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天九重。
第五重,螢惑天。
上仙悟道之處,自是雲水萬裡,垂虹似練,飛星騰浪。無邊煙雲,拱衛著萬壑疊嶂之山。
山麓尚有鬆翠橫斜,山巔便雲分雪界,忽作玉京。雲深處,風鳴為鈴,雪落為鼓,隱隱可見冰階霜檻,飛闕重城。
躡雪而上,兩尊木雕的狐童子護著山門。
手持孤燈,身側不住掠過滾滾煙霧,勢如遊龍。
步轉回廊,疏梅怪石之後,又是霜侵樓閣,月連長天。
立地階前,堂上神龕草蒲團,經幡長幔一炷香。
來人跋涉許久,此時才單手將兜帽取下,露出一張略失靈秀的明淨臉龐。
雙臂綠色披帛逶迤曳地,被他左右拽起一截,一端纏在右腕,另一端蓋上左肩。
雙手一動,腰間玉瓶墜子款擺,重新係上的心魔令也跟著翻轉了一麵,令上明晃晃刻著玉昉兩字。
來人不是玉昉古魔又是哪個。
這還是玉昉第一回蒙受征召,踏足第五重天。
心魔令雖能助他一路破碎界域,橫跨三重天門、四方大世界。
但乘風馳騁之際,難免擅入雷池,被風霜刀劍所傷。
更莫說守關的天王,擺渡的菩薩,個個出手決絕,若非玉昉祭出披帛法器,半邊身子已化作粉齏。
即便玉昉僥幸留下一命,到達熒惑天,也要先如數奉上心魔令的供奉。
這方魔界令牌因損耗甚大,此刻紅光暴漲,從令牌正中裂開一條長口,將牌上所刻名諱豎向斬斷。
一張巨口如渴如饑,衝著玉昉不住索取,露出嬰孩乞食之態。
玉昉見了,也低頭在儲物戒一通好找,摸出幾個上古時期舊人相贈的法器,依依不舍地喂了令牌。
可惜靈氣太半流失,不夠銀貨兩訖,尚欠幾分錙銖。
那令牌本是邪器,又索食片刻,不見進賬,下一瞬便反噬其主,巨口死死咬在玉昉左手上。
隨著邪光疾轉,左手拇指、食指、中指血肉儘融,僅剩三根白森森的指骨。
玉昉怔怔看著,但他生來木訥,也不太分得清軀殼疼痛,照舊用無恙的右手,抵在令牌巨口旁,一件件收回它吐出的法器殘骸。
雖隻是些鐵片、碎布、玉塊,但也能熔鑄成環,佩戴指間;縫在衣領,添些顏色;鑽個小孔,係於絲絛。
等令牌巨口收攏,紅光褪去,玉昉一麵催動魔功止血,一麵單手持燈,涉雪穿雲。
好不容易循著輕煙薄霧,尋到堂前,仍是一無所獲,心中不免慌神。
今日一程,何等不易?
縱使玉昉不通俗務,也知道要快快做些事,討些賞。否則渾身上下些許皮肉,經得起令牌幾回咀嚼?
他不敢再作耽擱,快步跨入堂內,在堂中幾番打轉,將每麵長幡都扯了扯。
正煩惱間,就見香案神龕中一共供奉著四尊泥塑。
前三尊看造像形製,分彆是儒門、道門、釋門祖師,倒是對得上洞府主人儒道同修、兼破禪關的功法淵源。
唯有儘頭那一座坐像,僅能認出是個蓄著三縷長須,手拿山河扇的男修,麵目塑得模糊,與諸天神佛都不肖似。
但玉昉竟也知道這是哪一路神仙。
畢竟七八千年前,兩人都曾腰係玉昆真人弟子令牌,一同在他座下修行悟道。
倒不怪栴檀君香火情薄,隻能刻個空白麵龐,即便連玉昉自己,其實也不大記得父親當年的長相。
玉昉把燈籠掛在一旁,從儒聖、道尊、釋祖麵前走過,在最後一尊座像跟前,緩緩跪下。
他右手皮肉貼著左手森森指骨,雙手合十,虔誠拜了三拜,喃喃道:“爹,兒今年也時常想你,遙祝千百輪回,富貴不改,事事歡喜。”
玉昉原本還想再拜,誰知下一瞬,眼前夜雪宅院景色,倏地消散。
他所跪之處,成了青石鋪地、墨瓦蓋頂的一條長廊。
四尊座像,隻是欄杆外半畝繁花。
玉昉莫名破了迷局幻象,精神大振,撐坐起身,從欄杆缺口處踏出簷外。
人穿過灼灼芳菲,又尋了一程,總算望見遠處天含殘碧,煙水迢迢,水外隱有一戶燈火人家。
那小院孤零零建在水心,門大敞,窗洞開,幾縷風穿堂,四麵水歸宅,倒是個彙聚靈氣的風水。
再往裡看,靜室內橫了一麵碧玉屏風,稍稍阻隔望眼。
玉昉站在水岸另一端,右手手搭涼棚,凝眸遠眺。也不知是不是兩眼昏花,瑩瑩玉屏上,前一瞬還隱約透出屏後人影,下一瞬又渾似捕風。
他自從踏入熒惑天,為免魔氣外泄,除卻療傷止血,就再未運轉過功法。
此刻離得這般近,玉昉更不會輕易施展魔功,一時望不清楚,就踮起腳來,極力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