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方磊聽到動靜跑出來的時候, 走廊上已經碎了一地的碎片。
江野和他同伴跪在了地上,走,不敢走, 留在那兒,又被嚇得瑟瑟發抖。
兩個人哭得眼淚鼻涕混成了一團, 手上、臉上好幾道細長的血痕, 江野的額頭更是一片血腫, 傷口裡頭甚至好似嵌著玻璃渣, 令人觸目驚心。
見到他們,江野哭得更厲害了,口齒不清地喊:“楊、楊總, 馬總……”
方磊愕然,跟在他身後的兩個老總更震驚。
江野這一群小藝人是他們叫來陪酒的, 他們知道沈亭言不吃這一套, 所以也沒打算把這些小藝人往他眼前送,怎麼結果還是惹上了?
沈亭言頭也不回地對方磊說:“不準讓他們過來。”
方磊用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 “他們”指的是他身後這些人。
他開始頭大:“……你打算乾什麼?”
前方的男人側對著他,在走廊燈昏暗的光線下,方磊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聽到這個男人輕哂著說出了四個字, 讓人不寒而栗。
“你想知道?”
方磊:“…………”
他不想知道!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藝人隔天上法製報!
可他真的從沒見過沈亭言這種樣子……雖然早就料到這個男人知道江野和薛笑的糾葛之後會發怒,但事態還是超出他的預料了。
這種時候要沈亭言停下來, 根本不可能。
方磊深呼吸兩次,咬咬牙,硬著頭皮對身後兩位說:“那個, 楊總、馬總, 要不你們先回包廂吧, 這裡我來處理。”
楊總、馬總考慮了下,點點頭道:“辛苦你了,今天惹得沈老師不高興真是不好意思。”
他們也不敢再惹沈亭言不快,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江野和他夥伴頓時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方磊再攔住趕過來的酒店經理,保證該賠的一定會好好賠,把人都搞走了,他對沈亭言說:“……你彆搞太過了。”
沈亭言沒理他。
江野看著人一個個離開,這走廊裡竟隻剩下了他們兩人和沈亭言,心裡頭陣陣發涼,額頭上的疼痛已經感受不到了,隻有恐懼和後悔不斷膨脹。
忽然之間,冰涼的酒瓶輕輕提起了他的下巴。
他被嚇得抽了口氣,抖得更加厲害,他甚至不敢看麵前這個男人的臉,隻聽到低沉冰冷的嗓音從他頭頂上落下來:“繼續說。”
江野哭著說:“就、就是這麼回事……但沒成功,最後沒成功,薛笑他跑了,他什麼事都沒!”
“什麼事都沒?”男人輕輕地複述這五個字,並不是在確認,那語氣冷嘲而諷刺。
江野一個激靈,立馬道:“也、也不是什麼事都沒,他跑出去後就被張哥堵住了,張哥、張哥是我們經紀人,那次其實是他讓我把薛笑騙過去的!”
……
另一個城市的演播廳中,主持人問:“和你想象中很不一樣?是好的不一樣,還是壞的不一樣?”
看到薛笑的表情,他立刻懂了,隱晦地說:“遇到了很多坎坷吧?那個時候心裡是什麼感覺?”
薛笑有些出神。
明明才過了兩年不到,那些事卻仿佛已經變得很久遠。
他說:“……有點失落,也有點懷疑。”
“那時候想著,要走這條路,難道真的就隻能從這個入口進去嗎?我必須要經曆這些事情嗎?”他輕聲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還要堅持走這條路嗎?”
……
江野把所有事情都一通倒了出來:“……張哥就威脅他,說要雪藏他。”
“還、還說連陪上床都不願意就彆提想演戲了,這個娛樂圈走到哪都是一樣的……沒有靠山就不可能紅……”
沈亭言的眸色晦暗到了極致。
他盯著跪在地上的江野,聽到了自己血管跳動的聲音。
第二輪比賽結束後的那一晚,當他聽薛笑說起這段往事時,他從未想過被那青年輕描淡寫略過的會是這麼一段黑暗的經曆。
……
演播廳的氣氛逐漸轉向沉重,所有人都在沉默。
可就在這時,薛笑語氣一換,忽然又輕快起來:“不過事實證明,這個世界上通往目的地的路當然不可能隻有一條。”
主持人及觀眾一怔。
“每條路都是公平的,有付出代價就能走上的捷徑,自然也有長一些、遠一些,要艱苦一點,但可以走得腳踏實地的路。”
青年聲音溫軟地說:“這個世界可以和我們想象中的一樣,隻要做出正確的選擇。”
而他所凝視著的那個人的所立之地,絕不可能隻有一片汙穢。
……
“……我們公司當時根本沒跟薛笑簽合同,張哥的威脅根本沒用的,真的,薛笑當時就說要去影視城了!”
沈亭言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那張天真的,懵懂的,仿佛從未經曆過憂慮,從未蒙上任何沙塵的乾淨的麵孔。
這一刻,他近乎偏執地問:“……然後呢?”
嗓音已經非常沙啞。
江野在崩潰中努力回憶,還好當年那一晚薛笑奪門而出之後他跟了上去,不然這會兒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感覺簡直要被這個男人殺了。
“張、張哥說他去影視城就是做一輩子的龍套,”江野吸了吸鼻子,“然後薛笑他說——”
那個青年說了讓他至今記憶深刻的話。
“半個月前我還是老師,現在我已經選擇了成為一名演員。誰說起點就能決定終點?你的人生就這麼沒有可能性嗎?”
風從走廊深處的窗戶灌進來,揚起青年的黑發,那總是溫柔的嗓音也顯得無端強硬起來。
“至少我不是!”
……
江野狠狠咽了咽口水:“……說完之後,他就把張哥揍了。”
沈亭言眸色微動。
“真的,揍得特慘,我都沒想到張哥這麼人高馬大的結果還揍不過薛笑!那天之後薛笑就走了,我和他再也沒碰到過,”江野說完又瑟瑟發抖起來,他往前蹭了蹭,哀求道,“我一定給薛笑去道歉,沈老師,求你——”
他的發尖就快要挨到沈亭言的褲腿時,頭發被一把抓了起來。
他被迫抬起臉,一臉驚恐,男人低眸看著他:“彆再去騷擾他,也一輩子彆在他麵前出現。”
那聲音平靜至極,亦讓人膽寒至極。
沈亭言鬆手,將他扔了出去,冷冷道:“滾。”
……
方磊追著沈亭言到了地下車庫:“你自己回去沒事?要不我還是從公司裡叫司機過來吧?”
雖然沈亭言今晚沒喝酒,酒都是方磊擋的,但他還是有點擔心,這個家夥現在根本不是正常狀態。
“不用,”沈亭言打開車門,進去前,對他說,“明天把那家娛樂公司的資料整理好發給我。”
方磊一頓。
車門已經“砰”一聲合上,男人麵無表情地在駕駛位坐下,啟動。
方磊隻好後退一步,歎了口氣,任由他開了出去。
“知道了。”
沈亭言開出地下車庫,一路踩油門,開出一公裡後,在一段無人的路邊停了下來。
他降下車窗,點了支煙。
手機嗡嗡震動,他盯著夜色深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很久才微垂下眸,點亮屏幕。
消息是助理小葉發來的:“報告老板,已經上飛機,預計兩個小時後落地!”
沈亭言咬著煙解鎖屏幕,打開微信,看到了小葉附上的一張照片。
照片裡,青年歪著腦袋,倚在小窗邊,雙眼緊閉,睡得很熟。
大概是機艙內空調開得太低,他的身上蓋了層毯子,整個人窩成了一團,柔軟地像是一隻小動物。
沈亭言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煙燃到了儘頭。
他撚了,又點燃一支,關掉微信,打開了觀天app,找到了最新更新的第三期節目。
屈肘抵在車窗邊,指背撐住額頭,沈亭言就這麼低頭靜靜地看著。
隻要鏡頭裡出現了青年,他看完一遍就拉回去重新看。
就這麼乾著他從來沒乾過,也根本不像是他會乾出來的事。
一遍又一遍。
在第二輪劇目選擇前夕,兩道背影靠坐在了寢室陽台門外,收音隔著一道門,朦朦朧朧。
“在你的字典裡是不是就沒有‘不演戲了’這個選項?”
青年回答:“那倒也不是。”
“我在離開家之前是跟爸媽約了期限的。如果到了這個期限還沒混出什麼名堂,就不能再這麼任性下去了。”
“期限?”青年笑著答,“三年。三年時間。”
“……你入行是不是已經有一年多了?那統共也就隻剩下一年多的時間了啊!”
三年。
沈亭言吸了口煙,緩緩吐出。
三年。
他閉上眼,心想。
還好,抓住了。
*
這一天,薛笑回到營地的時候已經是零點。
他累得倒頭就睡,第二天中午才爬起來,跟常雲、竇鳴劍他們準時抵達了三號樓教室。
尤芊芊和徐甚已經到了,等他們坐下就好奇地問起他們昨天錄節目的事,聽得羨慕不已。
很快,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了教室門口,五個學員看過去,乖乖喊道:“沈老師好!”
沈亭言淡淡應了一聲,目光一轉,落在了薛笑身上。
薛笑微微一怔。
沈亭言今天的眸色好沉。
因為這一丁點細微的異樣,他今天格外仔細地關注沈亭言。
當接過沈亭言發下來的劇本時,薛笑注意到男人的手背上多出了一道很細微的傷痕。
傷痕顯然是不久前留下的,還泛著些微的紅腫,在那隻好看的手上顯得尤其突兀。
薛笑不由蹙起眉頭。
沈亭言注意到他的目光,收回手,隨意道:“不小心被劃到的,沒事。”
薛笑抿唇。
兩份劇本已經全部修改調整好,沈亭言今天就把角色給全部定下來了。
竇鳴劍、徐甚、尤芊芊是一組,他們的劇本名叫《千麵之家》,講的是一位父親帶著一雙兒女,四處行騙的故事。
不存在任何溫情,也不講述任何親情,在血脈裡維係著這三個人的是騙子的基因,整個故事風格怪誕、扭曲、畸形。
三個人一拿到這份劇本就被吸引了,尤芊芊尤其興奮——角色挑戰難度大,故事複雜程度強,這正是有野心的演員最喜歡的劇本類型!
而薛笑和常雲被分到了一組,他們的劇本名叫《眩暈》。
他們倆最開始閱讀這個故事時,臉上的神情都很困惑。
這是一份非常典型的懸疑驚悚劇本,看了開頭猜不到結尾,每一步發展都出人意料,每一個反轉都讓人無法想象,細思恐極。
他們完全想不到編劇設定的最終真相是什麼,而隨著故事的發展,他們兩人的表情也越來越震驚。
等他們看完,沈亭言給他們分配角色:“常雲演角色B,趙文雷,薛笑演角色A,鄭年,有任何問題現在提出來。”
常雲吞咽了下口水,遲疑道:“這個角色,我……”
沈亭言審視他兩秒,問:“覺得演不來?”
薛笑一愣,扭頭看過去,而常雲的手心有汗滲出。
沈亭言今天給出的兩份劇本,不論是《千麵之家》還是他們組的《眩暈》,都很難演。
故事難演,每個角色也都很難演,趙文雷這個角色亦如是。
常雲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接到這樣一個任務,這完全超出他的現有能力了。
他身處在這個教室中,站在其他四個一拿到劇本就興奮起來的學員裡,顯得格格不入。
就像是一個差生混進了火箭班,儘管上一輪比賽在沈亭言的調教下獲得了還算不錯的成績,但這一刻,差異赤luo裸地體現了出來。
沈亭言看著他,道:“等到離開了這個節目,重新回到行業裡,要是有好劇本找上你,難道你也要說一句‘演不來’,然後把劇本給推了?”
常雲猛地收緊了手。
他垂下了腦袋……那肯定是不行的,遇到困難就退縮,他一輩子都彆想出頭了……
“有一件事你要清楚,”沈亭言的麵孔很平靜,話語亦不鹹不淡,“不管是節目裡還是節目外,一個導演會主動找上你,把角色給你,都是因為覺得你能演。”
常雲一顫,猛抬起頭。
沈亭言的這句話瞬間就讓他的血液加速了流動。
“所以,你現在是要接下這份劇本,還是從這個教室裡走出去?”
常雲攥緊雙手,咬牙道:“我演!但我可能會很笨……沈老師你到時候不要客氣地罵我就是了!”
沈亭言輕嗤:“我什麼時候客氣過了?”
氣氛頓時緩和,大家笑了起來。
薛笑也鬆了口氣,他鼓勵道:“常哥,我們一起加油,有問題就拿出來大家一起討論,一定都能解決的。”
常雲用力點頭。
沈亭言合上劇本:“今晚回去把劇本再讀兩遍,明天開始正式排練。”
“好!”
此時此刻,教室中的他們五人再清楚不過——
沈亭言今天交到他們手裡的是兩件大殺器。
隻要能演好,他們就能成為經典。
作者有話說:
日萬完成~~
062
第二天, 排練正式開始。
常雲飾演的趙文雷這個角色,是一個十分神經質的男人。
他鬼鬼祟祟,神神叨叨, 容易受到驚嚇,因為常年失眠, 他麵色蠟黃, 眼底青黑, 剛出場時, 手都是抖的。
沈亭言直指常雲最大的問題在於“演出來的反應太刻意”。
他就這麼抱臂站在一旁看常雲和薛笑對戲,時不時啟唇道:“收。”
“再收一點。”
“再收。”
直到常雲把力度收到了最開始的十分之一,沈亭言才不再開口。
沈亭言的指導方式非常理性, 他不會廢太多話,能用技巧解決的地方直接告訴你可以怎麼演, 需要進一步領會人物和故事的時候也直接告訴你怎麼做才能更深入地理解。
這種教學方式並不會把演員慣成不會自己思考的“巨嬰”。
相反, 因為用最快的速度學習到了怎麼演才是更合適的,學員會進步得非常快, 甚至會在這種高速的學習中猛然間開竅,整個小組的排練效率也隨之大幅提高。
中途,沈亭言打斷兩人,對常雲說:“這裡你的表演節奏始終不對。”
這段劇目的故事展現方式很特彆。
薛笑和常雲飾演的兩個角色全程就坐在咖啡廳靠窗的一張桌子兩邊對話。
整個故事, 整整十幾分鐘的劇情內容,全都由他們的“對話”推進, 非常考驗演員的表演功力。
而沈亭言指出的這段劇情裡,趙文雷說著說著,眼睛往鄭年的斜後方看去, 那一瞬間, 他的臉上出現了很驚恐的神情。
他渾身都緊繃起來, 抓緊手,縮回了目光,壓低嗓音微顫著說:“‘它’現在就在你後麵……就在你斜後方十米的地方!”
沈亭言冷靜指出:“趙文雷是不經意往那個方向看過去的,但你演得更像是他提前就知道那個地方有東西。”
常雲有些懊惱,這地方他幾次排練都演不對。
“趙文雷警惕、敏感,從他發現自己的世界‘不對了’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神經質地‘觀察四周’。這個舉動對最開始的他來說是刻意,到了後麵已經變成了習慣、身體的條件反射。”
沈亭言建議:“如果摸不準感覺,你就試著自己去短暫地養成這個習慣。一個習慣的形成不需要很長時間,七天足夠了。”
角色的習慣一旦成了演員的習慣,演戲時自然就不會那麼不對勁。
當然,等到以後表演經驗越來越豐富了,再演這種人物時就不會再需要這麼費勁才能抓準細節。
常雲連忙道:“好!”
還有薛笑飾演的鄭年。
“狀態轉換的時候身體太僵硬。”沈亭言放下劇本,邁步繞到了薛笑的身後。
他托起薛笑的手臂往上抬去,開始教他一些表演前放鬆身體的動作,低聲說:“以後每天排練開始前都做一次這套動作,等身體進入最鬆弛的狀態再開始。”
薛笑連忙點頭:“好。”
手臂放鬆完了,放鬆脖子。
脖子放鬆完了,放鬆腰部。
薛笑乖乖任由沈亭言擺弄,順著引導往下做體前屈。
他的身體很柔韌,軟得出奇,指尖輕易就能碰到地麵。
沈亭言不輕不重按著他的後腰,目光在青年的後頸和那往下垂落搖晃的可愛發梢上停留片刻,喉結微滾。
手掌換到薛笑身前,將人一把撈起來,沈亭言狀似平靜地對教室裡的其他四個學員說:“這套動作你們以後在演戲之前都能試著做一下,放鬆身體對表演有好處。”
“好!”
薛笑直起身,血液加速循環使他的臉頰變得紅撲撲的,他回過頭,睜著那雙漂亮明亮的杏眼,好奇地問:“……還有嘛?”
沈亭言:“……”
他後退一步,雙手環胸,說:“以前學校體育課老師應該都教過一些熱身運動吧,體轉運動會嗎?”
“會!”
薛笑認真做起來。
沈亭言後腰靠著講台,隨意地站著,就這麼望著他。
教室的其他角落,每個學員都在專注於自己的角色與故事,暫時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裡。
有那麼片刻時間,沈亭言有些分神。
或許是因為當下這個場景太過美好。
也或許是因為,這一刻,薛笑就在他的麵前,這個小家夥在他這裡安安心心地演著戲,做著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不用再被任何煩人的事情打擾。
沈亭言很少有想要保護一個人的想法。
更彆說是保護一個男人,這種事過去他想都沒想過。
但現如今,他荒謬到甚至想要把薛笑放進溫室裡當花朵一樣滋養。
……不過,這種事絕不是這隻小燈泡會想要的。
沈亭言扯了扯唇角。
他逼自己集中注意力在當下的事情。
薛笑認認真真活動著身體,聽到沈亭言道:“鄭年這個角色很特殊,你在表演他的同時還要照顧好其他三個隱形角色,人物小傳已經寫了吧,其他三個人的都寫了嗎?”
薛笑愣了愣,停了下來,道:“沒……我隻寫了鄭年的。”
被沈亭言這麼一提醒,薛笑突然醒悟過來,對啊,他應該把另外三個人物的人物小傳也給寫了!
排練到現在,沈亭言沒有指出他身上太多的問題,但是薛笑自己一直演得很艱澀。
他隻單純以為是鄭年這個人物太難詮釋,但仔細想想,問題的很大一部分症結不就在於這個故事裡看不見的另外三人身上嗎?
沈亭言會提起這件事,想必其實也是看出來了……
薛笑認真道:“我今晚回去就寫一下!”
“嗯,把鄭年和那三個人的故事線、時間線都理理順,”沈亭言側了側臉,“你自己感覺還有其他問題嗎?”
薛笑一邊活動著,一邊思索,遲疑道:“鄭年這個角色的壓抑感,我還有些不太好把握。”
和《春園》那個劇目當中顧領所飾演的重度抑鬱症患者不一樣,鄭年身上的問題不僅僅在於抑鬱。
他的內心世界是一團淤泥,是非常黑暗,泥濘不堪的,然而他對外表現出來的一麵又十分純良、天真,極致的反差將這個人物擠壓到了最緊張的狀態。
薛笑通過小心翼翼的把控,是能把這個人物控製好,可他想要更加自如地掌握,就有點不得其法了。
薛笑直起身來,喘了口氣,猶豫道:“我在想……”
他下意識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鄭年曾有過自殘行為,他的手腕上至今留著那些年裡陸陸續續割下的疤痕。
當他一次次對自己手腕割下去,他的精神世界也隨之出現了畸形的變化,那些變化造就了這個劇目的戲劇衝突點。
從昨天到現在,薛笑好幾次盯著自己的手腕,試圖去想象鄭年當初自殘時的精神狀態,卻始終想象不出來,所以他在思考,是不是能試著更貼近角色……
沈亭言注意到他這個動作,瞬間就意識到了他在想些什麼,臉色一變,猛地冷了下來:“你想模仿鄭年給自己手腕也來上幾刀?”
薛笑也知道這有些過頭,但是——
猶豫了下,他道:“我想就輕輕試一下,我有分寸的,不可能真去自殘。”
後半句話,他說得小心翼翼,覷著沈亭言。
沈亭言盯著他:“分寸?那如果輕輕來一下還是覺得不夠,你打算怎麼辦?再來深一點,隻要沒真出問題就都叫有分寸?”
“從你開始想要靠這種方式去理解人物的時候,你的分寸就已經在一步步瓦解了。”
薛笑抿唇,他緊皺著眉頭,倒不是固執己見,而是突然有些迷惑。
他鼓起勇氣,問:“……可是,有時候為了把戲演好,演員就是得做一些犧牲的不是嗎?有些演員為了演好一個酒鬼,會在開拍前連著一個月每天酗酒,也有演員會為了貼近角色增肥或者減體重。準備《春園》那部戲的時候,我為了盧雨那個角色餓肚子,沈老師你也沒說什麼呀。”
沈亭言:“餓肚子和自殘一樣?”
薛笑:“……增減體重也傷身啊!”
這兩人的爭吵慢慢引起了其他四個學員的注意,大家停下來,看了過去。
沈亭言冷臉時很嚇人,四個學員都有點膽戰心驚的,偏偏薛笑就是有膽子繼續吵下去,他好像自動戴上了“沈亭言冷臉過濾濾鏡”一樣。
他說:“……為了讓戲真一點,不還有演員要求對方真打自己的嗎!”
沈亭言:“那你見過有人要求對手戲演員真捅自己一刀的嗎?”
薛笑:“……捅一刀和打人能一樣嗎!”
沈亭言:“你也知道不一樣?那自殘和減重能一樣?”
薛笑:“……”
薛笑就是一下子鑽進了牛角尖裡,他覺得僅僅是對自己手腕劃一下什麼的,他完全能掌控住力道,可沈亭言說到這裡,他好像突然間醒過來了。
沈亭言沉著臉道:“過去還有演員在準備一部戲的期間把自己一輩子都毀了,後半輩子隻能躺在床上。他的初衷也是和你一樣,是為了理解人物、貼近人物,你覺得這種人當初就不覺得自己有分寸了嗎?”
薛笑閉嘴。
“為了貼近角色做一些犧牲不是不可以,但這種‘分寸’不是在於某件事你做的程度深淺,而是在於你要清楚哪些嘗試你能做,哪些不能。”
見薛笑漸漸露出懊惱的神色,沈亭言一頓,語氣緩和下來。
“演員為了演戲拚命不是壞事,但不能沒有底線。”
“如果還是分辨不出兩者的差彆,那就去問導演,導演會告訴你,他需不需要你做到那種程度。”
“所以,雖然你的念頭很沒分寸,但你今天能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很好,”沈亭言低聲解釋,“我剛才不是在罵你。”
薛笑連忙道:“……我知道的。”
兩人默默看著彼此,而他們身後的四個學員一口大氣都不敢出,提心吊膽的。
這是吵完了?沒吵完?
沈亭言又啟唇,道:“……至於你剛才說到的那個問題,你可以去網上找一些相關的圖片資料。不要低估畫麵的衝擊力,很多暴力事件、意外事故的旁觀者都需要心理輔導才能緩過來,所以就算是搜索相關資料,你也要注意分寸。”
說到這裡,沈亭言突然轉頭對一旁安靜如雞的常雲說:“常雲,這幾天你跟薛笑排練完就跟我到旁邊的空教室去談話,每個人十分鐘。”
演這類極具心理衝擊的劇目,演員的個人心理狀況很容易出問題。
他要確保這兩人不至於演完戲後自己生病。
常雲搗頭如蒜:“哦……好!”
說完了,沈亭言又低頭去看薛笑。
青年這會兒好像平靜多了,正在劇本上認真記筆記,小臉非常嚴肅。
大概是徹底認識了自己剛才的念頭有多蠢,那臉上猶帶著一絲懊悔。
沈亭言的語氣便更緩和了:“……還有問題沒?”
薛笑停筆,沉默兩秒,點點頭道:“有。”
沈亭言耐心地問:“是什麼?”
薛笑抬起眸,冷不丁來了句:“沈老師,你最近都不怎麼笑了。”
他們身後的四個學員頓時倒吸一口氣。
沈亭言滯了滯。
他沒想到薛笑會突然冒出這句話。
薛笑其實已經在意好幾天了。
誠然,過去沈亭言也不是什麼愛笑的人,出現在公眾麵前的時候,這個男人的臉上總是沒什麼表情。
說他是高嶺之花,當然是因為他給人的感覺足夠冷。
可之前在薛笑的麵前,沈亭言就是經常笑的呀。
薛笑很不習慣這樣的沈亭言,他感覺變化就是從第三輪比賽結束後發生的。
明明那會兒都把人哄開心了,可那之後沈亭言還是一直很古怪。
他放下筆,抿了抿唇,輕聲問:“沈老師,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呢?”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這個男人重新開心起來?
沈亭言眸色複雜地望著他。
其他所有人都死寂地,戰戰兢兢地盯著他們倆。
沈老師心情不好嗎?有嗎?薛笑是怎麼看出來的?他怎麼還敢問?神人啊啊啊啊啊!
片刻之後,沈亭言閉了閉眼,笑了聲。
他承認這幾天自己被接二連三的事搞得心情糟糕透頂,不過他一直以為,過了第三輪比賽的那一晚,這小燈泡就不會再注意到了。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沒想到,這家夥根本看得一清二楚。
怎麼才能讓他開心起來?
沈亭言頭一次聽到有人問他這種問題。
他緩緩睜開眼,好笑地想,也隻有這小燈泡才問得出這種問題。
很神奇。
就像是被人猝不及防解了繩,那堆蓄在氣球中的沉重的沙子瞬間從充氣口流瀉了出去,泄得一乾二淨。
整個人竟然就這麼一下子輕鬆了下來。
沈亭言忽然就決定學學這小家夥的作風,坦誠一點。
他抬起手,捂住領夾麥。
薛笑意識到沈亭言是想說“悄悄話”,連忙將自己的領夾麥也捂住,湊近過去。
然後,他聽到麵前這個男人用輕到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薛笑,現在我就很開心。”
薛笑一愣。
現在?
沈亭言道:“我是說,你關心我的時候。”
薛笑呆了呆。
……就這樣?這樣就行了嗎?
沈亭言:“不過要是想讓我更加高興,還有一些事情是你能做到的。”
薛笑回過神,連忙道:“是什麼?”
他豎起耳朵,萬萬沒有想到,沈亭言輕輕說出口的話會是——
“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每天都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
薛笑又一次呆住。
這一刻,沈亭言那雙狹長眼眸的眸色深到讓他心底微微一顫。
那總是充滿著冷意的聲色亦染上了旁人所無法窺見的低柔。
“有問題、有困難就跟身邊的人說,隨時都能來找我,不要把煩惱留在自己身上,薛笑,隻要你活得開心快樂一點——”
“我就高興了,你明白了嗎?”
作者有話說:
沈老師:你若安好,我便晴天(bushi
大家放心,笑笑一出手,沈老師馬上就能高興起來~
063
當那輕輕的尾音落地的一瞬間, 薛笑的心臟仿佛被一隻手用力抓住,又驟然鬆開,刹那間的鼓脹強烈到了他的胸腔都在震顫的地步。
……他不明白。
或者說……他不知道沈亭言這番話的意思, 是否是他心中想的那樣……
沈亭言看到他這幅呆愣的模樣,早有所料般地笑了笑, 這副戲謔之色倒有點之前的樣子了。
門外忽然有工作人員過來喊:“沈老師, 麻煩你出來一下。”
沈亭言站直身體, 揉了把薛笑的腦袋, 走了出去。
……就這麼走了?!
薛笑微張著嘴,呆愣地看著沈亭言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等等,是、是他想的那樣嗎?
可轉瞬, 他又遲疑下來。
……應該不太可能吧,是他想多了?
可是……
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抓著褲腿, luo露出來的膚色已經全然變成了緋色, 他的呼吸,不知何時也亂了節奏。
……會有人對普通朋友說這種話嗎?
……
那之後的幾天, 薛笑的心裡飄忽極了。
排練間隙休息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偷看沈亭言,等到後者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來, 他又連忙挪開眼。
薛笑非常鬱悶。
他心裡的那點小心思又不像演戲上的問題,能這麼直截了當地拿出來向那個男人求解。
唉。
比賽進入到最後階段, 除了排練劇目,學員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其中一件便是邀請親友錄製鼓勵視頻——沒錯,是類似節目裡的傳統環節了。
大部分學員找的都是自家爸媽, 薛笑給遠在老家的媽媽打電話時, 卻有點猶豫。
天色逐漸變暗, 大朵大朵的雲染上了橘粉,美得像一幅油畫。
薛笑在陽台上坐下,電話接通後說起這件事,他媽媽扯起嗓子就對遠處喊:“老薛,你兒子說節目組要家裡人錄一下視頻,到時候放電視上去,你錄不?”
那頭毫不猶豫地傳來:“不錄。”
薛笑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媽媽歉疚地說:“你爸他不好意思上鏡,其實我也有點……這視頻是非錄不可嗎?”
薛笑早就猜到會這樣,他爸媽向來低調,不喜歡做引人注目的事,平時除了給學生上課,在超過五個人的場合下發言就得臉紅。
錄視頻上節目對他們二位而言實在是難度有點大。
隻不過這任務擺在那兒,薛笑總也得問問,省得哪天他爸媽在節目裡看到了,回頭來責怪他怎麼提都不提起。
他說:“沒事啦,你們不想錄就不錄了,我去問問看星星。”
“行……如果實在不行你就跟媽媽說,總不能彆人都有視頻,你沒有。”
薛笑好笑道:“不會的,再不行我就讓師父給我錄唄,總能找到人的。”
結果他媽媽一聽這話,好像忽然不得勁了,開始追問:“你的同學們都是找誰錄的?要是他們都是爸媽錄的,那要不我和你爸還是找隔壁小楊幫忙拍一個吧?”
薛笑頓時就知道,他媽是看他這麼四處找人的樣子,心裡不對味了。
他哄道:“沒事的,總也有和你們一樣不喜歡上節目的家長呀,不至於沒有你們的視頻我就成節目組裡最可憐的那個小孩了!”
他媽媽立刻就笑了出來:“你這小孩,亂說什麼呢!”
薛笑便也笑。
關於演戲這事,儘管目前為止他爸媽還不至於說特彆支持,但能達到現在這麼和諧的狀態,薛笑已經很高興了。
他突然在想,自己都多久沒回過家了?
上一次回家都已經是去年國慶那會兒的事了吧,本想過年時候再回一趟,結果那段時間整個影視城特彆忙,最後這家就沒回成。
等到這個節目結束,他也該休息休息,回家看看了。
薛笑正在腦袋裡盤算著這件事,忽然就聽他媽媽說:“對了,你爸想搶你們總決賽的門票來著,但不知道該去哪搶,你給你爸發個網址唄。”
薛笑一愣,驚訝道:“……你們要來總決賽?”
他媽媽理所當然道:“那當然要來啊!”
薛笑坐直了身體:“……你們打算坐飛機還是坐高鐵啊?”
他媽媽:“你也知道你爸吃不消坐四個小時以上的高鐵,肯定是坐飛機來嘍。”
薛笑:“……可爸爸不是不敢坐飛機嗎!”
他媽媽:“再怎麼不敢坐也總要坐一次嘛!慫到連自己兒子總決賽都沒法到場,我都要看不起他的好不好!”
背景音裡傳來了老薛不服氣的喊聲:“說誰呢說誰呢!”
薛笑的眼睛忽然就酸了起來,他啞聲道:“……那我也不見得一定能進總決賽呀!”
他媽媽:“呸呸呸,這話說的,肯定能進!”
薛笑眼淚剛要出來,就破涕為笑。
“你就彆管了,這事爸媽會搞好的,你就把搶票網站發給你爸就可以了,”他媽媽乾脆利落,說完這事就開始問他,“你最近怎麼樣,好好吃好好睡沒?我看你第二次比賽的時候瘦了好多!”
薛笑吸了吸鼻子,道:“那時候是故意瘦的,現在已經胖回來啦……”
這通電話最後竟打了半個多小時。
對於他爸媽打算來湖城看總決賽這事,薛笑到現在還有點不敢相信。
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兩老平時就不喜歡亂跑,活了這麼大半輩子了,連省都沒出過。
更因為他們竟然願意跑來看總決賽……
薛笑本以為口頭鼓勵已經是他這對“演戲”本極為排斥的父母能做到的極限了,他本來也已經很滿足……
他媽媽最後說:“笑笑,從小到大你都是下定決心做什麼事就一定能成功,我和你爸最開始反對你演戲,也是因為我們知道你一旦決定轉行,就絕對能轉過去。可做演員引來的口頭紛爭太多了,會有多少人對你指指點點,明明對你什麼都不了解,還就是要對你評頭論足。”
“做演員也多累啊,一年到頭能回家幾次,光這麼一年多時間,你爸已經念叨你多少次了,隻是他臉皮薄,從來不好意思說。”
薛笑的眼睛就又酸得厲害。
“但媽媽現在告訴你這些,不是再為了動搖你,讓你回老家來。而是想告訴你,你喜歡的東西,爸爸媽媽不是真心討厭,說到底還是舍不得你,心疼你。”
“你現在在節目裡這麼高高興興,樂在其中,我們都看到了,我和你爸也就徹底放心了。以後你就照著你的想法去做,隻要把自己照顧好,爸爸媽媽都是支持的!”
薛笑忍著哽咽,道:“嗯!”
“得了,不說了,我要做飯去了,回頭千萬記得給你爸發搶票網站啊!”
“……我還是去問問導演能不能直接給你們兩張票吧!”薛笑哭笑不得。
打完這通電話,薛笑的心情突然間變得特彆好,好到所有人都能感覺到的那種好!
親友視頻他最後還是找葉星星去錄的。
這家夥最近時來運轉,接到了一個音樂節的邀請,正準備和樂隊小夥伴一起出發,飛去舉辦地。
他為此特意接了長發,染成了一頭銀色,在視頻裡比著rod roll的手勢,興奮地喊:“嗨起來bro,我們一~起~全~網~登~頂~!”
這派頭把老高都給震驚了,他不可思議道:“你竟然還有走這種路線的兄弟……”
薛笑忍俊不禁。
誰能想到過去的葉星星理著鍋蓋頭,被經理欺負了之後在路邊一邊喝酒一邊狂哭呢,如今再遇到同樣的事,這家夥應該會把對方直接寫進歌裡罵到對方麵紅耳赤吧。
在衝向夢想的路上,他們每個人都在不斷地改變,不斷地釋放自我。
這種“真我”有時會有點點誇張,會有點點奇怪,但薛笑很喜歡——他喜歡現在這樣的自己,也喜歡現在這樣的葉星星!
沈亭言知道他親友視頻是發小錄的之後,在一次排練結束後的談話中似隨意問起:“你爸媽現在對你演戲的態度怎麼樣?”
薛笑就把他媽媽告訴他的那番話給說了。
在這個家裡,他爸是抹不開麵子,不太會表達自己的人,他媽平時不愛搞煽情,而他自己則因為當年那一場吵架變得對這個話題特彆小心翼翼,不敢多提。
然而把話說開其實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就像現在一樣,一切都豁然開朗!
沈亭言見他這麼開心,也就放下了心。
他整理起手上的東西,道:“你可以讓你爸媽以後都放心。”
薛笑眨了眨眼睛。
沈亭言:“我會照顧好你的。”
薛笑呆了呆。
沈亭言把東西整理好,隔壁教室徐甚喊了他一聲,似乎是在排練過程中又遇到了一點問題,想讓他過去看看。
沈亭言便站起身來,見薛笑呆呆傻傻的,輕挑起唇。
他現在是他老板,當然會把他照顧得好好的。
當然,這話說得自然還是有那麼幾分私心,可那又如何?
就算哪天他直截了當說“我喜歡你”,這小燈泡估計也是呆呆傻傻什麼都聽不懂。
於是沈亭言很沒心理負擔地勾唇說:“我去那邊看看,你早點回寢室休息吧。”
語罷就輕飄飄走了。
薛笑:“…………”
他瞪著沈亭言的背影,耳朵火辣辣起來。
什麼呀……
怎麼最近說話總是這麼曖昧……
可態度又這麼坦坦蕩蕩……
到底是他這個聽的人不對勁,還是說出這種話的人不對勁??
*
第四輪公開表演前的倒數第二天,老高把他們叫到了一個小演播廳。
到了該正式宣布後麵所有賽程規則的時候了。
十六名學員坐在下麵,大家的表情很嚴肅,老高上來就說:“放鬆放鬆,彆這麼緊繃哈,你們搞得我都緊張起來了。”
大家發出了笑聲。
老高舉著話筒說:“後麵兩輪比賽大致會怎麼進行,你們的導師應該都跟你們提起過了。第五輪是總決賽,隻有四個學員能夠晉級到這最後一輪,你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隻能止步到大後天了。”
大家笑容一收,正有點傷感,就聽老高歎氣道:“我也舍不得你們,但比賽總有到頭的時候,不可能一直比過去,大家都吃不消,我也累死了……”
學員們登時破功。
“老高多吃點好的補補身體,我們再戰一百年!”
老高:“你們愛跟誰戰跟誰戰去啊,跟我沒關係的!”
“哈哈哈哈!”
老高:“第四輪比賽呢到時候是這麼來。反正表演順序還是你們自己抽簽,這一輪也沒什麼導師邀請卡了,我們會和上一輪一樣,請兩千名觀眾到現場觀看。”
“不過現場觀眾這次也不投票了,決定你們當中哪四個人能晉級到最終總決賽的,是全網觀眾。”
大家吃驚。
“也就是說——第四輪表演結束,我們會開啟網絡投票通道。”
既然要全網聯動,那麼勢必要等到節目組剪輯完第四輪比賽,上線播放,觀眾們能看到這一輪表演為止。
因此等到大後天第四輪比賽結束,節目組會短暫地給他們放個假。
學員們可以離開營地,但不能跑太遠,因為可能隨時會被叫回來錄一些物料。
大概等到兩周後,觀眾們的進度和他們正式同步了,節目組就會開放投票通道。
投票時間是48小時,通道關閉後,節目組會內部統計得出票數最高的四名學員。
然後他們會再開放一個特殊投票通道,這一次投的就是學員導師的決賽組合了。
——觀眾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自己所期待的組合進行投票。
24小時投票完畢,節目組按票數高低決定組合。
假如說,在兩位導師那邊,學員A都是票數最高的一名,那就選取票數相對更高的那一邊導師與學員A進行組合,剩下那名導師就和他門下投票數第二高的學員進行組合,以此類推。
學員們一邊聽一邊窸窸窣窣地討論。
薛笑沒想到節目組會是這種玩法,這麼一來,總決賽四位學員的命運就交到了觀眾的手中。
觀眾最期待的組合是否會是最契合的,這是一個問題。
“總決賽不再是現場表演了,四位導師會帶你們離開營地,到外麵去取景拍攝,也就是正兒八經的拍戲,”說到這,老高朝其中一些素人出身的學員揚揚下巴,“這對你們來說是第一次吧。”
“彆提了,輪不輪得到我們還是個問題吧!”有學員歎氣道。
老高:“對自己有點信心行不行?”
大家又是笑。
“反正大致是這麼個流程,拍攝時間給你們十天,到時候剪輯啊配樂啊都是導師要負責的事,你們拍好了就等著導師交成片就行。總決賽全網直播,四段影片播放完,專業評審評論完,就截止全網投票,決出冠亞季軍。”
“其他不參與總決賽的學員,包括已經被淘汰的那些學員我們都會去邀請回來,到時候大家一起現場看頒獎盛典。”
老高放下文件,道:“比完賽了,當天晚上我們會包下酒店宴會廳搞個慶功宴,都要參加啊。”
所有人:“肯定去!”
比賽規則都講解完了,老高讓人給他們每人發了一疊信封:“最後再搞點小紀念。你們有什麼話想說的,或者有什麼禮物想送的都可以塞進信封裡,或者自己搞個禮品袋什麼的都行。”
“可以送給學員,也可以送給導師,想自己送的就自己送去,不好意思自己送的,把東西準備好之後就交給我們,我們替你送。”
薛笑拿到了一疊厚厚的信封。
信封顯然是節目組特意去定做的,上麵打著“片場巨星”的logo,背麵印著一副可愛的手繪,繪出了那偌大的舞台,燈光閃耀的四個導師席,和後麵兩邊的觀眾席。
老高說:“你們四位導師也都給你們準備了禮物,那些就等到慶功宴再給你們吧。”
江蓮蓮、常雲他們湊過來:“怎麼說,你們給不給導師送東西啊?”
竇鳴劍:“寫點感謝語也好吧。”
金宵晨:“我打算寫四封感謝信,統統附上我的手機號、q.q號、wx號!”
趙冬笑噴了:“怎麼,讓導師有空記得聯係你呢?”
金宵晨挺起胸膛:“那是,就該抓住一切機會刷足存在感!”
大家大笑。
顧領在一旁聽著,一如既往沒什麼話。
他下意識瞥了角落裡的薛笑一眼。
薛笑正在苦思冥想……送些什麼好呢?
或許……
他的眸光晃動。
等到比賽結束再送的話,似乎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反正就算他變成了他的老板,有些話他也是打定主意要說出口的。
到時候不用每天再在營地裡見麵,做演員這一行本也不需要天天往公司跑,實在尷尬的話,他們完全可以互相避開,隻做好彼此的老板和員工。
誠然,惹到自家老板肯定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薛笑就是覺得,沈亭言不是會因為私情就影響到工作的那種人。
……自己是不是太吃定沈亭言,太自私了?
薛笑歎氣。
但他還是想要說清楚。
就自私一回吧……借這個機會。
作者有話說:
沈老師現在進入到了仗著笑笑對感情遲鈍就亂調戲的全新階段……
064
到了最關鍵的這一場比賽, 四位導師也各顯神通。
蘇詩錦和官若熒全都請到了圈內關係很好的名導,過來幫她們一起排戲。
豐緯叫來了自己經常合作的妝造師,他這次的劇目是古裝戲, 妝造質感越好,觀眾們也就越賞心悅目, 越印象深刻。
而沈亭言呢……因為他這兩個劇目對鏡頭轉換、配合的要求度很高, 所以他這次自己叫了攝像團隊過來。
最後兩天現場彩排, 所有小組都到了場, 大家忙得熱火朝天。
沒輪到他們的時候,薛笑就在整個大劇場裡溜達,這兒看看, 那兒瞧瞧。
官若熒將自己的四個學員安排在了一部戲裡。
他們組每個人的戲份都差不多,金宵晨和江蓮蓮這次演一對情侶, 兩個人配合得特彆好, 比起第一輪比賽那時候,演技明顯提升了不少!
蘇詩錦把她的四個學員分成了兩組, 趙冬和顧領被分開了。
令人驚喜的是,蘇詩錦這一次給顧領安排的戲特彆適合他,薛笑在旁邊看了會兒,覺得顧領好像找回了第一輪比賽時的狀態!
和他一起四處溜達的竇鳴劍卻評價道:“這次蘇老師是為他們四個人量身定做了劇本, 但是等到離開了比賽,又有幾個演員能有這種待遇?”
不是潑冷水, 而是現實問題就擺在那兒。
顧領依舊是本能型選手,在適合他的戲劇中,他能表現得讓人震撼, 但以後他還能不能找到適合他的舞台,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薛笑歎了口氣。
以顧領這樣的表演能力, 要是以後再也沒法在大熒幕中看到他了,薛笑會覺得很可惜。
而豐緯這次就隻有三個學員,根本不可能再分成兩組了。
在他們這一組裡,程陽無疑是唯一主角,他飾演一名劍客,戲份最突出,文戲武戲都有,他表現得都還不錯。
一圈溜達完,他們也要開始彩排了。
沈亭言卷起白襯衫袖口,卷到了小臂中間,英俊,乾練。
他先給薛笑和常雲組排。
這個劇目從薛笑,也就是鄭年的視角開始。
鏡頭會先對準咖啡廳的一排價目表,上麵和學校食堂一樣羅列著當日供應的餐點。
鏡頭是微微搖晃的,暗示著視角的主人似乎正在眩暈當中。
“……年?”
“……鄭年!”
當趙文雷的那一聲喊出來,鏡頭會進行快速的左轉,轉到正在仰頭望著價目表的鄭年身上。
他猛地回過神,循著聲音轉過身,看到了坐在他身後一張餐桌邊的趙文雷。
趙文雷驚喜道:“真的是你!”
鄭年愣了愣,下意識地笑道:“雷子……”
趙文雷站起身道:“好久不見!高中畢業之後就沒見過了吧,來來來,快坐這兒!”
怪誕詭奇的故事,就從鄭年在這張桌子另一邊坐下後開始。
沈亭言一邊給他們拉節奏,一邊不斷調整鏡頭。
他對薛笑和常年說:“等會兒我去給另一組排戲的時候,你們在這裡多練幾遍,一定要準確記住每次鏡頭的切換點。”
薛笑和常雲用力點頭。
“還有現場調景老師,”沈亭言轉過頭,對一旁他帶來的另一批工作人員道,“到時候上場調景一定要快,注意不要走到鏡頭下麵,配合好鏡頭轉換。”
沈亭言說話簡潔乾脆,他的氣場也很難讓人轉頭就把他說的話給忘了,所有人都凜然道:“好!”
他拍了下手,道:“好了,再排一次!”
竇鳴劍在底下看他們排,看完之後感歎道:“你們這鏡頭轉的,都有幾分成片的感覺了。”
簡直不像是現場能拍出來的,那些剪輯完後的電影也就不過如此吧!
要在現場達到這種效果,需要做的調控是多方麵的。
一來需要導演對鏡頭足夠敏銳,二來需要對節奏有絕對把控,三來需要鎮得住場,要能讓所有工作人員都擰成一股繩配合。
同時做到這三件事不難,但要在短時間內同時做到這三件事,非常困難。
那個男人簡直就是天生為片場而生。
薛笑聽到這話時,望向人群中間的沈亭言,抿唇笑著,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其實不僅僅是他們《眩暈》組,竇鳴劍他們的《千麵之家》在現場呈現出來的效果也絕不會差。
薛笑覺得這不僅僅是因為沈亭言能力足夠強,更因為,他的個人導演風格在進一步清晰化。
這兩個劇目的題材不同,但風格非常類似——都是怪誕詭奇,反轉連篇。
個人風格越來越明晰,心中對一個故事到底該怎麼呈現也就會越來越有數。
當導演的個人能力強到一定程度,一切便渾然天成。
……
淩晨十二點的時候,沈亭言終於停了下來。
他看了眼時間,視線又往底下一掃,看到薛笑正在不遠處和同樣中場休息的江蓮蓮、金宵晨說話。
沈亭言的目光往江蓮蓮身上瞥了下,又回到薛笑身上,有些深思。
……怎麼看都不像是超越了友情的樣子。
所以這小燈泡暗戀的姑娘到底是誰?
誠然找不到答案,不過沈亭言最近也開始學會應對這件事了,不會再因為這把自己搞得不愉快——畢竟他不愉快,小燈泡也會跟著憂鬱。
恰在此時,官若熒和蘇詩錦的助理突然跑了進來,兩人身上掛了兩大袋東西,大聲喊:“奶茶到啦,買了不同口味的,自己過來挑哈!”
甭管排練完還是沒排練完的,心思全都飄了過去。
“大家都有嗎?”
“有,買了四十多杯呢,老師們也都有!”
“哇,謝謝蘇老師官老師!”
“這個點喝奶茶?哈哈哈哈今晚都彆睡了啊?”
“不睡了不睡了,都最後一場比賽了,睡個屁,就是通宵排!”
薛笑剛要跑去拿奶茶,忽然扭過頭來問沈亭言:“沈老師,你喝什麼口味?”
沈亭言本想說自己不喝,那頭常雲已經替他答了,斬釘截鐵道:“沈老師肯定不喜歡太甜的!”
薛笑眨巴兩下杏眼,眼睛裡寫著四個字:是嘛是嘛?
表情過於可愛,眼睛過於閃亮,沈亭言被晃得下意識回答了這個問題:“……嗯。”
等回過神,小燈泡已經屁顛屁顛跑去拿奶茶了……
炎熱的夏季,奶茶自然要的都是加冰。
沈亭言接過薛笑遞過來的那一杯神奇飲料時,深沉地凝視一秒,聽到了薛笑軟乎乎的催促:“快試試喜不喜歡。”
“……”
吸管都替他插好了。
沈亭言便沉默地低下頭,試了一口。
是很淡的甜味,更多的是茶帶來的清香,雖然肯定是普通茶包,不是什麼好茶,但在這炎熱的夏夜裡也著實算是提神醒腦了。
薛笑覺得沈亭言喝奶茶這畫麵還挺稀奇的。
不,不僅是稀奇,沈亭言就連喝奶茶竟然也能喝得讓人這麼賞心悅目。
眼睫低垂,那睫毛好長,眉眼的線條形狀,高挺的鼻梁,冷白的膚色,無一處不好看的。
於是薛笑一邊品著自己的奶茶,一邊美滋滋地看著。
直到沈亭言抬起眼來,挑唇道:“薛笑,你拿我當下酒菜呢?”
薛笑:“!”
他紅了臉,赧然地垂下眼。
沈亭言瞧他這幅模樣,戲謔之色漸濃,他隨意道:“今天精神這麼好?”
之前第二輪那次彩排不是十二點沒到就睡得天昏地暗了?
這一個多月時間相處下來,他也算是看出來了,薛笑絕對是生物鐘很標準的那一掛。
薛笑想了想,笑著道:“可能是因為這或許是最後一場比賽了吧。”
雖然他現在是人氣大頭,所有人都覺得他絕對能衝進總決賽,可世上哪有百分百的事呢?
薛笑絕不會自以為是,所以到了該把比賽當做最後一場來看待的時候,他也絕對會擺正心態。
更何況,就算真能闖進決賽,和大家一起排練劇目的機會,也就隻有這一次了。
沈亭言聽到薛笑的話,微微一頓。
薛笑向四處看去。
今晚,所有人都不知疲倦。
大家聚精會神,艱苦認真,嬉笑怒罵著。
這最後一場比賽,自然要儘情地去享受,又怎麼舍得這時候就回寢室睡覺呢?
“大家都想要再多演一會兒戲,和朋友們再一起多努力會兒——”
薛笑回過頭來,望著沈亭言,笑得很甜:“——也再多聽聽導師們的教導呀。”
沈亭言直勾勾盯著他。
片刻後,他輕聲說了句:“你要是哪天談戀愛了,是天天說情話的類型吧。”
薛笑沒聽清,疑惑道:“什麼?”
“沒什麼,”沈亭言揉了把他的腦袋,又瞥了眼這偌大的劇場,慵懶道,“加油闖到下一關吧。越到後麵,你就會越來越意識到——”
有些人,並非是他們追逐舞台。
他們生來就該是由舞台追逐他們。
舞台就在那兒等著。
而隻要理念一致,同行的夥伴就不會就此消失。
*
【所有人的備采】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備采錄製了,比賽很快就要結束,我們來回顧一下這段路程的起點吧。能具體說說你人生中第一次對表演產生興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嗎?”
常雲:“這就不得不說起我小學三年級的那個夏天了,那次暑假我第一次看到奧特曼,當時我那飆戲的欲望就出來了,我媽罵我戲多,我是戲多啊,我跟我媽說媽媽我要做演員,我媽讓我去樓下跑三圈醒醒腦子……”
江蓮蓮:“我嗎?我的話,應該是小學的時候看武俠劇產生的興趣吧,那時候特彆想演俠女,又美又颯的那種,我還去報班學過劍呢,雖然一個學期都沒堅持下去,咳……”
趙冬:“真要追溯到第一次產生興趣的時候……那可能是我兩三歲的時候了?哈哈哈,我自己是完全不記得了,但我媽說我那時候隻要一看電視就特彆認真,特彆是電視裡出現皇帝啊將軍之類的角色,他們念啥我就跟著念啥,口齒不清嘰裡呱啦的……”
顧領:“初中的時候,看了《夕城之戀》,男主角的人設很吸引我,那時候開始想要演戲。”
金宵晨:“我其實是到了高中才意識到的誒,我從小就特彆喜歡模仿電視劇裡的角色,特彆是警察和軍人,周圍人都說我演得挺像模像樣的,後來我高中同桌說我長得那麼帥完全可以去當演員……我同桌男的女的?你、們、好、八、卦!……我才不告訴你們,哈!”
竇鳴劍:“我也是小學那會兒了,哎,這麼一想都過去多少年了……印象最深的是曹老師當年那一部《士兵路幾戰》,演得太好了,那時候就特彆想演戲……”
官若熒:“導師也要回答這個問題?哈哈哈哈這我還真沒仔細注意過誒,真要說的話,可能是小學時候學校組織的那一次學生話劇?那次我運氣很好,被選中去演了女主角,第一次站上舞台,那種感覺……我後來一直忘不掉。”
沈亭言:“不記得了,從我記事起,我爸媽就經常把我帶去劇組看他們演戲。我沒有考慮過演戲之外的事。”
薛笑:“……第一次產生念頭,應該就是六歲的時候。對,是沈老師九歲時演的那部電影。那時候覺得很神奇,這個哥哥才大了我三歲,竟然就已經在演戲,而且他演得好好,我可以做到嗎?我好想試試。”
“但後來這個念頭一直藏在了心底,我沒有去正視過它。直到沈老師出演了《朝朝暮暮》,那部電影讓我……”
青年出神片刻。
他啟唇,緩緩道:“那部電影,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吧。也是那部電影,讓我再清晰不過地意識到——想要做演員的那種欲望,我躲不了太久了。”
*
“那麼,你對未來的目標是?”
常雲握拳道:“當然是做上男主角!”
江蓮蓮樂道:“我說我想做影後會不會太狂妄了?”
趙冬想了想,笑道:“我的目標是,等我七老八十了,我還能站在片場上。”
顧領淡淡說:“還有適合的角色,就繼續演。”
金宵晨臉一紅,道:“我要是說我希望未來有機會和我女神金伊寧一起演戲,你們會不會把我這段卡掉啊?”
竇鳴劍大笑:“目標當然是能和我喜歡的各位大導都有機會合作!”
薛笑一愣:“我嗎?”
鏡頭之外,工作人員之中,高大頎長的男人就站在那裡。
他剛剛錄完備采,沒有離開,就在那兒抱臂看完了全程。
而此時此刻,薛笑與他的目光發生了交彙。
薛笑的臉頰悄悄染上緋色。
思索片刻,他直視向鏡頭,雙眼水波晃動,閃耀著最為璀璨的光芒。
“我想成為,自己心目中最優秀的自己。”
不再是追逐某個背影。
他想要成為獨一無二,最優秀的那個自己。
角落裡,沈亭言揚唇。
光芒聚焦處,是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
065
早上五點半, 寢室裡大家定的鬨鐘此起彼伏響了起來。
兩三秒後,鬨鐘陸陸續續被摁掉。
薛笑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黑色碎發,迷迷瞪瞪坐起身。
其他三張床上, 顧領已經在默默換衣服,趙冬眯著眼睛撓肚皮, 而薛笑上鋪的常雲則不斷打出哈欠。
“加油加油!”
“啪啪”兩下拍臉的聲音響起, 常雲嘟噥道:“‘高考’去嘍!”
……
五點五十, 大家聚集到了食堂裡。
食堂今早供應的餐點有蝦餃, 這蝦餃是食堂大廚自己做的,皮薄餡大,每隻裡頭都有完整的兩隻大蝦。
蝦餃並不是每天都會供應, 每每出現都被一搶而光,今天食堂卻給出了二十多份。
看到他們湧進來了, 大廚用勺子在桌上敲, 大聲招呼道:“都彆搶,一個個來啊, 今天保管讓你們吃到飽!”
……
六點二十,薛笑吃完早飯,和常雲他們穿過走廊。
清晨的風還沒有那麼熱,帶著一股涼爽。
晨光照射著不遠處的小劇場, 沐浴著連接宿舍與3號樓的那一片小樹林。
空氣是靜悄悄的,卻忽然被歡聲笑語打破, 於是萬物也隨之蘇醒過來,那晨光逐漸變成熱烈的金色。
……
六點半,所有人在大劇場演員化妝間裡坐下, 換衣服的換衣服, 化妝的化妝。
有人緊張, 有人互相鼓勁,還有人在大聲背台詞。
中途,老高走進來道:“提醒你們一下,今天中午不休息啊,估計要直接錄到下午兩點,你們早上都吃飽飯了沒?”
大家齊聲道:“吃得賊飽!”
老高笑了:“行,都吃飽了就好,中間要是實在撐不住了跟我們講啊。”
“那麼我再跟你們對一下今天的出場順序。”
老高拿起一張打印出來的節目單,道:“第一組,《蝸牛》;第二組,《千麵之家》;第三組……”
“……第六組,也就是最後一組,《眩暈》。”
老高抬起臉來:“都沒問題吧?”
“沒有!”
“行,”他放下節目單,對他們說,“今天加油!”
化妝間裡頓時鬼吼鬼叫起來,有人熱血上頭,喊道:“今天大~家~都~是~巨~星!”
老高樂得不行。
與演員化妝間相隔一段距離的導師化妝間裡,聽到遠遠傳來的吼叫歡呼聲,蘇詩錦最先笑出來。
官若熒閉著眼,她在化妝師手法精細的勾勒下美地像是畫卷裡高貴的神女,她開口時,說話語調卻是可可愛愛:“哎,我現在好緊張哦,感覺就像送孩子去高考的家長一樣!”
蘇詩錦笑道:“最開始來這個節目的時候沒想過會對這幫小鬼有這麼深的感情吧?”
豐緯坐在她們另一頭,開玩笑道:“這就是年輕人說的養成係?”
蘇詩錦:“喲,豐導連這都知道?”
另一個角落,沈亭言安安靜靜坐著,閉目養神。
蘇詩錦隨口道:“沈老師錄到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她是習慣性調節氣氛,本以為沈亭言會一如既往懶得搭理,隻飄來一個冷冷淡淡的眼神就算作回答。
沒想到沈亭言睜開眼,淡淡道:“挺好的。”
這下,其他三人倒有點意外了。
沈亭言抬起眼簾,瞥向他們:“要問的是你們,我回了吃驚的也是你們,你們到底是要我回還是不回?”
其他三人:“……”
很好,沈亭言依舊是那個沈亭言,沒有被調包。
……
八點,所有學員、四位導師入場,觀眾全部就位,整個演播廳吵吵鬨鬨,氣氛火熱。
薛笑這次和常雲坐在一起,常雲不停抖腿,做著深呼吸。
薛笑安慰道:“我們今天是最後一組出場,要到下午呢,常哥彆緊張呀。”
常雲苦著臉道:“笑,你不覺得越晚出場越緊張嗎?”
趙冬從後排湊過來,煞有其事道:“我也這麼覺得!”
還好他的小組這次是第一組出場哈哈哈哈!
常雲瞪住他,雙眼含恨。
江蓮蓮揮揮手:“安啦安啦,反正最差也不過就是沒法進總決賽,心理負擔彆這麼大。”
金宵晨:“嘿嘿,我這次也還好,就當表演賽了唄。”
竇鳴劍忍俊不禁:“表演賽?確實,這次也不用想著勝負什麼的了。”
薛笑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或緊張或興奮的麵龐,包括悶聲不響的顧領,他小聲鼓勵道:“隻要按照彩排時的狀態來就沒問題,大家加油!”
“嗯!”
八點十分,第四輪比賽的錄製正式開始。
蔣全照例說開場詞,解說這一輪和下一輪的比賽規則,完事之後,便是第一組《蝸牛》登場。
《蝸牛》是蘇詩錦寫的一個關於小人物創業奮鬥的劇本。
故事核心落足於一場小小的口舌之爭,趙冬和他的對手戲演員代表的分彆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小人物”。
不同於前三輪比賽裡演的那些濃墨重彩的角色,這一次趙冬演的這個角色就是社會上隨處可見的為生活而奮鬥的“普通人”。
他很平凡,但又很獨特,有點心眼,但不多,有點愚蠢,但偶爾又能窺見一丁點大智若愚。
薛笑可以清楚感覺到,趙冬的演技比最開始時“自然”了許多。
如果是出演《螳螂》時的那個趙冬,他不一定能把這個人物身上不同的特質捏合好,但這一刻舞台上的趙冬,卻將這個人物演得那麼自然,那麼合理,讓大家一會兒笑,一會兒鼻尖發酸。
這一次沒有現場投票,導師們的評價溫和了許多,就連沈亭言也誇了兩句,讓趙冬和他的小夥伴受寵若驚。
蘇詩錦笑說:“不是因為比賽到了這個階段我們就不想做惡人了,而是你們真的進步了很多,值得誇獎。”
趙冬他們在舞台上深深鞠躬,道:“謝謝四位導師!”
竇鳴劍、尤芊芊和徐甚表演的《千麵之家》是第二組登場。
這一組引起的觀眾席反應要大得多,演播廳裡時不時響起吸氣聲、喧嘩聲,實在是這個劇目的劇情太刺激。
這三個人飾演一位父親和一對兄妹,他們不斷變換行裝打扮和身份,四處行騙。
一會兒是失去雙親相依為命的可憐兄妹與騙取他們父母遺產的舅舅,一會兒是一個中年gay,一個正在戀愛的女孩子,和一個徘徊在女友與中年gay之間的人渣雙性戀。
十幾分鐘的劇目,這三個人竟然換了五次身份,騙取了數目驚人的錢財。
當最後劇情進入高潮,這三人的騙子身份被懷疑,他們察覺到不妙,每個人都想把另外兩人坑掉,自己脫身逃跑,其無恥及無情令所有觀眾咋舌——
然而到了故事結尾,觀眾才震驚地發現,就連那互相坑害也是這三人的騙術!他們借這個方法兵分三路逃跑,最後竟在另一個地點彙合!
故事太過精彩,三個人的表演也渾然天成,結束時全場掌聲雷動。
蘇詩錦意猶未儘,誇完竇鳴劍三人之後,就開始有意無意暗示沈亭言以後是不是有機會能合作一下——
此時此刻,彆說他們這些專業人士,就連觀眾也開始意識到,沈亭言的個人導演風格過於強烈,這幾乎不是一個還專注於自己演藝事業上的演員能夠做到的。
要做到這種程度,需要琢磨,需要花大量的時間和工夫。
而當一個人做到這個地步,那麼他要轉型成為導演的野心也昭然若揭。
然而當初沈亭言成立影視公司,高調官宣薛笑那部小說的ip時,全網都以為這個男人隻是想自己搞點投資!
他們沒想到,這家夥會一來就來一波這麼大的!
對於兩旁傳遞過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沈亭言依舊一臉淡定,沒有正麵回答。
而坐在台下,對此一清二楚的薛笑,突然有了一種和這個男人共享小秘密的感覺……
……
金宵晨、江蓮蓮的小組在第三個出場。
這倆人這次的心態是真的好,薛笑在台下看著,覺得他們比排練時發揮得還要出色。
這時候再說江蓮蓮演戲沒靈氣,幾乎沒人會認同。
她的雙眼靈動極了,一顰一笑都是在說話。
她演繹出來的人物也不會再那麼模式化,即使是性格標簽很重的角色,也被她演得彆具一格。
而金宵晨——要是有人指著這家夥說他才開始演戲一個多月,有誰會信?
薛笑看著看著,就發自內心感到興奮和喜悅。
大家的進步幾乎都是飛躍式的!
……
顧領在第四組出場。
薛笑今天再看一次他的表演,還是感到驚豔。
真的,顧領完完全全找回了第一輪比賽時的狀態,整個人放鬆極了!
他忽然間就在想,顧領沒法像普通演員一樣常年接戲,這一點固然可惜。
但一旦顧領能接到適合他的角色和劇本……那麼他留下的作品,就絕對會是驚豔世人的珍品。
所以,薛笑會期待——
就算隻能兩三年一部,或者六七年一部……他也會繼續期待顧領的表演,期待這個男人在未來的人生當中,每每積蓄到足夠的力量,一鼓作氣爆發出光芒的那一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論是導師、學員還是觀眾,這次都沒有感覺到疲憊和饑餓。
程陽他們四人作為豐緯手下的唯一一個小組,在第五個順序登場。
薛笑原本挺期待的。
因為這是今天唯一一個古裝劇目,也是這個節目錄製至今妝造最華麗的一個劇目。
豐緯本人的導演能力很強,程陽和其他三個組員的表演實力也足夠。
彩排那天,薛笑記得他們演得都還挺不錯的。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這一輪比賽給的壓力太大,程陽在表演過程中竟然出現了忘詞。
儘管那異樣的停頓隻有短短兩秒,程陽也沒太慌張,不動聲色掩飾過去了,然而觀眾們依舊感覺到了——“剛才那個地方是有問題的”。
程陽忘詞後,另外兩個演員的表演登時也緊繃了起來,三個人變得極其不自然。
表演結束,豐緯的臉就沉了下來。
沈亭言沒怎麼點評,官若熒和蘇詩錦稍微安慰了兩句,提了點建議,輪到豐緯,他批了這三個人整整八分鐘!
最後,他吐出一口氣,說道:“我希望你們當中有人能進到總決賽,但機會不可能永遠在下一個路口等著你們,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再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程陽他們的頭深深低垂著,雙手全都握得很緊。
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一點。
還沒登場的小組,隻剩下最後一組了。
薛笑挺直背脊,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常雲在座位上小幅度活動身體,讓自己的手腳熱起來。
竇鳴劍打趣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要去參加奧運會呢。”
常雲哆嗦道:“竇哥你是不知道我現在兩隻手都是冰的,要不你試試……”
竇鳴劍:“誒誒誒你彆過來啊!”
舞台上,蔣全說道:“下麵,就有請下一組,也是我們今天的最後一組,薛笑、常雲上場!”
觀眾們的掌聲頓時熱烈了好幾倍!
他們在期待著誰,顯而易見。
薛笑與常雲站起身,走上舞台。
聚光燈打到他們身上,蔣全開玩笑道:“等到現在,是不是已經緊張得不行了?”
常雲開口就是結巴:“是、是有點。”
笑聲響起。
“在兩位學員開始表演之前,導師們有沒有什麼要鼓勵的?”
蘇詩錦優哉遊哉道:“彆緊張啊,你們都已經是最後一組了,表演完就解脫了。”
官若熒頓時笑噴:“解什麼脫呀,還有總決賽呢。”
蘇詩錦勾唇:“總決賽都不是現場表演了,再怎麼緊張也不會現場出岔子了嘛。”
常雲差點一個“臥槽”說出口,薛笑也囧了下,台下的程陽更是直接黑臉。
其他學員暗暗流汗。
蘇詩錦夠黑啊,一次黑了兩組。
沈亭言涼涼投去一個眼神,蘇詩錦頓時比了個拉上嘴唇拉鏈的動作。
經過上一組的比賽,豐緯顯然沒有了說話的興趣。
沈亭言看向兩人,懶懶道:“彩排時怎麼來的,現在也怎麼演就行,彆什麼話都聽進腦子裡去,自己學會點過濾。”
蘇詩錦望天。
常雲擦了把汗,薛笑莞爾。
沈亭言的目光從他身上不經意般掃過。
這個男人最後用溫柔到幾乎全場都詫異的語氣說:
“彆緊張。”
“去吧。”
薛笑的目光沉靜下來。
他和常雲一起鞠躬,轉過身便走向舞台深處。
大熒幕降下。
《眩暈》,正式上演。
作者有話說:
終於寫到第四輪比賽了!!!
066
片場上, 薛笑和常雲各自就位。
薛笑聽著工作人員的倒計時,閉上眼,最後一次做深呼吸。
隨著這口氣緩緩被吐出, 他的雙手逐漸鬆開,肩膀、背脊、腰腹, 身體的所有部位逐一鬆弛。
“3、2、1——a!”
……
演播廳裡, 觀眾們看到了這一組劇目的海報。
兩個青年在一張餐桌兩邊相對而坐, 薛笑正端起咖啡, 杯沿靠在唇邊,唇角微不可見地勾起。
常雲則雙手抱在一起,擱在桌上, 臉上喜悅與忐忑交雜。
窗外是街景,令人驚異的是, 遠遠站在路口等待紅燈的、正行走在綠化帶邊的——所有路人, 竟全都是常雲的模樣!
一模一樣的麵容,一模一樣的打扮, 詭異極了!
觀眾們頓時吞咽了下口水……
這該不會是個恐怖片吧??
很快,海報消失。
畫麵再次亮起時,所有人看到的是一個晃動的鏡頭。
鏡頭對準了高處的一排價目表,價目表是花底黑字, 配色十分老土,以豎排的方式羅列了“土豆燉牛肉 13元”“蒜泥炒青菜 9元”“紅燒肉 15元”……
下一秒, 一道喊聲響起。
“……年!”
“鄭年!”
鏡頭陡然一轉,打在了薛笑的身上。
他飾演鄭年,上身穿著一件白T, 下身一條灰色運動褲, 打扮非常家常。
他正仰著頭, 在看剛才那份價目表,聽到這道喊聲,猛然回神,循著聲音轉過身,鏡頭自然也繼續左轉,轉向了他的身後。
常年飾演趙文雷,正坐在一張餐桌邊,驚喜道:“真的是你!”
鄭年愣了愣,下意識地笑道:“雷子……”
趙文雷站起身道:“好久不見!高中畢業之後就沒見過了吧,來來來,快坐這兒!”
趙文雷這句話一出口,鄭年的臉上就閃過一絲困惑的神情。
不過他沒問什麼,坐了過去,兩人很快寒暄起來。
聽說鄭年還什麼都沒點,趙文雷熱情道:“彆點了,我這裡有咖啡,給你喝!”
說著,他竟低頭從不知何處掏出來一杯正兒八經的咖啡,推到了鄭年麵前。
演播廳裡的觀眾們嘩然。
他們懵了,鄭年似乎也有點懵。
咖啡杯和杯墊都是純白色的陶瓷,因為剛才趙文雷推動的動作,杯子裡的咖啡正在晃動,很快便靜止下來。
鄭年不確定地抬眼,問:“咖啡?”
趙文雷遲疑道:“怎麼,你不喜歡?”
“……”鄭年定定地看著他,勉強笑了起來,“不,沒有,謝謝你……”
他在趙文雷期待的目光下端起咖啡杯,淺嘗一口,趙文雷鬆了口氣,道:“我就記得你喜歡吃甜的,這杯糖加得夠多吧?”
說著,他又從底下掏上來一杯咖啡,自己喝了起來。
鄭年眸色晦暗地看著他的動作,聽他在那問:“你還有什麼想吃的嗎?意大利麵?牛排?好不容易見到,今天我請客!”
鄭年忽然看向四周,鏡頭也隨著他的視線往外掃去。
這地方光線明亮,環境優雅,其他桌子上沒什麼顧客,但奇怪的是遠處角落靠牆的地方站著不少人。
那些人在低聲交談,時不時向他們看來一眼。
鏡頭再繼續掃,掃過一個收銀台,女生正在低頭玩手機,而她的上方——
所有觀眾愣住了。
她的上方,本該是“土豆燉牛肉”“蒜泥炒青菜”“紅燒肉”等等餐品的花底黑字價目表,竟變成了白底黑字的“炸雞漢堡”“番茄肉醬意大利麵”“紅茶拿鐵”等等等等。
此時此刻,就連導師席上的官若熒、蘇詩錦、豐緯亦有些深思。
排練那幾天他們都很忙,沒空去看其他組的情況,自然也就不知道沈亭言這個劇目講的是個什麼故事。
但目前看來,這個劇目四處透露著詭異。
價目表變了,這自然是場上工作人員更換的,可這種變動意味著什麼?
這個劇目的海報顯示著兩個角色分明是坐在一間咖啡廳裡,此刻他們也確實喝著咖啡,可劇目的最開始,那張價目表分明顯示著這是一間中餐廳,甚至很像是大學食堂,這又是怎麼回事?
還有薛笑和常雲飾演的這兩個角色,各自的反應也都很微妙。
鏡頭放大了兩人的動作與表情,他們臉上、手上的每一處細節都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