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電影是兩年前拍的, 隔年才上映。
雖然已經過去了七百多天,但沈亭言至今都非常清楚地記得,關於這最後幾幕的拍攝, 導演和他們討論了很久。
在這最後幾分鐘裡,他們要怎麼才能一步一步用完美的節奏, 將觀眾帶向那扇最後的大門?
於是這充滿隱喻的一鏡先出現了。
當年電影院中, 觀眾們在這一掃而過的鏡頭裡, 看到的是懊惱的警員, 沉默不語的李學明,和角落中雙手插著風衣口袋,姿態輕鬆的張揚。
這副畫麵會讓他們感到有一絲怪異, 可沒來得及等他們品出問題在哪裡,鏡頭就繼續往下走了。
而此時此刻, 在《片場巨星》的小劇場演播廳中, 一千名觀眾、四十七名學員、四位導師在大熒幕上看到的,依舊是懊惱的警員, 沉默不語的李學明,還有……
雙手垂落在身側,微張著嘴的張揚。
和原作中張揚這一刻的姿態不同。
但同樣讓所有觀眾感受到了一絲怪異。
而同樣沒等他們品出到底怪在哪裡,鏡頭就繼續往下走了。
沈亭言抬起右臂, 食指微屈,抵在下唇邊, 看得若有所思。
李學明忽然抬起頭來,問張揚:“剛才陳濤在和你說什麼?”
當他和警員一起衝上三樓的時候,他似乎有看到這兩人在說話, 但他不確定是不是他看錯了。
鏡頭中, 張揚始終沒露出正臉。
他就半隱在李學明的下屬身後, 隻有聽不出語氣的回答傳了出來:“他沒和我說話,李隊。”
“你看錯了。”
李學明咬緊牙關,緩緩閉上眼。
而鏡頭又掃向張揚那半抹剪影,意味深長地停留一秒,便黑了下去。
畫麵再亮起時,劇情已然到達了最後的回憶殺。
這是幾分鐘前,陳濤挾持著張揚爬上三樓的時候。
沈亭言靜靜地看著。
記憶中,他單手禁錮住飾演張揚的那位老師的腰與手臂,另一隻手將刀抵在對方脖子前,就這樣拖曳著一步步飛快後退向走廊儘頭,鏡頭一直是以他的視角來拍攝。
此時此刻,所有人看到的也是陳濤的視角,他挾持著張揚,喘著粗氣,一步一步往後退去。
一邊退,一邊說著無數觀眾記憶中的台詞。
“第五起凶殺案,作案手法和前四起一模一樣,但是案發現場不太一樣,周圍沒有噴濺上大量的血跡,而是被收拾得很乾淨,又或者,殺人犯這次本身就沒有讓血濺出去?”
張揚緊緊扒著禁錮住他的那隻手臂,奮力掙紮,沒有其他反應。
陳濤笑了笑,沒有在意,仿佛他本來也沒想要得到張揚的回答。
他繼續快速地往下說。
“十年前的血衣連環殺人案也出現過一模一樣的情況吧,第四起案件和前三起作案手法一模一樣,可案發現場略有不同。嫌疑人被捉拿歸案後一直說第四個人不是他殺的,可是受害人特征一模一樣,手法一模一樣,甚至當天他也沒有不在場證明,不是他,又會是誰?”
“當然,警察們還是去查了,可是最終沒有查到什麼線索。猜我怎麼知道的?我當年就住在第四個受害者的樓上。啊,對了,當年追蹤報道這起案件的記者,名字叫張龍華吧。”
“是你的爸爸,對嗎,”陳濤終於退到了最後,他停了下來,喘著粗氣,湊到張揚耳邊,低聲說,“總是追著各種凶殺案件跑的‘真相追求者’,張記者?”
這一刻,整個演播廳悄然無聲。
所有人的心臟是被擰緊的,氣氛緊張到把他們的思維都抽乾了,他們隻能渾身僵硬地等待著……
原作,這裡是怎麼演的來著?
對了,好像是張揚偏了偏頭。
最後一整段劇情裡,張揚幾乎沒有露出過正臉,在這裡,他也隻發出了一聲若有似無的笑,李學明和屬下的身影便已經出現在了樓梯上。
而此時此刻的大熒幕上,當趙冬的台詞落地,停頓了大約半秒——
薛笑的呼吸聲停了。
出人意料的是,他忽然整個腦袋向斜上方扭轉而來,就像是一條蛇立起了身體,展現出攻擊性的一麵。
那雙形狀優美的大大的眼睛竟直視向鏡頭,瞳色是純淨的黑,黑到看不見底,像是一團幽深的旋渦,會將人直直吸進去。
嘴角微勾,那是近乎純真的邪肆與愉悅,他就像是在無聲地和陳濤、和觀眾們進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招呼。
“嗨,終於見麵了。”
這一刻,那個陽光的、正義的記者原地粉碎,luo露出來的裡頭這人,是一個長著天使臉蛋的惡魔,一具放肆的,邪惡到純淨的骷髏,扭曲、興奮和傲慢在他的漩渦一般的眼睛裡一覽無餘。
一股彌漫著血腥氣的力量直直撞上了鏡頭,迸發在了所有觀眾的麵前,發出爆炸一般的聲響,震耳欲聾。
觀眾席再次發出一陣倒吸氣的聲音。
官若熒和蘇詩錦也再次後靠向椅背——
薛笑不似趙冬,沒有做出那種極致恐怖的表情,但僅僅是睜著他那雙大眼睛看向你,你就整個人雞皮疙瘩直冒!
這一刻沒有人會懷疑,這就是個變態的殺人犯,一個藏得比陳濤還深,內心比任何人都要黑暗的模仿犯!
張揚和陳濤,這兩人在十年前就已經有交集!
十年前的陳濤住在血衣殺人案第四名受害者的樓上,他被內心的殺人欲望所牽引,本能地、想方設法地探尋著有關那一次連環殺人案的一切信息。
而張揚,彼時他的父親是追蹤報道案件的記者,他通過父親悄悄收集線索,當時便借彆人的手殺過人了!
他是一個比陳濤還要恐怖的犯罪者!
他藏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心思比任何人都要縝密,他偽裝成一個執著於追求各類殺人案真相的記者,真實目的是近距離觀賞那些血腥殺戮,以滿足他內心的欲望!
陳濤為什麼要挾持張揚上樓?
因為他的時間所剩不多,他必須得到答案再去死。
他為什麼沒有告訴李學明真相?
因為他並反感張揚啊,他甚至覺得張揚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而張揚呢?
他背對著陳濤遞煙給李學明,就如同當初陳濤遞煙給李學明的師父一般,都是為了提醒對方。
所有棋子一起動了起來,往他早就預設好的路線走了上去。
他知道陳濤最後想要的是什麼,他配合了,他滿足了,陳濤也死了,如他預想般的那樣,什麼都沒說的就死了。
這一切多麼完美。
當鏡頭中出現懊惱的警員、沉默不語的李學明時,角落裡垂落著雙手,微張著嘴的張揚在乾什麼?
他的嘴角微微牽起,那是一抹努力忍,卻最終沒有忍住,還是偷偷泄露出來的笑意。
劇目終於結束。
大熒幕升起,觀眾們卻始終沒有緩過來。
《螳螂》這部電影當年爭議很大,首先結局顯而易見是黑暗的,戛然而止的結尾讓觀眾們措手不及。
其次這部電影一丁點都沒去描述殺人犯過去經曆過什麼樣的磨難,是因為種種外部因素才走向了這條路,這部電影裡的殺人犯就是單純的變態,冷峻直白到了極致。
對觀眾們的衝擊是很大的,電影裡埋的不少伏筆當初也讓網友們足足討論了三個月。
要把這部電影的某個片段拿出來單獨演繹,怎麼想都覺得效果會差原電影不少,可薛笑、趙冬、金宵晨,他們竟然做到了!
他們最終呈現出來的表演竟完美地帶觀眾們重新領略了一遍當年的衝擊!
直到三人被蔣全領到了台前,觀眾們才反應過來,掌聲如雷。
蘇詩錦迫不及待地發出了疑問:“這最後一段是你們自己改的,還是表演老師幫你們改的?”
薛笑他們剛酣暢淋漓表演完,這會兒還有點恍恍惚惚。
三人對視一眼,金宵晨說:“人物是老師幫著一起改的……”
趙冬說:“所以最後這段的演法我們也隻是順著人物的變化改了下來,呃,其實還是多虧了表演老師……”
那就是最後這段是他們自己改的意思了!
“不不不,”蘇詩錦打斷了他,“人物是什麼?人物是貫穿了整個故事的關鍵元素!一個人物的設定變了,那麼他麵對種種事件的反應也就應該改變,不然不就純粹是無效改動了嗎?你們自己改得很好,你們要是不改這最後一段,我其實是打算要問你們為什麼非得改動人物的,尤其是薛笑,你演技挺好的,讓你按照原作電影裡的張揚演你肯定演得出來!”
這一通誇獎讓薛笑他們更加恍惚。
官若熒讚同:“蘇老師說得沒錯。當然了,在改動過結尾的情況下,肯定是你們現在這個版本更好,畢竟薛笑本身也才二十四歲,再怎麼演得成熟,這張娃娃臉也很難讓人想象他有三十三吧。”
登時,觀眾們笑了起來。
豐緯剛才看得也很儘興。
他摸著下巴,第一次長篇大論地分析了起來。
“原版本的張揚是一隻更老、更深沉的狐狸,導演最後全程沒讓張揚露正臉,正是因為張揚其實已經沒有那麼‘張揚’了。他殺人不會猶豫,但他絕對會把自己掩藏好,所以在陳濤戳穿他的時候,他的表現也不過就是微微偏過頭的輕聲一笑。”
“陳濤死前得到了答案肯定是滿足的,但是沒能看到張揚的正臉,他也肯定是心癢癢的,這就是張揚這個人的魔力,這部電影到最後其實是張揚把所有人拿捏在了手中。”
“而薛笑你演的張揚呢,最多也就是和你一樣的二十四五歲吧?那麼往前推算,十年前的血衣殺人案,薛笑版的張揚當時也不過才十四五歲。這樣的年紀就敢殺人,他一定是比原作裡的張揚更放肆更恐怖的。”
“那麼在這一段裡,年僅二十四五的張揚在還沒能完全收斂起自己一身放肆殺氣的年紀,會選擇以正臉麵對陳濤,讓對方清楚看到自己的真麵目,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蘇詩錦點頭:“你其實是有點居高臨下姿態的,對嗎,薛笑?”
薛笑回過神,想了想,回答道:“是的,因為就像豐導說的那樣,這一局其實是張揚把其他人都拿捏在了手裡。他是下棋的人,其他人不過是他手中的棋子,最後會配合陳濤,其實也不過是一種施舍的心態。”
“他的心裡是傲慢的,我認為如果是年輕一點的他,他會不小心將這種傲慢表現出來也不奇怪。”
當然,在做這一段改動之前,薛笑糾結過。
原作裡的表現手法很收斂,他要將“微微偏過頭輕聲一笑”改動成“轉過頭直視鏡頭”,勢必會打破那種朦朧的感覺,觀眾們可能會覺得改得太直白了,不好。
可不改吧,薛笑又總覺得哪裡差點勁。
還好趙冬和金宵晨都挺支持他堅持自己的想法,三個人私底下把最後這段翻來覆去排了好幾遍,薛笑才終於找到感覺最佳的表演方式。
蘇詩錦又鼓起了掌:“很好,我其實挺驚喜的,在你們表演之前,很多觀眾可能會和我一樣,覺得另一組現場彩排了兩個半小時都不夠,你們組的排練時間甚至比他們還要短,能演好嗎?”
突然被cue到,台下的範學、王銘海和胡朗終於從剛才薛笑他們帶來的震撼中抽離,微微一震,三個人的臉色扭曲尷尬了起來。
蘇詩錦真的很無情很冷酷,她繼續說:“更何況你們三個人的表演經驗也沒另一組多,趙冬入行有三年吧,但一直做的是群演,在片場裡連一句台詞都沒念過對嗎?可是你的台詞很好誒,你私底下絕對是下過功夫的吧!”
趙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平時私底下經常會自己過戲癮,就,說不準哪天就拿到台詞了呢,那這身功夫不就可以用上了?”
觀眾們笑了。
“金宵晨是素人,但你絕對是有演戲天賦的,就是還有點不太自信的感覺。”
被蘇詩錦親口肯定,金宵晨傻樂道:“老師,我現在好像突然很有信心了。”
蘇詩錦一愣,隨即大笑,觀眾們也大笑。
“然後就是薛笑……”蘇詩錦頓了頓,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誒,我突然很好奇,沈老師你剛才這麼簡單粗暴地cue這組上場,是不是認準了你的小粉絲肯定會好好準備這一出劇目,不會讓你失望?”
全場目光終於再次聚焦在了導師席的沈亭言身上。
沈亭言剛才一直沒發言,直到蘇詩錦cue過來了,他才動了動。
薛笑屏住了呼吸。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緊張了起來。
表演前不緊張,表演時不緊張,可等待沈亭言評價的這片刻光景裡,薛笑終究還是緊張了。
心臟咚咚咚狂跳,耳朵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這個男人會怎麼評價他剛才的表現?會滿意嗎?還是……
沈亭言開口的第一句話是:
“不是認準他會好好準備這一出劇目,而是他們三個一看就都是渴望演戲的,”這個男人懶洋洋笑道,“渴望演戲的人不會辜負任何一份劇本。”
這話一出,所有人微愣。
學員當中有不少人心裡頓時湧上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趙冬直接在台上低下了頭,眼眶微紅。
說到底,像他們這樣的演員,每一份劇本,每一個角色都是來之不易。
就算隻有一句台詞,那都是反複在嘴裡咂摸品味了,才會念出來的。
可能演得還不夠好,但一定會全力去演。
本覺得這也沒什麼,蘇詩錦剛才提起時都可以一笑而過,可聽到沈亭言這麼說,他們反倒有點憋不住地心酸了。
有人看著他們,也有人懂他們。
而拋下這句話,沈亭言話語就直指薛笑。
“薛笑。”
這是他第一次叫薛笑的名字。
這兩個字經由他微冷的嗓音,從他的唇齒間吐露出來,帶來一種奇異的感受,令薛笑的背脊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他的喉結滾動了下,雙手下意識在身前交握,等待下文。
沈亭言卻停了下來。
這兩三秒裡,他似乎在垂眸思索。
觀眾們有些驚奇。
嗯?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沈亭言在點評一個學員前產生了思考!
之前他要麼是毫不猶豫的陰陽怪氣,要麼就是明顯無甚興趣的簡單兩三個字評價,他們什麼時候見他思考過了?
他在想什麼?怎麼誇薛笑嗎?
大約兩三秒後,沈亭言才再次啟唇。
這個男人抬起眼簾,看向薛笑,語氣淡淡地說:“張揚這個角色的改動沒問題,前期某些小動作的變化符合你給這個角色重新設定的年齡。但是——”
“前麵一整段的表演還是太乏味了。”
全場頓時震驚。
不僅是因為這樣一段精彩的表演,沈亭言竟然還是不夠滿意,更因為——
他竟然在詳、細、點、評!
這個男人竟然在這麼細致地點評!
而“乏味”兩個字聽得不少演員心臟一緊。
這個男人陰陽怪氣的時候,被陰陽怪氣的人會覺得尷尬到爆,無地自容。
可當他站在戲劇表演的角度,認真客觀地給出“乏味”兩字時,那種紮心的感覺是全然不同的……但凡是一個認真對待表演的演員,聽到這樣的評價應該都會瞬間難受喪氣到死。
更何況這樣的評價來自於自己的偶像……
大家小心翼翼去看台上的薛笑。
他身側的趙冬和金宵晨也擔憂地轉過頭。
……可薛笑的臉上卻全然沒有難過、鬱悶、受打擊的模樣。
怔楞有之,似乎沒想到自己的表演會給人這種感覺。
可一瞬間的怔楞過後,他的表情就專注起來。
他認真聽著沈亭言的一字一句,像一塊海綿,不論湧向他的水是鹹是淡,是甜是澀,他都做好了準備,全部迎接。
沈亭言看到薛笑這樣的表現,再次頓了頓。
前麵多少學員,光是看到他就麵露驚恐,就算他說句“還可以”,那臉色也是如喪考妣,要是他再多說兩句,怕是能一個個淚灑現場,直接打破國內綜藝節目選手痛哭次數記錄。
誠然有他前麵幾次說挺狠的緣故,然而那些表演又有哪一場不可笑?
若說是因為他不如其他三位,自始至終沒有純粹地表揚過哪一個學員,可到目前為止,又有幾個學員值得完完全全的誇張?
嗬護式教育不是沈亭言的作風,因而過去他從未考慮過上這類節目,去成為彆人的老師,儘管老高一直覺得他能行。
老高反複強調,隻要他稍微溫柔一點點就可以,就一點點!
可沈亭言覺得自己不開嘲諷的時候就已經足夠溫柔,再溫柔下去他到底是來當老師還是當彆人親爹?
那一張張脆弱的,不堪一擊的,戰戰兢兢的麵孔看得他滿心無聊。
薛笑的反應卻給他帶來了全新的體驗。
於是沈亭言笑了。
“表演一旦乏味,觀眾的注意力就會從你身上移開,主要角色都會被演成路人甲。好在你非常知道張揚身上的戲劇衝突點在哪裡,該爆發的幾個關鍵點你都爆發了出來,並沒有讓角色被淹沒掉。”
“但你這套今天之所以行得通,是因為今天你們隻表演了短短八分鐘,是整部電影裡非常短暫的一個片段。可如果把你這套演法放到一整部電影,一百五十分鐘裡去呢?”
薛笑沒有怯場,他順著沈亭言的思路去思考,張了張嘴,回答道:“……前麵會顯得很累贅,後麵會顯得很突兀。”
“是。知道自己缺在哪裡嗎?”沈亭言問他。
薛笑抿唇思考著。
見他一下子有點想不清楚,沈亭言直接告訴了他答案:“你隻在關鍵時刻做到了變成張揚,而沒有做到全程都化身為張揚。”
“或許你覺得你做到了,你甚至一個動作一個神態地抓過,但是你仔細想一想,除了最開始遞煙那個動作和最後一段,其他時刻你有完全沉入到張揚這個角色裡去嗎,還是你隻是在嚴謹地呈現出你的每一項設計?”
薛笑愣住。
官若熒、蘇詩錦和豐緯沒想到沈亭言會直接點明這一個比較深的問題。
——沒辦法,今天前麵的很多表演,問題之初級以至於他們根本沒辦法去更深入地討論這些表演技巧。
官若熒想了想,接過沈亭言這段話,道:“其實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雖然你們今天的表演很精彩,但同樣的問題,趙冬和金宵晨都是有的。”
“你們的表演總體符合角色,關鍵點的爆發也都做到了,但是還有很多時候,你們演得還不夠‘活’。這個問題要怎麼解決呢?首先你們得更進一步地去領會這個人物——不僅僅是讀劇本,寫人物小傳,想象出他會是怎樣的模樣,還得試著在劇本之外,套上這個角色的外殼去生活,去交流。”
“鮮活的人,每一個都是有趣的。當你深刻感覺到你和這個角色更近一步了,很多細節你甚至不用設計,它自然而然就冒出來了,這樣的每一個細節就都是‘活’的。”
薛笑認真聽著他們的話,趙冬和金宵晨,還有台下許多演員都一邊聽一邊思考。
這個問題沒法今天一下子在台上說明白,因此官若熒指點得很簡單。
不過薛笑大概聽明白了。
他深深鞠躬道:“好的,我明白了,謝謝老師。”
待他直起身,本以為已經發言結束的沈亭言冷不丁來了句:“不過,今天最後那個表情確實還挺嚇人。”
薛笑:“!”
他抬頭看去,沈亭言正戲謔地笑著。
薛笑愣了愣,便也笑了。
他高高揚起唇角,臉頰緋紅,一雙杏眼像是摻了蜜,彎起的弧度漾出一股甜意。
“謝謝沈老師!”
他再次鞠了一躬,大聲喊出的嗓音似乎都甜滋滋的。
沈亭言:“……”
嗓門還挺大,又傻又可愛。
這個小燈泡剛才到底是怎麼演出那麼瘋批的模樣的。
他輕輕一哂。
演播廳裡的氣氛一時間愉快祥和,春風滿盈。
蘇詩錦和官若熒又表揚了台上三人幾句,觀眾們在窸窸窣窣地討論,演員席裡常雲和江蓮蓮連連感歎牛蛙牛蛙。
也就在這時,某個男人重新化身為惡魔,輕飄飄道:“對了,差點忘了前一組的點評還沒結束。”
台下的範學、王銘海和胡朗:“…………”
就忘了他們吧TAT
再上舞台時,這三個人頭都快垂到肚子上去了,根本沒臉見人。
沈惡魔繼續cue:“剛才豐導好像也還沒有點評過這組,要不您先來?”
豐緯:“……”
哪壺不開提哪壺。
台上,範學悄悄抬頭,緊張地看向豐緯。
他暗暗期待著,也許……
豐緯歎了口氣,沉默片刻,說:“我很想表揚你們。”
範學的心裡咯噔一聲。
“你們三個都是有不少粉絲的藝人了,今天應該也有不少粉絲到場了吧,”豐緯屈指敲著導師桌,道,“我很想表揚你們,這樣你們高興,粉絲高興,我們也高興。但是我真的表揚不出來。”
“沈老師讓我點評,我也不知道點評什麼,”豐緯收回了手,“我就不點評了吧,還是那句話,第一輪我們不淘汰人,後麵還有機會,你們就誠心點好好學習吧。”
說完,豐緯就垂下眼,表示不再發言。
範學也低下了頭,心底一片寒涼。
主持人蔣全試探道:“沈老師,您對這一組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沈亭言道:“豐導說得還挺委婉,那我直接點吧,兩個半小時的排練時間還夠嗎?”
範、王、胡:“夠……夠了……”
沈亭言:“知道自己演得是什麼樣嗎?”
範、王、胡:“知道……對不起……”
沈亭言:“那麼,差成這樣你還滿意嗎?”
王銘海和胡朗差點脫口而出“滿意,滿意”,卻在回答就要滾出喉嚨口的時候,腦子猛地反應過來。
什麼叫“差成這樣你還滿意嗎”?
“你”是在說誰啊?
他們迷茫地抬起頭,隨後順著沈亭言的視線意識到了什麼,愕然地看向站在最中間的範學。
範學渾身僵硬,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看著沈亭言,臉色煞白。
“怎麼,你以為沒人能看出來?”沈亭言嗤笑道,“從你第二次差點在樓梯上摔倒開始,你就破罐子破摔了吧?”
全場震驚。
“那之後每一個錯誤的表演都是你故意的。故意連摔,故意趔趄,故意浮誇地大喊台詞,你覺得反正也演不好了,隻要在這一場表現得足夠糟糕,那麼在下一場隻要你稍微表現得好一點,觀眾就會對你改觀了,是嗎?”
這一刻,不僅範學化作了石雕,就連節目組後台的張導也僵住了。
沈亭言看著範學,似笑非笑道:“但你就這麼確定,你後麵能翻身?”
作者有話說:
明天還是晚上零點更新,留言發紅包哈~
018
聚光燈之下, 範學身上的汗滋滋地冒了出來,腦瓜子嗡嗡作響。
他沒想到有人看出來了……
那個人是沈亭言,而且他竟然當著全場的麵直接說了出來……
範學慌得手腳都在打顫。
他原本真的沒想這樣自暴自棄, 今天早上在化妝間裡時他腦子都是清醒的。
他知道演得差得有多丟人,經紀人也提醒過他要儘力而為。
可當時他們三人明擺著已經演不好, 驚慌之下, 這個餿主意就這樣浮現在了腦海裡。
表演結束他就後悔了, 他更沒想到後麵薛笑他們三人會演得這麼好, 就算經紀人之後會炒輿論,這三人不會好過,可此時此刻他被對比得多慘烈啊。
範學啞口無言的模樣落入了所有人的眼中, 答案一目了然。
——他被沈亭言說中了!
薛笑愕然,蘇詩錦不敢置信地氣笑了出來, 王銘海和胡朗兩個隊友傻了, 觀眾席變得吵鬨,就連範學的粉絲也有些騷動。
演不好是能力問題, 故意演差就是態度問題了,是雞賊!這是在愚弄觀眾呢?!
眼看著要再翻一次大車,範學渾渾噩噩地想,得否認, 他必須得馬上否認!
他猛抬起頭,臉色蒼白地說:“我沒有, 我是演得太差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沈老師您誤會了!”
不知道是不是汗糊了眼, 他變得看不清導師席, 隻能聽到那個男人不鹹不淡地說:
“是嗎。”
範學心臟狂跳, 他等著沈亭言的後文,不論沈亭言還打算說什麼,他都可以解釋,可以糊弄過去。
——可沈亭言扔出這兩個意味不明的字後,竟然不再繼續發言了!
這個男人根本不給他辯解的機會!
範學心裡更慌,他茫然地看向四周,隻能非常乾巴巴地說:“我……真的,我沒有故意演差……”
在他剛才那副心虛驚慌的麵孔之下,這句申辯太過蒼白,不僅沒能為他帶來幫助,反而起到了反效果。
觀眾席上的吵鬨聲頓時變得更大,整個演播廳都鬨了起來。
“這也太離譜了吧!”
“他想立人設?”
“不是吧……”
“也太不尊重比賽了吧!”
範學拚命地咽著口水,手都開始微微發抖。
他還想開口,身旁的王銘海忽然扯了他一把,神情冷漠地提醒:“這時候就閉嘴吧,越解釋越難看。”
範學眉心一跳。
主持人蔣全一時間也被這情況打懵了,耳麥裡傳來了總導演的話,他聽了片刻,開始控場。
那之後的一問一答就顯得非常模式化。
“範學,沈老師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範學連連搖頭:“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你的意思是沈老師確實誤會了?”
“對,我知道我演得太差了,但我的態度絕對是認真的……”
……
導師席上,沈亭言一臉閒閒看戲的表情,其他人不是煩躁就是厭惡。
有任何人會相信此時範學嘴裡的話嗎?
可能也就個彆粉絲還會信吧。
甚至於節目組肯定也知道這波現場翻車肯定是糊弄不過去了,此時讓蔣全圓場不過是為走個形式保住範學。
忽然間,蘇詩錦站了起來。
所有人看向她,蘇詩錦淡淡道:“還要會兒時間吧,我去上個廁所。”
這是完全不給麵子了,直接打臉節目組。
她離席後,豐緯也跟著起身,不作聲響地走出了演播廳。
官若熒一臉不知所措。
她隻能眼巴巴瞅向沈亭言——如果他也走了,那麼她也走,她才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讓人尬得頭皮發麻的地方!
沈亭言也確實如她所預料地站起了身。
隻是在邁步離開之前,他說了句:“薛笑,你們三個下去休息。”
舞台上,金宵晨和趙冬遲疑地看了眼主持人蔣全。
薛笑猶豫片刻,便朝沈亭言鞠了一躬,朝台下走去了。
挺聽話的。
沈亭言笑了聲,這才轉身離開演播廳。
……
這一天的錄製一直到晚上八點才結束。
雖然提前和觀眾簽了保密協議,也沒允許攜帶電子設備入場,但結束之前,總導演還是疲憊地提醒了句不要對外泄露今天的錄製內容。
晚上八點半,所有學員回到宿舍,四位導師被叫到了一個小會議室。
路上,蘇詩錦低聲說:“如果節目組打定主意要捧那個範學到底,我可能真撐不到節目結束。”
官若熒失笑,出人意料的是,豐緯回答了蘇詩錦這句話。
他慢慢道:“這到底是個競賽節目啊,蘇老師,你覺得後麵擁有決定權的會是誰?”
導師,或者觀眾。
總而言之,決定權不可能全然在節目組的手裡。
誠然觀眾中勢必會包含範學的粉絲,可這個節目的受眾難道就隻剩範學的粉絲了嗎?範學的粉絲就能操控節目走向了嗎?
不可能的。
因而強捧也根本不是會不會遭天譴的問題,而是根本不可能行得通。
豐緯搖搖頭,歎了口氣。
沈亭言落後三人一步,老高跟在他身旁,壓低嗓音說話。
“你今天嚇死我們一幫人了知道嗎,我當時真的人都麻了,雖然我也不喜歡那個範學吧,我最開始想辦這節目,根本就不是為他這種人準備的,但是……”
沈亭言隻覺得耳朵邊嘰嘰喳喳。
他打斷了老高的絮絮叨叨,語氣隨意:“嚇死?有什麼好‘嚇死’的?你那位領導不是挺喜歡炒話題嗎,今天這麼大個話題他不高興?”
幸好那位張導不在現場,不然此刻恐怕能吐出一斤血。
老高抹了把臉:“高興是不存在的,今天那一整段可能都會被一剪梅。”
沈亭言嗤笑一聲,看起來似乎並不在意。
老高納悶了:“你是不是有點討厭那個範學?”
沈亭言:“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認識他的樣子嗎?”
老高:“……”
沈亭言又眸光一轉看過來:“你一直嫌他們把你的idea改得亂七八糟,如果他們真的按照劇本捧了範學,把其他所有人都變成他的陪襯,那這個節目也算是徹底完了吧。”
“現在這樣的情況,他們是該慌,你又慌什麼?”
老高一怔。
沈亭言淡淡道:“怕事情鬨大收不了場?老高,你有時候太瞻前顧後。”
說完這句話,老高腳步一停,沈亭言走遠。
小會議室裡架滿了攝像頭,他們儼然還得再錄一小段內容——對今天一天表演過的學員,進行依次打分。
總導演張導在裡頭等著他們,一見到四人就堆滿了笑。
沒辦法,這四位導師咖位都大得很,今天眼見著把他們惹不高興了,他總得把他們再伺候高興。
張導非常殷勤地說:“四位老師請坐,評分表就在桌上,我們依次回顧下今天登台過的學員,請四位老師按照自己的標準打分。”
*
薛笑他們回到宿舍樓就直奔食堂吃飯。
常雲張望了一圈,小聲道:“範學他們整個寢室的人都沒來誒。”
他今天是倒數第二個登台表演的,當時因為範學那個小插曲,他連緊張都沒了,上台後表現還算不錯。
江蓮蓮八卦道:“剛才回來的時候他們組的氣氛賊微妙,我懷疑他們現在關了寢室門在裡頭吵架呢。”
雖然王銘海和胡朗今天的表現也不好吧,可範學故意演差,不就純粹是在他們已經跌泥坑的時候又扯了他們一把,讓他們直接變身小泥人麼!
任誰碰到這種情況都想大喊一聲倒黴。
薛笑全程沒說話,吃完飯後,他說:“我先走啦,我去頂樓透透風。”
晚上九點,天已經漆黑一片。
宿舍樓頂樓是天台,隻有靠近門的地方有一盞小燈。
小燈隨著晚風微微搖晃,那微弱的燈光便也晃動起來,頗有些情調。
劇本卷成筒,還塞在褲兜裡,薛笑走到天台邊緣欄杆處趴下,望著底下的營地小路,發著呆。
手機震動兩下,他拿出來一看,張成育發來微信問:“今天比賽怎麼樣?”
薛笑回:“還不錯。”
隨後他打了幾個字,又糾結著刪掉,一直在躊躇。
許是看他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張成育問:“咋了,在糾結啥?”
薛笑歎了口氣,回:“沒什麼,就是覺得娛樂圈……挺花的。”
“挺花的”三個字讓張成育發出一陣大笑。
薛笑是真的覺得範學“玩得挺花”。
演不好了就索性演差,這樣更方便後麵翻盤逆襲——可如果在表演的時候腦子裡還在想著這些事情,那還怎麼可能演得好?
薛笑一開始很生氣,後麵卻覺得很無語。
張成育知道薛笑不能透露節目內容,隻道:“娛樂圈裡免不了會有這種事情,看多了就習慣了。”
“你也彆受影響,好好演你的戲就行。對了,今天沈亭言怎麼點評你的?”
說起這事,薛笑終於打起了點精神。
事實上,如果沒有範學這支插曲,他覺得今天一整天都還挺圓滿。
他和沈亭言說上了話。
沈亭言誇獎了他,當然也批評了他,可那種批評對薛笑而言遠遠算不上“嚴厲”。
他甚至覺得,沈亭言說得還挺溫柔的。
聊著聊著,薛笑索性給張成育打了語音電話。
他重新拿出劇本,就像還在南河影視城時那樣,興奮地和師父討論他新想到的東西,以後遇到這劇情他得怎麼演,遇到那劇情他得怎麼變化。
不知不覺聊過去一個多小時,直到一道手電筒的燈光從下麵打上來,他才閉了嘴,懵逼地探出頭去。
老高正站在樓下。
相距六層樓樓高,老高扯嗓子喊:“我還以為是誰在天台上嘰裡呱啦的,薛笑你還沒去休息呢?”
薛笑訕笑著招了下手,忽然看到老高身旁還有個沈亭言。
男人剛摸出一支煙來,循著動靜抬起頭。
薛笑的眼睛登時亮了,高高興興又揮了揮手。
沈亭言頓了頓,輕笑一下。
老高嘀咕道:“雙標的小孩。”
沈亭言點了煙,輕吸一口,緩緩吐出:“正常反應。”
老高:“靠,你滾!”
兩人往沈亭言停車的地方走去,回想起剛才會議室裡的打分情況,老高又得意一笑:“怎麼樣,薛笑還不錯吧?”
沈亭言走在他身前,老高看不到男人的表情,隻能看到那嫋嫋的青煙隨風卷去,帶著一股慵懶恣意。
而天台上,直到看不到那兩人的背影了,薛笑才轉過身,背靠在欄杆上。
他抬起頭,看著夏夜裡滿天的星星。
張成育:“怎麼不說話了?”
“剛才遇到沈老師了,”薛笑喃喃道,“師父,我在想……”
人或許都是貪婪的。
有些人貪財,有些人貪名。
而薛笑呢。
他貪戲。
除了戲之外,他今天意外發現自己還貪著另一件東西。
他希望那個男人的目光能在他的身上多停留一些。
他希望,那個男人在看他表演時的目光,能再認真一些。
當沈亭言真正認真起來時,他的眼神會變得怎麼樣呢?
薛笑忍不住地想象。
這滿天的繁星似乎也變得更璀璨了。
*
第二天早上八點整,後半場錄製正式開始。
在批評與讚美聲中,第十個登場的學員以一出單人劇目徹底驚豔了所有人。
那人站在水池之上,背對著噴灑而下的晶瑩的水珠,他的眼神像是燃燒著烈焰,炙熱而又深邃。
他的台詞壓得全場鴉雀無聲,一個個字似有千鈞,重重砸在地上,讓人神魂震顫。
張開雙臂,擁抱太陽,舒展的肢體像是將所有的光芒收攏懷中,觀眾也就無法再從他的身上移開目光。
顧領。
當薛笑坐在台下,呆呆地看著這場表演時,某一刻,他似有所感,下意識地望向了導師席。
隨後,他默默縮緊了十指。
沈亭言在這輪比賽當中,第一次重啟學員名冊。
他垂眸看向名冊上的學員信息,兩三秒後,抬起眼簾。
那道目光沉靜、專注。
*
傍晚六點,第二天的表演徹底結束。
七點,導師打分完成。
九點,學員們重聚在另一個演播廳,四位導師親自向他們公布第一輪的打分結果。
每個學員總分20分,每位導師各占據5分,從最後一名開始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