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回,鬥膽挑了首洞仙歌令。用道家詞牌謗道填詞,犯儘輕狂大忌。
若非花蜜淺淡,一筆一劃落在左手,題畢拿袖一遮即可,玉昉幾乎不敢落筆。
隨著筆尖靈巧騰轉,字痕從手背而始,過腕,及肘,一直寫到大袖滑下,一道道微濕蜜痕,覆滿整隻白皙左臂。
若有人同在寂寂花下,便能看見玉昉整闋狂詞寫的是——
參玄忘我,禁忌何須怪。爛醉酩酊幾回快,請天兵甲士、推倒三山,傾五嶽,已破狂言酒戒。
葷腥雖撇去、狗雁牛魚,興起青鋒膾龍醢。娶親渾無礙、蔑睨春/宮,彭祖術、陰陽會蒲團拜。世上鬼妖邪、夢中仙,儘戮弑誅殺、似魔功載。
玉昉這一闋雙調庸詞,八十五字,連謗數條玄門道修戒律,他謗的是:
爾等逍遙大道,常惹酒後狂言。
提劍膾了龍肉一嘗,也不算犯了葷腥。
成親無礙,劍下斷送許多妖邪性命。
凡此種種,聽來熟悉,魔功裡記載的魔修,活得也是這般自在。
玉昉提心吊膽寫完,挪開鬼筆,盯著自己的左臂好一陣打量,看來看去,已看不大出淡淡蜜痕。
與衣袍上一身的泥痕碎草相比,這條赤著的臂膀,竟襯出幾分皎潔。
但玉昉還是畏懼。
令他最為畏懼的,並不是諸天神佛同誅,古今聖賢刀筆。
濁氣是他軀殼,愁怨是他魂魄,即便魂飛魄散,最多是一身愁消。
他畏懼的,是將這香爐掀翻,案台踢倒,火焰燎灼帷幔,見著香火供奉的也有微生闋。
即便是用雨中水跡,花下溝壑,手上蜜痕,在最悄然無聲之處,玉昉也不想謗自己的神祇。
玉昉緩了許久,勉強提起一點精神,想將魔冊也一並招出,潦草寫幾句今日行跡。
可不知為何,他反複號令自己那本魔冊,始終驅使不出。
玉昉一驚之下,再去催動腰間心魔令,竟也被一道無形屏障隔開。
玉昉幾番催動,都成泥牛入海,他此刻徹底慌張起來,要從花中撐坐起身。
但玉昉竟然動彈不得。
他神誌昏沉,手心冰涼,仿佛能聽見自己腐朽軀殼中,正傳來鼓擂一般的重重心音。
但他又極為耳聰目明——就在自己被無形之力壓製時,遠處遙遙響起枝葉婆娑之聲。
竟有人分花拂柳,慢慢走了過來。
約莫一丈,或是更近,那人停了下來,極輕地同自己搭話:“小友上一回到訪,好像還是七年前?”
那聲音雖入了人耳,卻不知為何,一如夢中弦音,憶不起曲調是清越或宛轉。
“七年之前,怎麼把燈籠遺漏在堂中了。你瞧,我替你帶了過來。”
玉昉仰躺花中,圓睜雙目,隻看見有一串燈穗穿過遮眼的花枝,緩緩懸垂在了自己麵前。
這穗子確實極像他上一趟提來的燈籠。他手持此燈,照亮山門,轉過回廊,後來是好像是掛到了哪一處……
這一串燈籠穗子,隔斷彼此望眼。
來人似是為了方便玉昉打量,頓了一頓,才提著宮燈緩緩向一旁挪開,連帶著燈穗緩擺,漸漸讓出方寸視線。
燈穗之後,是一條瓔珞禁步,靜靜垂在銀白色仙衣下袍。
玉昉目光漸漸向上,未等再看一瞬,已恍然驚醒,緊閉雙眼,施展禁術,將身軀裂作一蓬黑霧,往四麵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