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連繩的屍體,徐行感慨了好一會兒。
得道艱難,養道更難。
要時時刻刻都誠心正意,不為外物所惑,不磨滅誌氣,那是極其不容易的事。
哪怕是連繩這種距離宗師境界,隻差臨門一腳的大拳師,也不能一以貫之,最終半途而廢。
不過這感慨也是一閃即逝,徐行一腳挑起混鐵棍,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拎起長棍,轉過身去。
他斜提鐵棍,扭頭望向躲在角落,瑟瑟發抖的鄭泌昌、馬寧遠、沈一石三人,淡然問道:
“誰是鄭泌昌?”
鄭泌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剛平複心緒,強自鎮定下來,想說些什麼,徐行已踢起一塊碎石,洞穿了他的喉嚨。
既已沒有拷問情報的必要,徐行自然懶得跟這種畜生廢話,直接讓他做了個糊塗鬼。
徐行再次看向那兩人,語氣沒有絲毫波動,再次問道:
“誰是馬寧遠?”
現在的他,宛如手持生死簿的無常,隻是一勾判官筆,便要索命而去。
馬寧遠已嚇得兩腿戰戰,口不能言,沈一石卻盯著徐行,忽然開口道:
“徐館主,我叫沈一石,是你叔父的好友。
這位馬大人並非十惡不赦之人,你要是殺了他,杭州便無人擔當大任,主持事務,隻怕會有損東南大局。”
沈一石這段話說得極快,顯然是怕徐行一個衝動,直接送馬寧遠歸西。
“哦?”
徐行詫異抬頭,沒想到這裡還有認識自己和叔父的人。
他剛想說些什麼,身後已呼啦啦地湧進來一大群人,這些人都是莊園裡的莊丁。
他們手持火把和各式兵刃,剛跨過門檻,就看見會客廳裡滿地狼藉、血流滿地的淒慘景象,當即將刀槍劍戟對準徐行。
沈一石驟然變色,怒喝道:
“出去!”
這些莊丁麵麵相覷,領頭那個護院頭子剛想說些什麼,就見自家老爺目光森冷地掃來。
他立時打了個冷戰,一句話都沒說,便帶著人退了出去。
徐行看向沈一石,目光中的驚訝又多了一層,能把家丁訓練得如此令行禁止,這人還真有點本事。
他拖著鐵棍,來到沈一石麵前,微微頷首,道:
“你就是江南第一豪商,沈一石?我聽叔父提起過你,他說你雖為商賈,卻難得沒有多少銅臭味,還算半個雅致人。”
沈一石聽到這般評價,歎息一聲,苦笑道:
“文長還是如此刻薄,人哪兒有半個的。他不過是罵我沈某既不接地氣,也通不到天,隻能做個深陷泥濘的商人而已。”
徐行正色道:
“對子罵父,是為無禮,叔父待我猶如親父,沈老板,可不興這麼說啊。”
不過,想起自家叔父那牙尖嘴利的模樣,徐行也繃不太住,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以他的性子,多半還真就是這個意思。”
沈一石也笑起來,緩緩道:“你叔父之前還來信,讓我多照看下你,不過現在看來……”
打量著這間會客廳,他忍不住感慨一聲:“以你的拳術水平,哪裡需要我來關照?”
徐行想起那個瘦削身影,笑意斂了斂,心中卻一陣溫暖,他擺擺手,感慨道:
“老頭子就是愛東想西想。”
徐行雖然因練拳之故,與自家叔父聚少離多,但兩人性格卻頗為投契,時常以書信交流,故而感情深厚,非比尋常。
說完,徐行又看向馬寧遠,慢條斯理地道:
“至於這個姓馬的,我本以為他也跟鄭泌昌、何茂才是一路貨色,不過,他剛才說那番話,還算得上有骨氣,夠血性。
既然如此,我就先放這人一馬,他平白無故抓我徒弟齊大柱這筆賬,就讓我徒弟親自來討吧。”
方才,徐行雖在屋外,卻憑超凡耳力,將會客廳中的交談聲聽得清楚,
聽到馬寧遠方才那番斬釘截鐵的言語後,他對這位杭州知府也大為改觀。
知道這是胡宗憲的鐵杆心腹,也明白馬寧遠是個有骨氣有血性的漢子。
既如此,徐行自沒有殺他的必要。
當然,最終如何處置這人,還要看齊大柱的意見。
現在,倒不妨讓他在自己擅長的位置上,發揮作用。
想到這裡,徐行又道:
“不過,他要先把牢裡那些被冤枉的農民放出來,替他們洗刷罪名,還他們一個清白。”
沈一石還沒說話,馬寧遠當即接口道: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徐行這才微微頷首。
沈一石聽得出來,哪怕有徐文長的這層關係在,可徐行還是因為自己的規矩和脾氣,才改變了想法。
很顯然,這是一個行事自有法度,不為外界所動的人物。
想到這裡,沈一石有些好奇,忍不住問道:
“徐館主,我看你不像那種行事肆無忌憚,不計後果的角色,今天若不是我在此,你準備怎麼處理?”
徐行哂笑一聲,眼中閃著精光,悠悠道:
“鄭泌昌這些人,不顧東南局勢,也要調集官軍來強行踏苗,推動改稻為桑,定然是受到了朝中的壓力。
這也代表著,朝中嚴黨與清流的矛盾分歧,已然到了頂峰,必然有一場廝殺。
胡部堂這個人的性子,我也略有耳聞,他惦記著嚴嵩的恩情,不願投身清流和這老賊作對,也不願見蒼生離亂,隻能在暗處使勁。
到頭來,多半也是他來補這個爛攤子。
既然如此,我不如先以倭寇的名義,將這群人儘數殺掉,再通知我叔父來接手。
等著幾個隸屬嚴黨的大員死了,胡部堂哪怕不想動手,為防備朱天都,也隻能先將整個浙地,乃至東南都納入掌中,以此為根基整合力量。
經由此變,朝廷也該意識到,東南局勢已然動蕩,傾覆就在旦夕間,這‘改稻為桑’的國策,已沒有實行的土壤了。”
聽完徐行的謀劃,沈一石不得不承認,這年輕人的舉動看似魯莽凶險,實則是快刀斬亂麻,淩厲果決。
他來這麼一出先斬後奏、將軍抽車,無異於裹挾著東南各方前進,加速分化,也不失為一道破解困局的良策。
再聯想到,徐行方才吟誦那首詞,沈一石不由得在心頭暗讚一聲。
文長的侄子,果真是文武全才,單純做個掄拳頭的武人,有些浪費了。
他忍不住開口,讚歎道:
“踏法此計,一旦做成,堪稱萬全,可保東南無憂矣。”
看出徐行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物後,沈一石也心安理得地把“徐館主”這種稍顯疏遠的稱呼,換成了更親切的表字。
徐行聞言,卻隻是一聲歎息,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