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公元前2800年(2 / 2)

這時民居的建築形式已經很明顯地與兩千年前有所區彆。陶磚砌成的屋子與外麵的庭院之間,開始多出了帶棚頂的走廊,走廊一側連著陶屋,另一側由廊柱和拱頂共同構成。走廊下就是既開闊又能遮風擋雨的空間。

走廊下與牆壁上,到處都安裝著烏魯克常見的油燈燈座——“V”字形燕尾狀的幾何形,兩個尖角之間夾著一隻盛放著燈油的淺缽,燈芯在裡麵活活潑潑地燃燒著,將這座小酒館照耀得如同白天般明亮。

夜幕之中,酒館裡十分吵鬨,這裡的笑聲、樂聲,人們說話的聲音,在兩個街區之外都聽得很清楚。歡樂而輕鬆的氣氛就像是從一隻盛羊乳的陶罐裡被整個兒倒了出來,然後像夜霧一樣,向烏魯克的每一個角落靜靜填充。

吉爾伽美什很明顯是個常客,進院之後不用店主招呼,隻是點了點頭,就自顧自拖著伊南,在一張矮幾麵前坐下。

這矮幾是用陶磚砌起來的,表麵又抹上了一層泥漿然後曬乾。伊南和吉爾伽美什一樣,都盤著腿坐在矮幾跟前。夜間的風向陡變,烤肉的香氣混著強烈的煙火氣息,還有那油脂滴入火焰時的滋滋聲響,突然就向伊南這邊轉了過來,讓人一下子生出食指大動的食欲。

不用吉爾伽美什吩咐,他們兩人落座之後,立即有兩大陶杯的啤酒送上,緊接著就是穿在枝條上的烤肉。

啤酒是好酒,比她昨晚在民夫營地喝到的更好更清冽,當然酒精的含量可能也要更高些。店家不知是用什麼方法,這啤酒的溫度比室溫的低,陶杯拿出來的時候杯壁外還沁著細細的水珠。

肉也是好肉,羊肉肥而不膩,汁水豐富,又沒什麼膻味。伊南頓時覺得這啤酒加擼串成為人類社會中最為經久不衰的娛樂休閒活動——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還沒等她向身邊的吉爾伽美什說出這個評價,隻聽一連串的鼓聲響了起來,她昨晚在營地聽過的那種撥弦樂器也同時響起——

但是這一次,那種類似班吉琴的樂器竟然有了五聲音階:樂師手裡撥動著的琴弦,竟能發出後世五聲音階才能組成的各種調式。伊南真的很想過去把樂師的琴借過來看看。

吉爾伽美什在伊南身邊,見她聽得出神,懶洋洋地說:“西帕爾沒有這樣的琴吧?”

伊南搖搖頭。

吉爾伽美什頓時得意了,好像他總算壓過了伊南一頭。伊南不理會這種孩子氣的得意,全神貫注地聽著樂師奏樂,甚至還自己伸手跟著打打節拍。

王再次被冷落了,隻好小聲嘀咕:“這……其實也不能算什麼,待會兒還有更厲害的。”

他話音還沒落,那“更厲害的”果然就飛快地從庭院的另一角轉了出來。

那是一個年輕女郎,黑發,赤足,身上的衣物與伊南在這個時代見過的蘇美爾人的長袍完全不同,倒是令她回想起了當年烏魯克的巫的裝束。

女郎的上半身就隻有一整幅染成玫瑰紅色的亞麻布,幾個來回纏繞,將她的關鍵部位都裹住了。

女郎還穿著一條寬大的長裙,隻不過長裙就像是吉爾伽美什昨天穿著的那條直筒長袍一樣,鬆鬆垮垮地掛在她的胯上,女郎的纖腰和上腹部就明晃晃地露著。

她正隨著“班卓琴”和鼓點的節奏起舞——這種舞蹈除了轉圈和手臂的動作之外,還有大量的扭腰、擺臀和十分花哨的胯部動作。女郎的舞姿因此也顯得無比**,嫵媚多姿。

伊南看傻眼了:這難道是……肚皮舞的原形。

她知道肚皮舞的發源地,就在埃及到中東這一大片區域內;舞蹈的發源則可能與當地女性向司職繁衍的女神祭祀有關。她真沒想到在公元前2800年,烏魯克的一個小酒館裡,就能看到這麼火辣勁爆的表演。

吉爾伽美什看見伊南這副模樣,裝作無趣地搖了搖頭,喝了一口啤酒,大聲歎息道:“從西帕爾這樣的小地方來到這烏魯克,果然是大開眼界啊!”

他隻是在嘲笑身邊的瘦小少年,他的話卻引起了周圍人的一片哄笑,有幾個烏魯克人小聲說:“原來是西帕爾來的鄉巴佬。”

吉爾伽美什臉上立刻有點兒掛不住,伊南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女郎的舞蹈,對身邊的嘲笑絲毫不在意。

吉爾伽美什:……還真看呆了呀?!

隨著樂師一曲終了,女郎終於停下了舞步。隻見她香汗淋漓,胸脯不斷地起伏,低頭向酒館裡的人行禮之際,曲線畢露。伊南聽得見周圍的男人都在直抽氣,吉爾伽美什倒是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他的“王之冷靜”。

女郎行禮,伊南趕緊熱烈地鼓掌——正符合她“西帕爾鄉巴佬”的人設,倒惹得那女郎向這邊看了看,突然一個媚眼就拋了過來。

小酒館裡本就坐了不少喝到醺然的家夥,見狀一起大聲起哄。

“西帕爾來的小哥,你不如今晚就將這舞女帶回去——準保讓你滿意!”

“什麼叫‘準保讓你滿意’,你這家夥難道和人家睡過不成?”

“我當然沒有——我哪兒敢啊?”

“這城裡所有的女人都屬於烏魯克的王,王如果沒睡過第一夜,誰敢睡?”

伊南頓時一扭臉,盯著吉爾伽美什。

她早在西帕爾就聽過吉爾伽美什的“洗腦包”,其中就有關於初夜權的這一條。她剛開始的時候還真的以為隻是洗腦包,但誰曉得這個傳聞竟然是真的?

吉爾伽美什坐在伊南身邊,臉色有點兒黑,但是他並沒有發作,隻是好端端地坐著,手裡托著他麵前的啤酒杯。

但隻有伊南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正用力按著那陶杯上的手柄,隻怕再用一點力那陶杯就要碎了。

伊南馬上就反應過來:這不是真的——初夜權什麼的都不是真的。

隻是不曉得為什麼明明有這條傳聞,吉爾伽美什卻不願出麵澄清。

跳舞的女郎似乎是外鄉人,聽不懂底下的流言蜚語都在說些什麼,依舊按照她的習慣,向周圍觀舞的酒客行禮。末了沒忘記最捧場的伊南,又轉過身來,衝伊南行了一禮,飛了一個嫵媚的眼神。

起哄的聲音就更大了。有人故意捏尖了嗓子,細聲細氣地學那舞女說話:“來自西帕爾的小哥,如果烏魯克的王吉爾伽美什長得像你一樣俊美,我一定不介意和你共度美妙的初夜,但現在……你隻能多等等了。畢竟,等待王臨幸的新娘在烏魯克排成了行……”

隻聽“啪”的一聲脆響,吉爾伽美什手中的陶杯真的被他大力捏碎了。未喝完的啤酒流了一地。

店家看見了,趕緊過來,為吉爾伽美什換了一杯滿的,還連連道歉,似乎在抱怨自家的陶杯質量不夠好。

伊南卻拉著他小聲地問:“……你明知不是真的,你為什麼不辯解?”

在她看來,這一切再簡單不過了,烏魯克的王昭告天下,沒有“初夜權”這回事,這事兒就結了。

誰知吉爾伽美什扭過頭,也一樣壓低了聲音,語氣凶狠地說:“我是烏魯克的王,這世上除了神,誰能要求王來辯解?”

伊南:……

她有點兒理解對方的心意了:吉爾伽美什是個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擁有對整個烏魯克極其人民的統禦權,如果吉爾伽美什真的就“XX權”這件事加以澄清,就會顯得他自降身份。

這……難道他就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這種流言蜚語,敗壞他的名聲,影響烏魯克人民的團結,削弱烏魯克對周邊地區的影響力嗎?

不,不可能不在乎。

伊南親眼看見眼前這家夥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眼裡都是氣惱的神色,胸口微微起伏——他手上還有捏碎陶杯劃出的小小傷口……他怎麼可能不在乎?

伊南卻也不可能不在乎——她自己就是一個年輕的女性,雖然她所學的是曆史,知道自己麵對的,是曆史上客觀存在過的一種踐踏女性權利的卑鄙陋習,可是她聽見身邊的這些男人們滿不在乎地說起這個,她就很難心平氣和。

於是伊南伸手抓住了吉爾伽美什那隻稍許受了點小傷的右手,沒顧上他手上的創口,而是繼續小聲說:“你不願意出麵澄清辯解,隻是因為你自己也覺得無所謂,你認為身為一個男人和一個王,手中攫取這樣的權力是天經地義,你不會在乎那些可憐的新娘會怎麼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去行使這樣的權利,你也會毫不猶豫地去行使……”

她這些話飛快地說出口之後,就在吉爾伽美什眼裡看見了一點點,受傷的神色。

在這一刻,伊南才突然反應過來,她可能說得太重了——或者說,她真的誤解了吉爾伽美什。

在吉爾伽美什心中,大約正想著,世界上什麼人都可以誤解王,可為什麼今天才剛剛認得的新朋友,世上唯一一個,力氣跟王一樣大,什麼話都敢跟王說的小朋友,也要誤解王?

烏魯克年輕的王,眼中那一點點受傷的神色,陡然間變成了暴怒。

——王什麼時候這樣隱忍過?

——你既然認為王不會在乎那些可憐的新娘,那王就不在乎給你看!

吉爾伽美什突然甩開伊南的手,抄起桌麵上那隻陶杯,一揚脖就咕嘟咕嘟地全灌了下去。

隨後他長身立起,右手一揚,“砰”的一聲,手中那隻陶杯頓時摔了個細碎。整個小酒館因為這一聲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靜了下來。

酒館的老板忙不迭地搶了出來,突然發現當眾發作的人竟然是吉爾伽美什,整個人都傻了。

隻見吉爾伽美什一伸腳,“砰”的一聲踩上了麵前那隻用陶磚砌成的小矮幾,腳下一使勁,那隻矮幾頓時四分五裂,裂成幾條碎塊。

酒館裡的其他人幾時見過這樣的陣仗?

隻聽吉爾伽美什大聲問:“今天烏魯克城裡,有哪家在辦婚禮?哪家在結親?”

沒有人應答。

“說——”一聲暴喝,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結果真的有人說了:“離這裡兩條街,向左手邊數第七戶……好,好像,在辦喜事。”

吉爾伽美什伸手攥著伊南的手腕,一陣風地就衝出這座小酒館,留下身後一地掉下來的下巴。

在出門的時候,伊南聽見吉爾伽美什磨著牙在自己耳邊說:“你不是說王應該去‘初夜’的嗎?”

伊南:……我哪有?

吉爾伽美什:“恩奇都,王今天就‘初夜’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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