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言眸色微動。
薛笑演的張揚明顯是年輕版。
原作裡的張揚年紀已上三十,他知道自己受傷了,走路是非常小心的,緩慢,穩當。
剛才王銘海也這麼演,但演技實在太爛,走起路來就像是個老爺爺。
薛笑的演法會讓觀眾有些驚訝,但並不會違和——
若是一個年輕人,一個年輕的張揚,他的行為舉止就該如此。
至少在單獨將這一段劇情拎出來表演的情況下,他的改動不會讓觀眾感到出戲。
……
同樣的劇目,劇情進展一模一樣。
然而演員的表演狀態不同,表演節奏不同,念台詞的力度也不同,種種不同疊加起來,讓這兩組的戲看起來竟差異如此之大。
上一場的胡朗在意識到綁架犯不是他們一直在尋找的連環殺人犯時,那一大串台詞念得枯燥乏味,毫無起伏。
而金宵晨身為一個素人,竟完美地帶著觀眾們重回當年電影院裡那最為令人緊張的時刻之一。
這是電影揭曉連環殺人犯身份的重要一刻,青年語速飛快地推理,緊繃與愕然的神情交織,看得觀眾們逐漸心被提起。
及至這個青年因為思考而猛地停頓下來時,所有人連一口氣都不敢吐!
這一瞬間,劇本尚未指明真凶,觀眾們卻已經隱隱有所察覺。
他們的麵前就像糊了一層白紙,那白紙透著光,他們隱約看到了對麵一道模糊的黑影,隻待伸出手指,輕輕一戳——
鏡頭轉向後方。
薛笑咬著煙,和一名警員一起替陳濤解綁。
他的視野中,那雙腳一直在微微顫抖。
不知何時,那種顫抖似乎換了種節奏,可他仿佛沒有察覺。
他聽到了微弱的氣音,那音調聽起來有點像是哽咽,又似乎不像,非常怪異。
他笑了聲,道:“還在發抖呢,看你平時膽子這麼大,其實也不怎麼樣麼。”
下一秒,鏡頭猛地打在了趙冬的臉上。
這個男人的黑發因為汗水黏在了額前,額發太長了,連視線也有些被阻擋。
他整個人是蜷縮起來的,像是縮進到了一團陰影當中,而就在這樣陰冷濕黏的黑暗中,他的視線穿過發絲,正直勾勾盯著不遠處金宵晨的背影。
他在笑。
他一直在笑!
那氣音竟是他忍不住發出來的笑聲!那種顫抖是他忍不住快意的戰栗!
而當察覺到薛笑的視線時,這個男人的氣音一停,眼珠子一轉,看了過來。
所有觀眾屏息凝神,身體僵成了石頭,心臟砰砰砰直跳。
來了來了,要來了!
趙冬的眼睛與嘴忽然大大彎起,就像是最厲害的恐怖漫畫家親手描繪出來的原畫,這一刻,趙冬的眼睛和嘴就像是三道彎彎的、細細的月亮,沒有可愛而言,隻有詭異,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異,那甚至不像是人能做出來的表情!
他就用這樣一張極致的笑臉,撕開了自己的所有偽裝。
觀眾席暴發出了一小陣尖叫!
導師席上,官若熒和蘇詩錦猛地靠到了椅背上,一臉被正麵暴擊的模樣。
蘇詩錦恍惚道:“這家夥比你當初還狠。”
沈亭言笑。
而演員席裡,王銘海、胡朗、範學三人愣愣地看著熒幕中的三人,總覺得此時此刻呈現在他們麵前的表演,和那天他們在排練室裡看到的,好像一樣,又好像完全不同。
趙冬的表演方式肯定是改動過一些了,可金宵晨和薛笑好像也沒什麼大改,就是增添了一些細節……?
隻是增添了一些細節,會讓人感覺這麼不一樣嗎?
還是因為,那天是在那間簡陋的排練教室裡,在老師的嗬斥之下,在沒有其他任何觀眾的地方,在他們的眼中……所以這三個人的表演在他們看來,才會顯得好像遠遠不如他們?
大熒幕中,動作戲開始了。
三個人的點位掐得很準。
當金宵晨想明白一切,猛地回過頭,趙東已經刺傷了警員,挾持薛笑上了樓梯。
他就像拖著一隻巨大的布袋,粗暴而又充滿蠻力地帶著薛笑飛快消失在了鏡頭之中。
金宵晨拔槍帶著下屬衝了上去,抵達三樓時,趙冬和薛笑已經站在了走廊儘頭。
他們的身後是虛無,是空氣,是斷崖。
所有人看得無比投入。
這是原作中最為緊張刺激的一幕,觀眾們無意識地緊握著拳頭,指甲掐入掌心,汗水微沁,心臟狂跳。
他們的眉頭本能地微蹙,緊張又忘我。
當然了,在這當中,也有不少腦袋比較聰明的觀眾發現了一絲違和感。
這絲違和感曾在原作中也出現過。
那是經過劇本設計者精美的鋪墊,即將撕開給他們看的第二層真相。
可此時因為太過投入,他們很難去理智地回憶,原作裡這一段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們甚至很難回憶起剛剛範學、胡朗、王銘海是怎麼表演這裡的。
此時此刻,薛笑、趙冬、金宵晨呈現給他們的,已經是全然不同的觀賞體驗。
他們隻能如同當年在電影院裡那樣,從頭到尾,重新跟著劇情去探尋。
……陳濤不可能束手就擒吧,他還得繼續玩,隻要他自殺成功,這場遊戲最終依舊他是贏家。
他不能選擇用刀捅死自己,因為那不一定能死徹底,跳樓是最好的方式,而想要跳樓,就得上三樓,因為二樓唯一可供他跳躍的窗口,就是在李學明那個位置,那裡不行。
可他為什麼非要挾持記者張揚上樓?
誠然張揚作為人質可以用來牽製李學明,可如果不帶張揚,陳濤完全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衝上三樓實施他最後的計劃。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
導師席上,沈亭言靜靜地看著熒幕。
螳螂,蘭花螳螂,是一種偽裝能力極強的昆蟲。
昆蟲可能會惹很多人討厭,但蘭花螳螂太漂亮了。
就如同陳濤和張揚,一個是表麵上看起來無腦暴力的混混,一個是為了搶新聞無所不用其極的油滑記者,這二者甫一出場,給觀眾帶來的都是極為不佳的印象,然而隨著劇情深入,陳濤展現出了他“天真”“義氣”“說一不二”的乾脆一麵,張揚展現出了他“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可以放下廉恥,拚儘一切”的內心世界。
觀眾們對他們二人將從最開始的反感、疏離,逐漸轉變為心理上的親近與理解。
再加上一個白目,一個無恥,在任何懸疑劇本當中,他們都會因為形象太過“淺白”而成為第一批被排除嫌疑的對象。
於是蘭花螳螂以花朵般的外表引誘來了獵物,完成了完美的捕獵。
這一切,剛才的範學和王銘海二人,完全沒有表現出來。
尤其是王銘海。
張揚這一條暗線,原作中這一隻蟄伏得比陳濤還要久,偽裝得比陳濤還要完美的螳螂,完全被王銘海給演“淹沒”了。
……
刺眼的陽光投射進來。
爛尾樓三樓儘頭,陳濤已然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然而李學明還有疑問。
陳濤總共殺了六個人,他的殺人風格如此鮮明,凶殘,血腥,扭曲,可其中第五名死者的死亡現場卻非常奇怪。
殺人手法如出一轍,現場卻相對比較乾淨,仿佛陳濤忽然間收斂了起來,又像是他突然從一名暴戾的屠夫化身成為了一名優雅的嗜血者。
李學明將其他一切線索都想通了,隻有這一點至今不明白。
他認為並非是陳濤的心境突然發生變化這麼簡單,更像是有什麼東西他還未發現……
然後陳濤放開了張揚,後退一步,背朝外倒了下去。
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呢,李隊。”
轟然一聲響,李學明和下屬衝上前。
鏡頭從爛尾樓之外的地麵掃向探出頭來的他們二人和張揚,就像是陳濤死前望去的最後一眼。
當視角重回到三樓,下屬罵起了臟話,李學明用力錘擊牆麵,目眥欲裂。
獵獵風中,鏡頭的角落裡。
李學明下屬的身後露出了張揚的一抹側影。
他的臉被擋住了大半,觀眾們隻能看到他的鼻子和下巴。
他們終於想起了——
這就是原作那最富含深意的一個鏡頭,這個鏡頭其實已經提前一步喻示了一切。
而這一瞬間,薛笑的表演讓官若熒、豐緯和蘇詩錦前傾了身體。
沈亭言微微揚起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