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一旁的馬寧遠也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徐館主,這是何意啊?”
為官多年,馬寧遠察言觀色的水平自然不低,便跟著沈一石方才的稱呼,也叫了一聲“徐館主”。
他雖是不忿於徐行試圖裹挾胡部堂,強逼這位浙直總督做決定的架勢,卻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條妙計。
而且天下間,有能力、有手段將這計策付諸實踐的,怕是有且僅有徐行一人。
徐行將手中鐵棍舞了個棍花,從容答道:
“天下事,從來沒什麼萬全可言,如今朝中那群人已然近乎瘋魔。嚴黨、清流,甚至是皇帝老兒本人,都在其中使力,他們是不會停手的。
這些勢力中,隻怕沒有一方是真正希望東南好過的,嚴黨是皇帝老兒白手套,搞個什麼改稻為桑,也隻是為收割錢財而已。
沒有改稻為桑,他們也還會有其他手段。
清流多半也是希望借這個機會,乾脆逼反東南,把局麵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令愛惜羽毛的皇帝老兒,不得不為了名譽,舍棄嚴黨。
更何況,朱天都又豈是易於之輩,他真會坐視東南局勢動蕩,而不出手乾預?
內憂外患齊至,這便是大廈將傾的局麵,又豈是一個所謂的萬全之策,能夠攔得住的?”
得益於領先時代的眼光,以及手中掌握的曆史情報,徐行對局勢的分析簡直是鞭辟入裡。
馬寧遠、沈一石兩人隻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如此透徹的言語,是出自一位江湖武人之口。
他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徐行言語中,對皇帝的大不敬態度。
見兩人震驚的模樣,徐行又是一歎,搖頭道:
“既然局勢已然如此,你我之輩,隻能各自爭渡了。
但願我這番行為,能夠為胡部堂他們爭取出更多時間,整頓軍務,以備大戰。”
說完,徐行不再理會愣神思考的兩人,轉身跑到連繩的屍體旁,伸手摸索起來。
在北方練拳多年後,徐行也有了個習慣,每次打死拳師後,必會搜刮屍體。
這個世界的武道傳承,向來極為保密且鄭重。
武行自古便有關門弟子的說法,這種弟子得了真傳,練功時得掛起簾子遮擋,連家人也不能看。
故而,武行又有個彆名,叫做“掛子行”。
所以,大凡有業藝在身的拳師們,都會將師門傳承裡最為精髓的拳譜,貼身保管,以防為宵小所趁。
好在,這些武道傳承中最精華的部分,往往篇幅不多,方便攜帶。
正如禪宗有句話“三藏十二部,曹溪一句亡。”
拳法越是高絕的拳師,就越會貼身保管這些秘籍。
因為他們相信,隻有自己身旁,才是天下間最安全的地方。
徐行初出茅廬時,本不知這些,還是從陸竹這個年輕的“老江湖”口裡,才明白了這個道理,進而養成習慣。
他這一身紛雜拳術,除去跟北方拳師交換拳譜外,倒有一多半都是通過這種方式學來。
想到那段結伴遊曆,每每擊倒強敵後,兩人便要以拳術決定,誰能先摸屍體的日子,徐行不由得莞爾一笑,懷念起故人來。
就是不知道,小和尚在少林,過得怎麼樣了?
徐行一摸,果然從連繩的胸口,摸出來本皮質小冊子。
他隻用手腕掂了掂,手指稍微一摩挲,就知道這是本好貨。
一般來說,能記載在這種羊皮紙上的,都是各家門派傳承多年的精髓,而不是拳師的個人心得。
而且,這紙張觸感粗糙,一看就是日夕翻動。
可徐行懷著莫大期望,翻開一看,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拳術秘籍,而是一本賬冊。
他本來還有些失望,但稍一掃視,才發現這其中記赫然是黑石組織收受各路官員賄賂,幫他們乾臟活的記錄。
徐行目光斜瞥,見沈、馬二人並未注意此處,便將賬冊悄然收到袖中。
他心中雖然隱約有了個計劃,還是決定將賬本交給徐渭。
這種殫精竭慮,耗費心機的活兒,還是讓滿肚子壞水的叔父來乾吧。
徐行也由此意識到一件事,自己打死這個人,隻怕在黑石組織裡,有頗高地位,今後或許還會惹來些麻煩。
想到這裡,徐行忽然記起來,自己剛剛好像還對某人刻意留了一手。
不知道,她到底抗沒抗過,要是沒死,正好問一問。
方才激鬥中,徐行踢向細雨那一腳,其實已儘量收力。
因為他突然想起,陸竹曾向自己提起過這個女劍客,說這人良知尚存,或有回轉之機。
徐行當年雖然因此調侃陸竹為花和尚,不過真遇上了細雨,他還是念著好友的囑咐,儘量不去傷她性命。
當然,若細雨當真沒能挨過那一記鴛鴦腿,當場橫死,徐行也沒辦法。
畢竟高手過招,千鈞一發,他也是不得不為。
好在,細雨雖是精擅劍術,卻也有一身武當太極掌法的精髓。
生死之間,她雖沒能防住徐行的鴛鴦腿,也借由太極化勁,將其中勁力消弭大半,保住了性命。
徐行上前,屈指在細雨鼻前探了探,感覺到還有微弱氣息,不由得頷首。
果然沒死,好。
等日後見到小和尚,就把這女人送給他,當做重逢之禮吧。
一想到陸竹可能出現的反應,徐行隻覺得極是好玩,忍不住露出笑容,當下便把這事兒敲定。
然後,徐行又來到雷彬身邊,摩挲半天,終於從他後腰處,摸出來一本被血濡濕的冊子,其中記載著“綿張短打”的煉勁精髓。
徐行不知道,黑石這些職業殺手,不像尋常拳師,他們的武技多半都由組織內部高手統一培訓,自然不會攜帶秘籍。
在這之中,雷彬算是個半路出家的例外,他也已有些退隱之心,故而才會將拳法秘本隨身攜帶。
看著這唯一的收獲,徐行不由得感慨,好在這人沒把冊子藏在胸前,要是挨了他那一擠一撞的“老熊撞樹”,隻怕這秘籍當場便要破碎開去。
不錯,總算是還有收獲。
徐行也不貪心,他本就是來殺人除害,順道為自家叔父解決一些問題的,能找到一本賬冊、一本秘籍,已是意外之喜,足可欣慰了。
等徐行搜刮完拳術秘本後,沈一石、馬寧遠也終於回過神來。
但馬寧遠麵對徐行,顯然還有些畏縮,不願上前,沈一石便仗著跟徐行有一份香火請,當仁不讓地上前,問道:
“踏法,按你的計劃,咱們今天這場麵,要布置成三十六船中的哪一路?”
沈一石雖然有能力把這事兒布置好,但他還是想知道,徐行原本是計劃栽贓給誰。
徐行毫不猶豫,從袖中取出一麵包裹得極好的旗幡,卻是一麵金紋大旗,其上繡有一隻栩栩如生的桀驁大鵬。
沈一石接過旗幡,身子一震。
徐行摩挲著布麵,目露懷念神色,緩緩道:
“這麵旗幟已沉寂多年,如今世道紛亂,生民流離失所,也是時候重見天日了。”
沈一石將旗幡翻過來,但見背後刻著五個鐵畫銀鉤、氣度森嚴的大字。
“五湖四海義!”
這正是當初的“四海第二人”,八臂修羅嶽蹈海的龍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