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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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江永陵陪新婦,去鶴柏堂敬茶。
二人一進屋,眾人便都齊齊看過去。雖年歲上來說,江永陵和宋氏可算得上老夫少妻了,但江永陵儒雅溫和,一派沉穩,宋氏麵上,則帶著新婦的羞赧。瞧著倒是相襯。
江老太太喝過媳婦茶,賞了對金累絲點翠蓮瓣紋鐲,便叫宋氏起來了,打發江永陵兄弟去彆處說話,又道,“至於你媳婦兒,且留著陪我們說會兒話。()”
江永陵起身應是,同江四爺出去了。
宋氏則留在鶴柏堂,和妯娌幾個說話。
男人們不在,餘氏和高氏這才細細打量起宋氏來,要說相貌,宋氏隻是平平,莫說跟前頭的顧氏比,便連秦氏和祝氏,也比不得,但她勝在年輕,人也鮮嫩。且身上有一股子書香門第的氣質,溫和高雅,到底是出身名門。
老太太亦觀察著宋氏。
見她坐下後,微笑同妯娌打了招呼,寒暄時也不見局促,進退有度,溫和有禮,並未因是新婦,便在妯娌麵前露了怯。反而有幾分沉穩。
老太太心裡滿意了幾分,開了口,先前聽親家母說,你在家中,十幾歲起便幫著她管賬,想來學得是極好的。三房的庶務,便也交給你了。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你們夫妻自己商量著來便是。?()_[(()”
宋氏聞言,心下一喜。
她進門後,便把三房的情況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江永陵喪偶多年,屋裡妾室並不算多。祝氏失寵,如今隻守著孩子過日子,是個老實的。秦氏卻算得上是個寵妾,有寵有子,一個姨娘,還管著三房的庶務,不管是江永陵看重,還是江老太太信任,這都是極大的體麵。
她雖是主母,名正言順,可也不想一進門便與秦氏對上,徒惹了江永陵不喜。
本想著徐徐圖之,如今婆母開口,卻是幫了她的大忙了。
當下,宋氏心裡也極為感激,麵上卻一片沉靜,起身屈膝道,“是,兒媳記下了。”說著,又態度謙虛地道,“隻是兒媳到底經驗不足,旁的也就算了,縱是出了紕漏,也好彌補。可若事關幾個孩子,兒媳卻不敢自專,日後怕是免不了還要來打擾您老人家。”
看宋氏沒有因得了管家權,便衝昏了頭腦,反而越發謙卑起來,江老太太麵上不說,心裡對這個兒媳,卻是滿意的。
便也不介意提點她幾句,道,“孩子們的日常起居,皆有他們的生母。你是嫡母,平日裡關懷教導著,捉大放小便是。這都無妨。倒是宜嘉,顧氏去得早,她又年幼多病,怕是要你多費心些了。”
宋氏聽了這話,哪裡有不明白的。
三房先前沒有主母,秦氏祝氏所出的幾個孩子,都在生母膝下養著。從未出過什麼岔子,隻怕老太太也不想她多插手乾涉。正好,這些庶子庶女,她也不想管。倒是宜嘉,年幼喪母,又是嫡出,老太太又特意提起來,隻怕是放在心上的,她不妨多照拂著些。
一來是遵了老太太的叮囑
() 。二來,宜嘉雖是嫡出,卻是個女孩兒,日後遲早要嫁出去的,她做繼母的,善待她些,非但沒什麼損失,還能博個賢良的名聲,再劃算不過。
宋氏心下有了計較,麵上便也隻管恭順地應承。
“是,多謝母親提點。()”
老太太年老多病,說不到一會兒話,便露了疲態。宋氏便跟著妯娌起身告辭,在長廊下同餘氏高氏道彆後,宋氏便去尋江永陵。
順著下人的話,在湖邊尋到了人。
春日暖陽,燦燦的日光,照得湖麵波光粼粼的。江永陵便站在那一片和煦日光裡,一身青袍,不知是在賞湖,還是走神。宋氏腳下踩了枯枝,聲響驚動了江永陵,便見他回了頭,溫和儒雅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
宋氏看著,竟不自覺湧起了點不合時宜的少女羞澀來,好在她尚理智,隻一瞬,便回了神,輕聲地道,三爺。?()_[(()”
江永陵走過來,“走吧。和母親聊得如何?”
宋氏隨他一起往三房的方向走,道,“母親性子寬和,怕我初來府裡,吃住上有什麼不習慣的,待我很是關切。倒叫我覺得有些慚愧,原該我做兒媳婦的,孝敬母親才是,反倒叫母親操心起我來,實在不該。”
宋氏說著,低了低頭。
江永陵看宋氏一眼。他對宋氏,自談不上喜歡,宋氏相貌平平。男子看人,總是先看容色的。但宋氏除了容貌,旁的卻都不差,甚至可以說極好。出身名門,帝師之後,在他麵前,又是溫柔小意的姿態,對長輩也孝敬恭順。
有道娶妻娶賢,納妾納色。總不能什麼好處都占了。
江永陵寬慰宋氏,“母親性子最是寬厚,你不必憂慮什麼。官場事忙,家裡的事,我難免有時顧不上。母親那裡,你得空多去陪著她老人家些,也替我儘儘孝。”
宋氏應下,說話間,夫妻二人已經到了三房。進了屋,丫鬟上來替江永陵脫靴,宋氏則上前,端了杯熱茶,覷著他啜茶,便不動聲色提起三房管家權的事。
“……妾身原想著,我剛進門,這些也不必著急,換了人管,也怕下頭一時適應不過來。隻是母親今早這般說,卻又有她老人家的道理。我若不應,倒是我推脫怕事了。思來想去,心裡還是沒底,便還是來問問爺的看法。您浸淫官場多年,閱曆謀略,都遠勝常人。若您點了頭,我這心裡頭,便半分都不慌了。”
江永陵聞言一笑,看了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宋氏,道,“這是把我當謀士門生了?”
宋氏臉頰泛紅,也不爭辯,隻道,“妾身哪裡敢。您是堂堂的朝廷官員,誰敢叫您當謀士啊……”
宋氏這幅示弱的姿態,取悅了江永陵。男子便是如此,雖喜歡身份尊貴的妻子,可私底下獨處時,卻不願日日對著個端著的菩薩。在外頭要妻子體麵尊貴,回了家,便又喜歡起溫柔小意來。
宋氏清楚其中門道,她容貌平平,便隻得在這些上多下功夫。
果然,宋氏以這幅示弱的姿態,討要管家權,江永陵並未反感,隻道,
() “不必怕這怕那的,你是主母,三房的事,自該你管著。誰也不是生來就會的,管得多了,便也上手了。()”
雖這般說,看宋氏應下,江永陵到底多提了一句,若忙不過來,便吩咐秦氏做些。她這些年管著三房的事,也算儘心,沒出過什麼岔子。?()_[(()”
宋氏麵上笑容微微一僵,但看江永陵隻是隨口一提的樣子,便隻柔柔應了下來。
這個秦氏,她確實不能小瞧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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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賬的事,老太太和江永陵都點了頭,秦姨娘心裡再不甘願,也不敢說什麼,隻咬著牙,將賬簿對牌等物,一並交給宋氏派來的人。
吳媽媽示意丫鬟接過,屈了屈膝,也不多話,轉身就走了。
江宜曼這才進來,抓著秦姨娘的手,有些發慌地叫了聲姨娘。
從前在湖州府,父親身邊隻有姨娘一人。縱有幾個通房,也都叫姨娘管得服服帖帖的。顧氏去得早,江宜曼幾乎不記得這個短命的嫡母,在她的記憶裡,姨娘一直是風風光光的。從未像這般受製於人過。
秦姨娘自然也是不甘的,冷聲道,“慌什麼。我自有打算。”
宋氏想管,那也要管得好才行。
江宜曼聞言心下一鬆。秦姨娘附耳同她說了幾句話,江宜曼便忙不迭地應下了。
過幾日,江宜曼去給江永陵送湯時,便照著秦姨娘的吩咐,不露聲色地透露出姨娘抱恙的事。
等江永陵問起,江宜曼又倏地改了口,抬眸懇切道,“姨娘道她隻是小病,父親事忙,不許女兒拿這等小事打擾父親。”
說罷,忙拽了拽江永陵的袖子,低聲委屈道,“父親快彆告訴姨娘了,叫姨娘曉得了,她定又要罰我抄書了。”
江永陵麵上並未說什麼,是夜,卻去了秦姨娘的妙馨院。
因要給新婦體麵的緣故,江永陵最近半月都宿在正院。見他突然來了,妙馨院上上下下,都是一副既驚又喜的模樣,秦姨娘得了消息,亦是忙到門口候著。
春夜微涼,月亮懸於夜幕。
秦姨娘一身素衣,纖細地站在門口,顯得嫋娜婉柔。麵上略有幾分病容,雖是生了兩個孩子的婦人了,這般姿態,卻有幾分西子捧心的柔弱嬌美。
顧氏去後,秦姨娘能把著江永陵多年,自然也有她的本事。
果然,江永陵見秦氏迎上來,雙目驚喜地望著自己,聲音溫和了幾分,“既病著,還出來做什麼。進屋吧。”
說罷,牽了秦氏的手,帶她進屋。
丫鬟們關了門,秦氏親自上前,服侍江永陵脫了外裳和靴子。她在江永陵麵前,姿態一貫放得極低,江永陵也很吃這一套,舒舒服服地靠在榻上,由著秦氏伺候。
看秦氏病著還忙忙碌碌的,江永陵道,“這些日子事多,今日得空,過來看看你。”
說是事多,其實也就新夫人進門這一樁。
但江永陵找了理由,秦氏自然順著他的話,從腳踏上起身,倚靠著江永陵坐下,替
() 他按著腿,柔聲道,“妾知道。河間府同湖州不一樣,您又調回來不久,必是忙的。”頓了頓,又低下頭,輕聲地道,“妾自知身份卑微,能得您垂憐,便是三生有幸了。隻要您心裡惦記著妾,惦記著明暉曼姐兒,妾便知足了。”
秦氏這麼說,並非無的放矢。
若說身份,秦氏的確是最上不了台麵的那個。她家中其實比祝姨娘還強些,祝姨娘家裡隻父親出息些,但也隻是個小管事,替江永陵管了個莊子。秦氏卻是清白人家的女兒,父親是個老舉人,沒熬到授官,便過身了。隻留下秦氏和兄嫂。
嫂子人不壞,雖小氣摳門了些,但並未苛待秦氏。但家中過得實在清苦。兄長雖有才華,可時運不濟,中了秀才後,舉業便再無寸進。
秦氏不願低嫁,一輩子做個農婦,盼著兄長舉業有成,她的年歲卻也蹉跎不起。這才盯上了身為兄長友人的江永陵,自薦枕席。
那夜過後,秦氏便跪在他跟前,哀哀戚戚地訴衷情,道,“奴傾慕郎君許久,自知身份卑賤,不堪為配,不敢奢求什麼,隻求常伴郎君身側……”
兄長因此氣得生了病,待她入了江府後,便與她斷了往來。
秦氏這麼說,江永陵也想起舊事,多少生了點憐惜,道,“不必按了。你自己還生著病,也歇歇吧。可叫大夫瞧過了?”
秦氏抬眸一笑,順從地收回手,“不過小病罷了。大夫道是受了寒。大約是妾夜裡翻身多了,著了涼了。”
睡不著才會翻來覆去的。秦氏這般說,江永陵又不是蠢人,自然聽得出她的言下之意。心下明了,秦氏這是借病邀寵。枕邊人有點邀寵的小心思,江永陵倒並未因此動怒,反而覺得有趣。
就似幼時母親房裡養的貓。他摸一隻,另一隻便過來搖尾乞憐,一副爭寵的樣子。女人於他,也是如此。
江永陵並未順著秦氏的話往下說,隻道,“若是覺得冷,便多點些炭。”
秦氏看江三爺不接自己的話,心裡一陣失落,卻打起精神來,繼續道,“是,多謝爺關心。”說著,頓了頓,仿佛有難言之隱的樣子。
江三爺抬眼,“怎麼了?”
秦氏踟躕了片刻,沒有開口,隻搖了搖頭。江三爺皺眉,看向一旁伺候的丫鬟月茹,月茹被江三爺一看,便立馬跪了下來,一五一十地道。
“回主子,姨娘不許奴婢們多說。”月茹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地吐了一句。
江三爺看了眼一同跪下去的秦氏,冷冷地道,“說。”
月茹便不敢再隱瞞了,結結巴巴地道,“……不知為何,這幾日送來妙馨院的炭,不是潮的,便、便是些散的鬆枝炭。”
她說完,秦姨娘便立馬柔聲道,“都是些小事,不值拿來勞您。許是下頭人做事馬虎,妾省著些用,便也夠了的。”
她說著,等著江三爺開口,抬起頭,卻見江三爺麵上不見半點怒色,很是冷靜,當下有了不好的預感,心裡一個激靈,她張了張口,還不等她說什麼。
就見江三爺麵色冷漠地開了口,“既夠,那便省著用吧。你一個姨娘,吃穿用度,總不能照著正經主子來。”
這話未免太過誅心,秦姨娘麵色一白。
江永陵卻沒了剛才的憐香惜玉,穿靴起身,道,“你既病著,便好生養病吧。對了,還有這丫鬟,不懂規矩,明日便發賣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
江永陵不介意秦氏有點小心思。可一個姨娘,心大得要跟正室主母爭,便有些過了。他沒多喜歡宋氏,但目前為止,宋氏是個合格體麵的正室。若他哪天不滿宋氏了,秦氏和她鬥法,他興許會縱著。
可眼下,他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說到底,江永陵是個極為自我的人。從前願意捧著秦氏,連她在湖州一副主母做派,他也不聞不問。如今秦氏犯了他的忌諱,他也能當著丫鬟的麵,不留情麵地訓斥警告她。
江永陵出了妙馨院,卻也沒回正院,轉頭去了祝氏的春眠院。
不提春眠院裡一派兵荒馬亂,妙馨院裡卻是一片壓抑,江宜曼聞訊匆匆趕來,看姨娘麵容蒼白的模樣,心裡一驚,忍著慌亂,“姨娘,父親他怎麼突然走了?您……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秦氏搖搖頭,身上沒什麼力氣,倚靠著矮幾。
眼前劃過江永陵冷漠的眼神,心裡一陣不安,不自覺握緊了江宜曼的手。
江宜曼疼得掙紮了一下,喚了聲姨娘,秦氏才回過神來。
她打起精神,將方才的事一一說了,聲音輕不可聞,不知是說給女兒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這次是我昏了頭了,竟用了這樣的蠢招。宋氏和顧氏不一樣。顧氏隻是商戶女出身,性情軟弱,你父親因此不喜她,這才抬舉我,不肯給顧氏體麵。可宋氏……她出自名門,舉止有度,你父親對她很滿意。”
所以,同樣的招數,用在顧氏身上能奏效,用在宋氏身上,卻落了空。不過是因為江三爺願不願意配合罷了。他願意配合,顧氏做得再好,他也能叱責她。他不願意配合,就算宋氏當真苛待磋磨妙馨院,她這個做姨娘的,也得受著。
想通這些,秦姨娘深吸了口氣,牽起唇角強笑了下,鎮定地拉過女兒的手,安撫道,“彆怕。你父親不過一時的氣,過幾日便消了。”
江宜曼猶豫地問,“姨娘,要不要我去求求父親?”
父親今日冷著臉出了妙馨院,還發賣了姨娘的貼身丫鬟,又去了祝氏處,三房就這麼大,姨娘惹怒父親,遭他厭棄的消息,隻怕很快就會傳開。
秦姨娘此時腦子卻清醒極了,搖了搖頭。江三爺今日做這出,為的就是敲打她,她要做的就是擺出一副悔改的姿態,認了這教訓。若叫孩子去求情,反而會壞事。
她定定道,“長輩的事,你不許過問。曼姐兒,你記著,如今新夫人進門,再不是從前了。姨娘怕是幫不了你什麼了。你不可任性,要好好孝順你父親,晨昏定省,不可落下,你是庶女,若想嫁得好,便要樣樣出挑,做才女,做你父親最疼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