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昉回到魔界,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躲入自己小巢。
他賴以藏身的魔巢喚作瓶中境,是個玉瓶形狀的人修法寶,瓶中自有一方閣樓大小的世界。
往瓶裡一鑽,便不知山河之變,年歲之長,隻能透過瓶口分曉晨昏,數一小片天的星辰。
瓶壁通體玉光瑩瑩,像一夜冰雪凍嚴了春色。
瓶肚位置被修煉法寶的修士,仿照門派藏書閣的形製,抵著圓形瓶壁搭建了三層懸空木架,由盤旋棧道上下相連。
歸巢的玉昉先是散作一團黑霧魔氣,穿過纖長瓶頸,而後才在瓶中乾坤裡幻化為人,輕若無物地落在棧道頂端。
他沿著這條人行狹道,繞著環壁木架,慢慢往下走去。
身旁最上一層的木架,被人用銳器刻下三個字,寫的是“多佩戴”。擱板上分了三四百小格,分彆盛放了用料不同的佩飾匣、珠玉櫝、霓裳櫃,瞧著是一整層的法器架子。
隻是匣櫝蓋板敞開,大多已是空空如也。
等玉昉轉過一大半棧道,行至瓶肚中段。
身旁中層木架也刻了三字,寫的是“多珍重”,底下又多添了幾處小字,仔細注明了“療傷”、“解毒”、“煉體”、“補氣”、“延壽”。
一整層丹藥格子,分門彆類,擺滿了人修飛升前常服的丹藥。近千藥瓶,萬枚靈藥,不知能保尋常人修度過多少危厄。
但仔細一瞧,每一瓶都因時日過久而藥香散儘。不知是誰一直不曾服用,隻珍藏起滿架藥性全無的廢丹。
等玉昉循著棧道走到下層,下層木架也被人用利器刻下“多修行”三字。
架上擺了上千冊人修功法,圍拱成一圈渾圓。
雖都是些第一重天的人修功法,但元嬰、化身、大乘、飛升境界一應俱全。不同境界之下,又按五行歸屬、心法招式歸總得極為清楚,也不知耗費了多大力氣收錄。
想來是盼著瓶中人勤勉修行,來日飛升重聚,才攢下這等煌煌赫赫的藏書。
玉昉每次鑽入瓶中境,都要降在棧道最高處,繞著瓶壁木架,如此走上一圈,逐層看看刻字,好慰藉這一路風塵。
等他終於循著棧道下至玉瓶底部,照舊是褪履跣足,坐上瓶底柔軟的圓榻。
人靠著軟枕,蜷縮進厚褥大被,又將墨綠披帛扯來,展開墊在被上,最後才伸手一招,招來自己拿精血煉化的那支鬼筆。
玉昉自知駑鈍,縱使開了情竅,還是張口訥訥,拙於表明心聲;舉止遲遲,難以展露喜惡。
但活得久了,日轉星移,倒也尋到法門。
旁人侃侃而談,他提前冥思苦索,拿筆墨記在掌心,也能勉強對答。
需要頃刻成詩,他事先作好幾首,一樣應付交差。
腹稿能載意會,筆墨可作言傳……但還不止於此。
靠著搜腸刮肚,落筆杜撰,玉昉甚至能叫自己在夢裡生出新愁,多活些時日。
他提著鬼筆,望著瓶外一隅天光,低低問自己:“這回要做個什麼夢呢?要極令我傷心的。”
玉昉這樣木石泥塑一般的性情,春來生,雪落眠,本也不喜自討苦吃。
怪隻怪世上有百千萬魔,惟有玉昉這般因情墮魔的魔頭生來短壽。
一切魔種,都靠著墮魔時的一念長恨而存,稟性不移則魔體不散。
旁的魔頭倒是容易,貪色的不會坐懷不亂,嗜殺的怎肯棄劍封刀?
隻是,如何叫天下情魔永生永世,一心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