,臉色白得像紙,唇色也白,精致的臉龐略微凹陷,像是那種濃豔的畫皮鬼,病弱地想要吸食人的生氣。
“滾。”畫皮鬼濃黑的眼珠轉動,冷淡的眸光落在小滿結著血痂的手背和腫起的畸形右腳,張開好看的嘴唇,說出了傷人的話。
“那你把這些東西都吃了,”小滿將東西拿給王嬸,困窘地說,“我,我這就走,但是你要好好吃飯,我,我明天再來看你。”
顧小芒願意打開門已經是巨大的進步了,他不想放棄繼續靠近的機會。
明天就逃課過來吧,他在心裡這樣想。
“彆再來了。”
“我看著煩。”
很討厭心疼的感覺,所以不要再來了。
“哦哦,對不起。”小滿的眼淚立刻就落了下來,他慌張地拿手背擦了擦,又扯起一個牽強的笑,“那我今天就先走了,對,對不起呀。”
他抬眸望過來,顧矜芒能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珠,如同被濕漉漉的春雨洗過的玻璃珠子,唇角是個向下的弧度,逃走的時候背影是很狼狽的,肩膀一高一低的,畸形的右腳差點打到自己的左腳。
我會去上課,所以彆再來了,顧矜芒沒有說出口。
第035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小滿第二天背起小包準備出門搭車的時候, 接到了王嬸的電話,王嬸很高興地跟他說小芒今天準備去上學了,讓他不用趕著過去, 安心上學,右腳要記得去看醫生,還把顧家家庭醫生的電話發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