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荷包我買了,給我包起來。”中年舉子越看越喜歡,果斷地說道。
李廷攸不由嘴角抽了一下,與端木緋大眼瞪小眼,端木緋卻是彎了彎嘴角,那笑眯眯的眼神仿佛在說,瞧瞧彆人多識貨。
夥計用了一個青色布袋把荷包裝好了,那中年舉子仔細地揣進了懷中,對著夥計說道:“你們這鋪子眼光不錯,荷包用的料子應該是今年江南最新的碧雲錦吧?不錯,不錯,不似有些鋪子就知道用大紅大紫的過時料子趁著新年忽悠人。”
中年舉子一邊侃侃而談地說著,一邊在夥計的恭送下出了鋪子。
而李廷攸聽著渾身都僵住了,腦海中想起了自己六月抵達京城時給端木紜和端木緋姐妹倆送的那一車大紅大紫的料子。難道說那些是早就過時的料子?!
也就是說,他被那個布莊的掌櫃給蒙騙了?兩個表妹既然在此開繡莊,想必也看出來了吧?
那麼,他豈不是第一次見麵時就在兩個表妹的眼裡落下了“傻大個”的形象?!
想到這裡,李廷攸幾乎石化,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咳咳。”
他把右拳放在唇畔,乾咳了兩聲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地看著端木紜和端木緋道:“照我看,那什麼碧雲錦還是太過素淨了。像紜表妹和緋表妹這般年紀的小姑娘就該穿得豔麗點,方才朝氣蓬勃。”他一本正經地說著,試圖粉飾太平。
端木緋如何看不懂他的心思,無語地斜了他一眼。
李廷攸又乾咳了一聲,假裝沒看到,還是文質彬彬地笑著,隨手拿起一個火紅色的荷包道:“這個荷包就挺適合緋表妹的。”
荷包上赫然繡著一幅猴子抱桃圖,這一般都是買給小娃娃的。
端木紜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臉上的表情,心裡暗道:表哥平日裡看著衣著打扮都落落大方,沒想到審美與喜好這麼“彆具一格”。
就在這種沉寂而怪異的氣氛中,鋪子外忽然傳來一陣陣嘈雜的喧嘩聲,表兄妹三人皆是循聲看去,就見斜對麵的百草堂裡似有幾人在爭執著。
李廷攸頓時眼睛一亮,他雖然對彆人吵架不感興趣,但是此時此刻卻是正好給他解圍了,想也不想就連忙道:“紜表妹,緋表妹,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話還沒說完,他已經匆匆出去了。
端木紜看著他急切的背影,喃喃說了一句:“原來表哥這麼喜歡看熱鬨啊。”
端木緋聞言掩嘴悶笑了兩聲,接著就饒有興致地看起櫃台上的荷包來。剛才李廷攸倒是說對了一句,新年該懸個新荷包才是。
她挑了挑,就拿起一個月牙形的荷包給端木紜比了比,“姐姐,我看這個荷包與你新做的那條石榴紅馬麵裙很是搭配。”
紫藤心有戚戚焉地附和著:“是啊。奴婢看這荷包上繡的梅花也正好與那裙腳的繡花很匹配……”
主仆幾人興致勃勃地說著衣裳與荷包的那些事,話語間,外麵的街上越來越嘈雜,不少人都陸陸續續地朝斜對麵的百草堂圍了過去,那些路人的交談聲淩亂地傳了進來:
“哎呦,真是造孽啊!”
“我聽說是個舉子斷了胳膊?”
“是啊是啊,好好的一個舉子,本來年後就要下場了,說不定就能中個進士郎光宗耀祖……”
“偏偏就這麼倒黴,斷了胳膊又沒養好。這還真是禍不單行,倒大黴了。”
“……”
一聽到有趕考的舉子斷了手,姐妹倆的注意力便從那些荷包上移開了,麵麵相覷,跟著就朝百草堂方向看去。
端木緋眸光一閃,想起了一個人——那個在華上街被地痞踩斷了手的舉子羅其昉。
“姐姐,我們也瞧瞧去?”端木緋若無其事地提議道,看著很是好奇。
端木紜點頭應下了,姐妹倆披上了鬥篷後,就帶著兩個丫鬟斜穿過街道。
百草堂的門口圍了十幾個路人,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端木緋和端木紜目標明確地朝李廷攸走去,想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話還沒出口,就聽百草堂裡又有了騷動。
“走走走!”
隨著一陣不耐煩的驅趕聲,兩個儒生打扮的年輕人被人粗魯地從醫館的大堂裡推搡了出來,腳下狼狽得踉蹌了幾步。
其中一個藍衣學子二十四五歲,麵如冠玉,高挑俊朗,隻是臉龐瘦得微微凹了進去,蒼白的臉上泛著一種不正常的紅暈,整個人看來有些虛弱,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似的,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那微微扭曲的右小臂。
“羅兄小心!”另一個灰衣學子緊張地扶住了藍衣學子,驚呼道。
藍衣學子虛弱地扯了扯嘴角,安撫友人道:“我沒事。”
“庸醫誤人!”灰衣學子義憤填膺地朝醫館門口一個夥計打扮的男子瞪去,怒斥道,“你們把羅兄的胳膊治成這樣,現在還要動粗,實在是目無王法!”
“胡說八道!”那百草堂的夥計挺了挺胸,粗魯地又推了那灰衣學子一下,沒好氣地拔高嗓門說道,“這京中誰人不知我們百草堂最擅長接骨了,這個書生的胳膊本來就是彎的,關我們百草堂什麼事!我看分明就是你們故意跑來搗亂!”
說著,夥計嘲諷地撇了撇嘴,指著二人的鼻子罵道:“你們倆是不是沒錢過年了,就想伺機來我們百草堂訛詐一筆好過年?!”
“你……”那灰衣學子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胸膛起伏不已,“你信口雌黃!”
眼看著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休,四周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裡三層外三層,熙熙攘攘。
一個滿是皺紋的青衣老婦尖聲道:“這百草堂在京中也開了幾十年了,彆的不說,在骨傷外傷上一向有口皆碑,說是百草堂把這書生治壞了,我是不信的。”
“這位大姐說的是。”另一個圓潤的中年婦人附和道,“我瞧著這後生似乎有幾分眼熟。他是不是前些日子在華上街被一夥地痞打折的手?怕是彆處沒看好骨傷,就賴到百草堂了吧?”
“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聽說當時連五城兵馬司都驚動了……”又一個老者接口道。
“是啊是啊。華上街還因此被封了一個時辰呢!”
“……”
眾人說的熱鬨,端木緋的眸中微微一沉,眼神有幾分複雜。
看來眼前這個姓羅的學子就是那個羅其昉了!
這羅其昉她早就聽說過,江南宿州人,據說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年紀輕輕,寫的一手好文章,邏輯嚴謹,言之有物。去歲她還曾在祖父楚老太爺那裡看過他的文章,之前在安平長公主府聽聞他手折時,心裡還可惜過,不過想著對方年紀還輕,三年後,沉澱後再來也許不一定是壞事,沒想到他的右臂竟然變成了這樣……
看著羅其昉那扭曲的右小臂,端木緋暗暗惋惜,視線上移,盯著匾額上“百草堂”三個金漆大字,心裡不由想道:這到底是意外還是……
就在這時,百草堂裡又走出一個高大健壯的中年大漢,嘴裡罵罵咧咧地說著:“你們兩個窮書生怎麼還不走?!難道還要本大爺拿掃帚趕人不成?!”那大漢說著擼了擼袖子,隨手抓起了一把沾滿灰塵的竹掃帚。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啊!”灰衣學子仰首對著大漢怒目而視,“朗朗乾坤,你們這黑心的醫館就不怕遭天譴嗎?”
“徐兄……”羅其昉虛弱地看著灰衣學子,嘴唇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額頭滲出了一片虛汗,“算了吧,我們走吧。”
“可是羅兄,你的胳膊要是再不治……”灰衣學子痛惜地看著摯交,這些日子,他們的銀子都已經給了這黑心醫館作為藥錢,如今早已是囊中羞澀。而羅其昉的傷不能再拖了!
端木紜也把這一幕幕看在了眼裡,眉宇深鎖,且不說到底是不是這百草堂把這舉子的胳膊給治壞了,就看對方這蠻橫的態度已經讓人覺得忍無可忍。
端木紜吩咐丫鬟道:“紫藤,你去拿十兩銀子給他們,讓他們趕緊去彆家醫館。”這舉子的傷須得儘快醫治才行。
“紜表妹,此事還是交給我吧。”李廷攸微笑著朝姐妹倆走近了一步,然後又抬頭看了看那西斜的日頭,提議道,“紜表妹,緋表妹,你們倆先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今日是除夕,時人都講究這一天要趕在天黑前回家祭祖。
這件事由李廷攸出麵肯定更為合適,端木紜二話不說就應了:“表哥說得是。”
李廷攸拱了拱手以示告辭後,就大步流星地朝兩個學子走去。
“兩位兄台,且聽我一言……”
李廷攸完全無視了百草堂的人,直接與那兩個學子說著話,對方麵上露出感激之色,皆是鄭重其事地對著李廷攸深深作揖。
接著,李廷攸就帶著兩個學子沿著昌興街往前走去。
“姑娘。”車夫很快就把馬車趕了過來,端木緋正打算上車,眼角的餘光正好瞟見不遠處的羅其昉忽然轉過頭來,麵無表情地朝百草堂的方向望了一眼。
對方那黑漆漆的眸子幽沉幽沉,如寒潭,似深淵,黑沉得沒有一絲光亮。
“羅兄?!”
那灰衣學子疑惑地喚道,羅其昉就平靜地轉回了頭,跟隨李廷攸和灰衣學子漸行漸遠。
兩個學子離去了,百草堂的人也施施然地回了大堂,一切又歸於平靜。
其他人見熱鬨散場,也紛紛四散而去,嘴裡還在七嘴八舌地說著剛才的事。
昌興街上漸漸空曠起來,車夫高高地甩起馬鞭,“啪”的一聲,馬車就“得得”地往前馳去,一路順暢地回了尚書府。
酉初的天還亮著,彩霞滿天。
姐妹倆下了馬車後,就直接去了永禧堂。
賀氏笑吟吟地受了二人的禮,這幾日賀氏的心情一直不錯,一來是因為過年,二來也是想著年後的迎春宴。
“紜姐兒,緋姐兒,”賀氏知道她們今日出門是要去皇覺寺,笑著與二人閒話家常,“今兒可有在皇覺寺求了簽?”
本來賀氏也就是隨口這麼一問以示親近,卻不想端木緋神情肅然地答道:“回祖母,孫女今天特意給府裡求了一簽。”
她板著一張小臉,神情和語氣都甚是凝重,引得賀氏心中一陣驚疑不定,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緋姐兒,這簽文如何說?”賀氏謹慎地問道。莫非有什麼不妥?
端木緋幽幽地歎了口氣,道:“祖母,簽文上說:‘衝風冒雨去還歸,役役勞身似燕兒。銜得泥來成疊後,到頭疊壞複成泥’。孫女看著簽文百思不得其解,就特意請了寺內的高僧解簽。大師說,天命自有天定,天命不可違背,若是強求,輕則累及至親,重則禍及滿門。”
聞言,端木紜驚訝地挑了挑右眉。她們今天上午的確是去了趟皇覺寺,但是隻是捐了些香油錢,可沒求過什麼簽啊。
端木紜不動聲色地暗暗瞥著端木緋,卻見端木緋飛快地衝她眨了一下眼。
端木緋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簽文,正色又道:“祖母,大師說了,若是不信,可將這簽文放在佛龕下供著,今日內必會天有天雷示警。”說著,她就恭敬地把簽文呈給了賀氏。
賀氏看著簽紙上那雄強圓厚、莊嚴雄渾的字跡,掃了一眼後,目光直愣愣地停頓在最後那句上——到頭疊壞複成泥。
她瞳孔微縮,眼神中露出一絲敬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