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昉遇見的幾尊情魔,煙消雲散之前,也不曾冒犯神佛,也不曾擅闖仙居,僅僅是光陰消磨心頭怨,歲月撫平眉間愁,到頭來或移情,或淡忘,或懈怠,或明悟。
待到濃情轉薄,情意可舍,一尊尊情魔自然也跟著風流雲散。
玉昉卻是個不願消散的。他執著筆,靠在圓榻上,輕聲又問了自己一遍:“今日做個什麼夢,能最叫我傷心呢?”
他想了半晌,忽而道:“不如夢一夢……直至我魔體湮滅,不存於世,他始終不知道我來過?”
這確實極像玉昉的下場。
上仙在仙山洞府修行;自己手持心魔令,在山下洞外遙遙應付。
往前數千年,正是這般;往後百千年,大抵如此。
直至自己也移情、淡忘、懈怠、明悟了,魔體消散,變作下界的一陣風。
上仙高居五六重天外,既不知他來過,更不知他去矣。
從此闊彆,說來確有幾分傷感。
但相似開端的夢,已經叫玉昉夢過幾十回,年深日久,漸覺尋常。
“要不然夢一夢,他一直等我飛升團聚,我沒去成,害他苦等一場,他漸漸便怨恨起我?”
這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那人做儘萬千鋪墊,從此翹首以盼。
他願自己在浩瀚書海中擇一大道,有的是法器渡厄,有的是丹藥破障。
但玉昉頃刻間就墮了魔,修不成功法,服不得靈丹,還在數千年裡損毀了許多法器。
縱使……縱使後來能相見了,自己也不曾上前搭話,問候兩句。
若是上仙還在等,上仙想必怨恨。
隻是這樣的夢,玉昉也做過十幾回,原本摧心剖肝之痛,如今想來不過神傷。
玉昉接連杜撰了幾個夢,都是平平,突然心念一轉,想到了令他最淒入肝脾的一個:“再不成就夢一個……今日他其實見到我了,但他已經不認得我了?也是,上一麵還是八千年前,忘了也不稀奇。”
玉昉連指尖都在發顫,將胡謅的故事一路順了下去:“他今日隻覺我行事古怪,甚至起過誅魔的殺心,他不記得我了……他不記得我。”
像玉昉這樣的木訥心性,抬頭見月,便以為月隨人走;刻舟求劍,總覺還是舊時波瀾。
說來也是,他記得對方十分,對方也有忘得十足十的道理。
偏偏今日之前,玉昉竟未想過此事。
他眼眶漸紅,人卻微微笑了出來,撫掌自誇:“這個可憐,就夢這個。”
玉昉撫平披帛褶皺,驅使鬼筆,將筆尖一股股濃黑之氣,灌注在布帛織麵上,蓄得滿腔苦楚,行文自是一片淒清。
等一字一句寫罷,玉昉把披帛法器擲向半空。
那披帛化作一層鮫綃似的輕紗,在玉瓶半空翩躚,一寸寸遮住瓶口天光,籠罩成玉昉的長夢。
夢裡果真照著帛上字句編排,有傾世美人轉過頭來嗬斥:你是誰,我一點也不記得你了。
玉昉在夢境內外啜泣,因這極致的惆悵,心中生出幾絲纏纏綿綿的新怨,滋養著乾涸的魔體。
他在夢裡雙淚長流,上前哽咽著拜了一拜:“上仙當真不記得我了,是真不記得我了?靈山一彆八千年,我與仙君原是舊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