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司業:“……”
馬司業當?場破防,顫聲叫了句:“薛大夫……”
薛中道乾咳一聲,再度道:“這些話?我也會如實同陛下闡述此事?的,馬司業。”
馬司業看看他,再看看氣焰囂張的皇長?子,但覺悲從中來,刹那間潸然淚下。
誰能奈何得了一個擺爛的皇子呢。
且他還是當?今的長?子……
有?些瘋皇長?子可以發,他可以說“隻要我不?想著做皇帝”雲雲之類的話?,但是對於臣子們來說,這是一條絕對不?能觸碰的紅線!
你算老幾啊,就敢輕言儲君立廢之事??
馬司業憋屈,但是馬司業沒法說。
他隻能繼續憋著,把自己憋到變態。
喬翎這邊簡單交待了一下第二?個案子:“馬司業告與不?告,是馬司業的事?情,宗正’寺管與不?管,是宗正’寺的事?情,禦史台彈劾與否,是禦史台的事?情,可跟我們京兆府沒有?任何乾係!”
聰明喬喬,在線甩鍋!
嘿嘿!
涉案幾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馬司業怒道:“皇室親王的事?情,的確歸宗正’寺裁決,可他難道不?是京兆府的吏員?今日?之事?,京兆府作為他的任職單位,難道不?需要承擔責任嗎?!”
聰明喬喬,二?次甩鍋:“馬司業,你可彆血口噴人!”
她說:“他甚至於都不?是京兆府的在編人員,就是個臨時工而已,你們先協商,要是實在氣不?過,我再就做主把他開?了也來得及!”
皇長?子:“……”
馬司業:“……”
其餘人:“……”
好家夥,真給?你鑽到空子了!
喬翎見他無?話?可說,遂又轉向曾元直,說起了第一樁雙麵案,該交待的交待結束,就做了甩手掌櫃,將此事?全權委托給?他了。
曾元直令人取了紙筆過來,先斷第二?樁案:“馬司業,就今日?之事?,你是否要出首狀告楚王殿下?”
馬司業是真想告他,但是又不?敢真的跟他撕破臉。
有?一個完全豁出臉麵不?要的親王做敵人,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憋屈地認了:“請楚王殿下給?我道個歉,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
皇長?子斷然拒絕:“我不?道歉,我憑什麼道歉?有?種你去告我啊!”
馬司業勉強再退一步:“……那,那多少?賠一點,意思一下吧。”
皇長?子再次拒絕:“我不?賠償,我憑什麼賠償?有?種你去告我啊!”
馬司業氣急敗壞:“……曾少?卿,你看他!”
曾元直語氣平和地問:“所以說到底告還是不?告呢?”
馬司業麵籠陰雲,沒好氣道:“……不?告了!”
曾元直便簡單地草擬了一份文書,讓雙方當?事?人簽字,暫且了結此案。
同時又告訴馬司業:“來日?您要是想再訴,就該往大理寺去,而不?是京兆府了。”
馬司業默認了這個結果。
曾元直令人將那份文書記錄在冊,同時麻利起身:“走吧,去前堂見一見那群學生。”
……
喬翎自己審過案子,今次再去旁觀曾元直審案,受教良多。
他很講求證據,但是證據之外,也不?乏人情,而該有?雷霆之怒的時候,也絕不?會有?所姑息。
一個眼?神,亦或者一個表情,都會成為他的突破口,緊接著從中挖出原先意想不?到的事?情來。
曾元直最?先訊問的是那群學生,要說國子學舞弊,不?能是上下嘴唇碰一碰就說出來了,總得拿出點實據來吧?
有?個學子憤憤地說起了包真寧的身世:“還不?是因為她有?個好爹……”
曾元直就說:“這個人在胡攪蠻纏,蓄意生事?,拉下去打他二?十板子,以我的名義寫?一份條陳給?他的出身學館,革了他的學籍!”
這是很嚴厲的懲處了。
打二?十板子已經足以讓一個年輕人傷筋動?骨,而革除學籍,幾乎相當?於斷了他來日?為官的路徑了!
那學子猝然變色,臉上刹那間沒了血色,連聲求饒。
馬司業見狀,不?由得道:“曾少?卿,裁決得過於狠辣了吧?”
曾元直道:“此人言語殊無?條理,隻憑一點不?足以成邏輯的親緣關係,便往國子學門前去生事?,這是愚蠢。蓄意將事?情鬨大,以為可以憑借物議要挾朝廷退步,這是狂悖。這樣的人怎麼可以出入朝堂?”
“而誣告之風更不?可長?,不?加以嚴懲,不?足以震懾人心!”
那學子被堵上嘴,帶下去了。
馬司業啞口無?言。
曾元直的話?卻沒有?說完。
他轉頭看向馬司業,神色平和,徐徐道:“這裡的官員,隻有?我和喬少?尹具有?審案權,如若馬司業覺得我的裁決有?誤,事?後可以寫?奏疏彈劾我,也可以往大理寺遞異議條陳,亦或者要求禦史台監察,重申此案。”
“但現在還在堂上,馬司業自己也是涉案人之一,請您不?要對我的裁決進行評判,也不?要再貿然開?口了,我說的話?,您可以理解嗎?”
馬司業深吸口氣,強笑道:“可以。”
曾元直點點頭,繼續了自己的案件審理。
狠殺了一隻雞之後,剩下的學子們明顯老實起來了。
再問起鬨事?的緣由,好歹也能摸到一點實底兒了。
有?人期期艾艾地說,是因為有?人往他居住的院子裡扔了紙團,說前回國子學考試有?人舞弊。
還有?人說在考試之前,就有?人得到了類似的試題——是國子學內部出現了家賊,以至於試題外泄。
還有?人說錄取名單上的某個人他也認識,並?不?足以上榜,可他卻中了,這實在不?合常理……
曾元直挨著聽了,便去索取言語學子得到的那個紙團——其人知道事?關重大,一直小心地收著。
這會兒曾元直既問到,便趕忙取出來雙手呈上。
吏員取了送到公案上去,曾元直低頭驗看紙張的質地和墨水的來處,乃至於書寫?人的筆跡,同時又問:“所謂不?足以上榜,最?後卻上榜了的那個人,是誰?”
學子們猶豫著說了一個名字。
不?是包真寧,也不?是柯桃。
但的確是她們的同班同學。
曾元直淡淡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要死咬著包真寧不?放呢?你們所得到的這些訊息,好像並?不?足以得出舞弊之人就是包真寧這個結論吧?”
眾學子麵麵相覷,無?人做聲。
曾元直於是就換了一個說法:“是誰最?先提出將此事?跟包真寧牽連起來的?先指出來的,可以少?挨十板子……”
學子們爭先恐後地把人給?點了出來。
曾元直雲淡風輕地問他:“是誰讓你去咬包真寧的?他是怎麼聯係到你的,通過誰,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你又是怎麼知道包真寧今天下午有?課,恰到好處地去國子學門前堵她?”
喬翎冷眼?瞧著曾元直把那群學子逼到了牆角裡。
再去看馬司業——噫,他臉色又開?始朝著黴菌的茄子轉變了!
這案子之於曾元直來說,是殺雞牛刀了,剩下的喬翎也好,薛中道也好,卓如翰乃至於宗正少?卿也好,全都沒有?發揮的必要。
京兆府給?這幾位單獨設了桌案,用一層簾幕掩著,能聽見聲音,隱約瞧見畫麵,隻是不?算十分真切罷了。
有?小吏送了茶水和果子過來,隻是眾人都隻是靜聽著,也無?人取用。
喬翎一邊聽曾元直審案,腦海裡回蕩著的卻是卓如翰先前說過的話?,這回的事?,又是誰給?自己挖的坑?
仇人太?多就是這樣,一時半會兒的都不?知道是誰乾的……
正出神的時候,忽然有?人在旁邊很輕地碰了碰自己。
喬翎微覺愕然,側頭去看,就見薛中道從容端坐,目視前方。
就在她幾乎以為方才那輕輕一碰自己的錯覺時,忽然瞧見他麵前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兒皮。
喬翎心有?所覺,再去瞧自己跟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把瓜子仁兒。
用帕子墊著,小山似的堆在一起。
她短暫地怔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
第 136 章
據某個領頭的鬨事?學子供認, 的確是有人私下?裡悄悄聯係他?,讓他?將鬨事的矛頭指向包真寧。
又說了與那人見麵的時間地點?,乃至於聯係途徑。
曾元直令人一一記錄在冊, 同時又問:“那個人給了你什麼好處?”
一同鬨事?的學子們憤怒又難以置信地看了過去?,顯然沒想?到聯合實行的所謂正義, 內裡居然也摻雜了隻蟑螂。
那學子為?之語滯,訕訕道:“並沒有給什麼東西……”
曾元直遂問他?:“你的意思?是,你是自願在沒有得到任何好處, 也沒有任何人證物證的前提下?去?構陷國子學的入學頭名、五品博士官之女包真寧的,是嗎?”
學子:“……”
曾元直見他?不語,反手就準備開條子:“這麼蠢的人, 還?做什麼官?一並革了你的學籍, 讓你永無機會出仕,也算是造福社稷了!”
學子大驚失色, 當場招認:“他?, 他?給了我?五百兩銀子……”
曾元直伸手的動作暫停:“銀子還?是銀票?”
學子道:“銀票,銀票!”
曾元直又問:“銀票現下?在哪兒, 花出去?沒有?”
學子瑟瑟道:“還?沒有花出去?……”
曾元直令人去?取了來?, 轉而又叫人領著他?出去?, 根據他?的描述, 畫出與他?接觸之人的畫像來?。
轉過頭來?, 他?先?問的卻是卓如翰:“卓學士, 今日國子學內部可?有什麼要緊的差事?, 值得讓馬司業下?值之後盤桓不去??”
卓如翰從?簾後出來?, 瞥一眼坐在堂中、臉色發白的馬司業, 淡淡道:“據我?所知,並沒有。”
曾元直點?點?頭, 又問:“作為?同僚,你對馬司業作何評價,他?是個喜歡加班的人嗎,他?經常加班嗎?”
卓如翰毫不客氣道:“他?年紀不小了,帶的組也沒什麼成績,這兩年招生?都少了,快退休的人了,還?有什麼好加班的?”
她又不怕馬司業,何必替他?遮掩?
且小人終究是小人,即便你今時今日昧著良心幫了他?,他?也未必會記得你的恩情!
倒不如一舉將其清出國子學,反倒能還?上班單位一個安寧。
馬司業聽著她這異常犀利的評判,臉上又是一陣發青。
曾元直這才擺明車馬,轉而看向他?:“馬司業,對於你今日的一係列舉止,你有什麼想?解釋的嗎?”
馬司業張口欲言,意欲分辯。
曾元直覷了眼時間,抬手示意他?暫待幾瞬,繼而道:“扯皮的話就不必說了,這沒有意義。”
他?指了指先?前那個被帶走學子離去?的方位,道:“那邊的畫像出來?,就會有人送去?吳太太麵前辨認,銀票上自帶的編號,也會有人去?追尋痕跡。”
“這兩個線索有可?能牽出幕後之人,也有可?能不能,隻是馬司業,你真的要賭嗎?”
曾元直雙目如電,定?定?地落在他?臉上:“我?聽說你與兒媳吳氏不睦,可?是為?了香火祭祀之故,又無法與兒子斬斷親緣——馬司業。”
他?加重一點?語氣:“如若你現下?坦白,尚且可?以算是自首,再取得了包家娘子的諒解,或許可?以輕判。”
“如若真的等到事?情坐實,奏到禦前去?,未必不會牽累兒孫,你跟包家應該沒有什麼生?死大仇,真的要為?賭一時之氣,搭上兒孫輩的前途嗎?”
馬司業猶豫了。
爹味是把雙刃劍,傷到至親的同時,也把他?給束縛住了。
他?未必是真的在意兒子,否則也不會把兒子逼到帶著妻子連夜搬走,離他?遠遠的,甚至於默許吳太太對外放出那種世人眼裡大逆不道的狠話。
可?是他?在意兒孫祭祀,在意香火血脈。
而偏偏這點?在意,隻有他?那叛逆的兒子能給他?……
又何嘗不是一種諷刺呢!
馬司業還?在猶豫,不肯認賬:“沒有誰規定?過,我?下?值之後就不能繼續留在國子學了吧?”
“是的,也許畫像和銀票這兩條線索都會斷掉,您今日不合常理的舉止,也無法直接跟舞弊一事?畫上等號。”
曾元直神色平和:“如果您覺得聖上和政事?堂對於此事?的最終觀感,真的隻會由邏輯和證據來?決定?的話,您完全可?以保持沉默。”
對於上位者來?說,耍無賴是沒用的。
我?在屋裡放了一盤桑葚,關上門之後,就你一個人進去?了,過了會兒嘴唇子烏黑地出來?,進屋再看,桑葚已經沒有了。
你狡辯說:“我?沒吃,你有監控看到是我?吃的嗎?雖然我?嘴唇子烏黑烏黑的,也隻有我?一個人進去?了,但你抓到現行了嗎?你憑什麼冤枉我?!”
桑葚的主人要是隔壁李大爺,那事?情可?能就這麼過去?了,但桑葚的主人要是換成皇帝,你這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皇帝本身就是個需要被規矩束縛住才能顯得不那麼強大的主體,您跟他?耍無賴,主動去?打破規矩,這不是上趕著讓他?收拾你嗎?
馬司業默然幾瞬之後,終於還?是承認了。
他?轉頭看向彆處,神色不自在地道:“不錯,是,是我?讓他?去?這麼說的……”
堂下?一片嘩然。
曾元直問:“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馬司業不願意細說這些,皺眉道:“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心血來?潮……就這麼做了。”
曾元直道:“午後專程守在國子學門口,幫那群學子堵住包真寧,讓她成為?眾矢之的,也是心血來?潮?”
馬司業臉上一陣青白不定?,稍顯難堪地頓了頓,才說:“我?就是看不慣包堯音那副假正經的樣?子。他?裝什麼啊,好像有多清高似的,看看他?們家的那些姻親就知道了,其實他?比誰都會鑽營……”
曾元直知道,馬司業說的是包學士妻族的姻親。
越國公府,乃至於不日便要上京來?接替他?的那位羅少卿。
他?暗歎口氣,說:“因為?跟同僚之間的關係不睦,就去?構陷對方的孩子,這未必有失長輩的體統吧,馬司業?”
馬司業說都說了,也不在乎再說幾句了:“未必就是我?構陷她!那些質疑的話,難道不都是有理有據的?為?什麼彆人不懷疑彆人,偏偏隻懷疑她?!”
他?說:“難道她不是包堯音的女兒,難道她不是在嫁做人婦,過了好幾年之後,才重新到國子學來?參與考試的?”
曾元直平鋪直敘地說:“你好酸啊。”
最平淡的話語,構成了最大的殺傷力。
馬司業:“……”
曾元直繼續道:“包學士的妻族得力,女兒也爭氣,把你給妒忌壞了吧?”
馬司業:“……”
曾元直還?說:“雖然算是自首,但也要得到包學士的女兒諒解才能輕判哦,馬司業。”
馬司業:“……”
曾元直最後說:“你知道包學士的女兒一直都在這兒聽著,是吧?”
馬司業:“……”
……
馬司業招供了自己參與其中的事?情。
曾元直見狀,便使人領著那群學生?下?去?簽字畫押,擬定?好文書之後,又讓馬司業簽字。
招都招了,此時也無謂再去?推諉拖延。
馬司業提筆在文書記檔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曾元直接到手裡過目一遍,使人收起。
案子審到這裡,暫且告一段落。
馬司業作勢起身。
曾元直卻在這時候伸手過去?,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掌長而有力,馬司業肩膀晃動幾下?,到底沒能站起身來?。
“馬司業,”曾元直問:“你是怎麼知道有人要去?國子學鬨事?,繼而參與其中,尋機利用,借以構陷包真寧的?這是偶然嗎?”
說著,他?微微一笑:“還?是說,你方才所說的那些,都是故意在蒙蔽所有人的視聽,借此掩飾隱藏在你身後的那個人呢?”
方才在公堂之上,馬司業其實隻承認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確讓人去?收買學子,用以構陷包家父女,落井下?石。
但是在此之前,煽動起學生?們不滿的,其實是丟到他?們院子裡的紙團,乃至於超常發揮的,某個據說提前得到了試題的學子。
這一部分內容,馬司業並沒有承認。
那些事?情不是馬司業做的。
因為?那些內容會引出的問題,是與他?想?要的結果相?違背的。
但是他?又知道那些學生?在籌謀什麼,中途及時地參與其中。
“我?猜想?,或許馬司業並不是半道才加入進去?的,或許從?一開始,你就是策劃者之一,國子學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方,外人想?得到消息比較困難,但對你來?說,卻是輕而易舉,是不是?”
“你知道有人要用舞弊案來?引爆國子學,甚至於舞弊這個消息,本身就是你透露給那個人的,隻是你討厭包學士和包家娘子了,是以你突發奇想?,其實完全可?以借助這個時機,給那父女倆一個教訓,所以你出手了……”
馬司業臉色頓變。
曾元直按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手順勢向前一送,落到了他?脖頸動脈上。
靜靜感受了幾瞬後,他?眉頭微動,莞爾一笑:“馬司業,你怎麼忽然間激動起來?了?”
同時,曾元直抬高聲音,眼睛注視著的是馬司業,問的卻是卓如翰:“卓學士,請你如實的回?答我?,先?前的國子學入學考試,是否有人徇私舞弊,其中又是否有國子學高層的參與?!”
話音落地,堂內所有人臉色都有轉瞬的變化?。
國子學發生?舞弊,本身就是大案了。
曾元直更是明言其中可?能牽扯到了國子學的高層……
須得知道,現在坐在這兒的兩個國子學的官員,一個是從?四品司業,另一個是正五品博士——司業其實就是國子學的佐官!
如曾元直所言,馬司業身後影影綽綽的還?站著一個人,現下?又說起涉案的國子學高層,指的隻會是從?三品的國子學祭酒!
從?三品大員涉案,這可?就是大案中的大案了!
薛中道以手支頤,在側旁聽,意會到了曾元直為?何要遣散學子們和差役,隻留下?在場幾位要員說話。
想?必他?一開始就察覺到了其中蹊蹺,不願讓真相?太早公布,使得事?態擴大化?,以至於不可?收拾。
宗正少卿也作此想?。
薛中道心念微轉,又側頭去?看旁邊的小寡婦,見她低著頭在摳指甲,眼皮子不由得為?之一跳。
他?有點?詫異,因為?這位不像是人淡如菊、歲月靜好的那類人,現下?對此事?反應地如此寡淡……
除非,她心裡邊對此早有成算。
會是這樣?嗎?
還?真是。
喬翎打從?聽了案子原委之後,就知道這事?兒是衝著她來?的了,隻是陰差陽錯地叫馬司業這麼一攪弄,反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幕後之人想?要做的,是讓她用自己的矛,去?攻擊自己的盾。
矛是她自己心裡邊的“理”,盾呢,則是走了後門進國子學的柯桃,乃至於與她在一起的白應。
因為?柯桃實際上的確舞弊了。
這其實不算是誣告。
可?是馬司業有私心,調轉矛頭對著包家父女去?了,捎帶著這攻勢的威能也就被無限削弱了。
因為?包真寧真的沒有舞弊。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告都是假的,還?惹出了這麼大的風波,你還?想?再去?二告?
怎麼著,國子學錄取的兩位頭名都有問題?
一開始你怎麼不說?
此外,又因為?眾所周知,包真寧與喬翎存在姻親關係,所以最後這案子被曾元直接手——這位神探主打一個明察秋毫且六親不認,把馬司業揪出來?之後,掉頭就去?查國子學內部的舞弊案了。
要查舞弊案,就要把柯桃跟白應給勾出來?,這倆人出來?了,就得把李祭酒勾出來?,把李祭酒勾出來?,就會牽扯出來?中朝,中朝都出來?了,北尊還?會遠嗎……
喬翎打賭幕後之人沒想?到事?情會鬨得這麼大發。
原先?是想?給她出個難題的,要麼大義滅親,自斷一臂,要麼徇私舞弊,否定?她心裡心裡認定?的那個“理”,隻是誰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喬翎心裡邊其實有點?生?氣的。
不是氣這個人算計自己,想?讓自己進退維穀,而是覺得這個人太輕看自己了。
她/他?為?什麼會覺得這個問題能困住自己呢?
我?看起來?像是這麼難辨前路的那種人嗎?
正如同毛叢叢先?前因為?柳希賢夫妻倆同她說的話一樣?,如果白應和柯桃因為?她的秉公處理而生?氣,決意與她斷交的話,那也隻是說明他?們不適合做朋友。
即便不是因為?這件事?,早早晚晚也會因為?彆的事?情鬨掰的。
也如同現下?曾元直大概率已經猜到舞弊之人與喬翎有所關聯,但還?是決定?徹查一樣?。
因為?在他?心裡,正義與公平要勝過與喬翎的一點?私交。
喬翎覺得,他?的做法是完全正確的,且也不會影響到自己與他?的關係。
且喬翎私心裡想?,即便自己公允裁決了,白應也不會生?氣的。
他?看起來?冷冷淡淡的,但實際上其實是個很柔軟的人(?)。
是個很柔軟的……不明生?物。
而柯桃……
喬翎想?到這兒,忍不住撓了撓頭。
話說要是真的就此把柯桃趕出國子學的話,這家夥是會歡天喜地,還?是歡天喜地呢……
她決定?不參與這樁案子了,反正有曾元直在呢!
他?斷案自己再不放心,那還?能找誰來??
喬翎索性無所事?事?地摳指甲了。
堂中幾個人心思?各異,不一而足。
那邊曾元直卻沒有看其餘人,鬆開鉗製馬司業的那隻手,往卓如翰麵前去?了。
他?彬彬有禮道:“卓學士,您是聰明人,我?以為?,跟聰明人說話,是不需要反複剖析利弊、闡明情況的。”
幾乎是同時,堂中多數人心裡齊齊地浮現出一句話來?:“真是後生?可?畏啊。”
卓如翰輕歎口氣,這口氣裡邊並沒有什麼負麵情緒,更多的是欣賞和感慨。
她點?頭,認下?了此事?:“不錯,先?前那次考試,的確存在著暗箱操作。”
隻是同時她也說:“曾少卿,我?可?以保證,那場考試也還?算是做到了相?對的公平。”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曾元直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原本就是要錄二十個人的,忽然間多了一個柯桃,所以錄了二十一人。
本質上並沒有人被擠走。
而柯桃實際上得到了中朝的推舉,這也是足夠有力的恩蔭了。
曾元直聽了,卻道:“您不覺得舞弊跟公平放在一起,是一件很諷刺的事?情嗎?”
卓如翰為?之默然。
薛中道、喬翎,宗正少卿,乃至於馬司業,俱都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幕,並不作聲。
曾元直目光堅定?,並沒有因為?卓如翰的沉默而生?出退縮來?。
他?反而去?問馬司業:“卓學士不肯說那個人是誰,但我?猜測,馬司業應該是知道的吧?事?實上,那才是舞弊案最開始的目標。”
馬司業臉色灰敗。
雖然曾元直沒有看他?,但他?仍舊有種被他?眼神刺穿了的悚然。
他?不得不低聲承認了這件事?:“其實並不難發現……”
馬司業轉頭看向卓如翰身後:“是柯桃。”
聰明人有可?能偽裝成傻子,但愚鈍的人,是很難偽裝成聰明人的。
更何況柯桃還?是入學頭名。
她並不是真的蠢,但是在涉及到專業性內容的時候,沒有涉獵和打下?堅實基礎的話,在專業人士麵前,隨隨便便就會泄露痕跡。
幾雙眼睛齊齊看向了那個粉衣小娘子。
柯桃有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有點?猶豫,我?該站出來?主動承認嗎?
倒不是怕,隻是不知道其餘人是怎麼打算的,她怕貿然行動,給人添亂。
卓如翰伸手去?拍了拍她的手臂,姑且算是一點?寬慰。
隱瞞隻會讓事?情變糟,倒不如快刀斬亂麻,闡述清楚。
她如實將國子學內的家務事?說了出來?:“起初,我?也是不知道這件事?的。事?實上……”
她短暫一頓,而後道:“這是李祭酒安排的。我?猜測,桃娘是得到了中朝的薦書。”
話音落地,堂中幾人目光訝異地看了過去?。
中朝的薦書?!
事?先?誰也沒想?到,一樁舞弊案居然陰差陽錯地扯成了現在這樣?。
柯桃被他?們看得心裡邊有點?發毛,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曾元直注視她片刻,輕輕道:“這位柯小娘子,看起來?好像並不清楚中朝的事?情呢。”
“喬少尹,”他?開門見山地問喬翎:“柯小娘子與你有什麼關係呢?”
堂內幾人又齊刷刷地扭頭去?看喬翎。
喬翎如實道:“桃娘的長輩是我?手底下?的吏員。”
想?了想?,為?了甩鍋,她又很鄭重地補充了一句:“那個,我?事?先?聲明一下?——那也是個臨時工啊,沒有正式編製的!出了事?可?不能怪我?們京兆府!”
曾元直:“……”
其餘人:“……”
曾元直又請她請柯桃的長輩過來?。
先?前喬翎說是長輩,柯桃也沒有否認,幾人又沒見過白應,下?意識以為?該是個老年人,再不濟也該是個中年人。
等真的見到一個俊秀單薄、神色懨懨的青年之後,或多或少都有些驚訝。
曾元直朝他?點?點?頭,繼而問:“白太太,您是怎麼把柯小娘子操作進國子學的,又怎麼會想?到讓她進國子學呢?”
白應如實道:“因為?我?覺得她太小了,心智未開,多讀點?書,才能明理。”
末了,又說:“我?拿到了中朝的薦書。”
一個從?前沒有就讀記錄的,十五六歲,卻被家中長輩稱為?心智未開的小娘子。
一個來?曆神秘,處變不驚,聯通中朝,外表年輕言談卻又深有曆經風雨之態,且在喬少尹手底下?當差的青年吏員。
曾元直不動聲色地看了柯桃一眼,又問:“方便問一下?是哪位學士出具的嗎?”
白應道:“是北尊出具的。”
堂中幾人聽後又是一震。
就連早先?猜到了幾分內幕的卓如翰,也沒想?到事?情居然會扯出北尊來?!
她以為?至多也就是一位中朝學士……
曾元直沒有繼續追問,沉吟半晌之後,最終道:“中朝出具的薦書,應該是作為?推薦入學使用的,不能夠用在入學考試的作弊上,因為?考試本身是一場篩選,通過——”
他?看向柯桃,目露詢問:“事?先?泄題?”
柯桃看了白應一樣?,見他?點?頭,自己也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是……”
曾元直繼續了自己的話:“……的方式來?通過考試,入學研讀,無論她有沒有占據彆人的名額,這都是不公平的表現。”
他?冷靜道:“作為?主審官,我?個人的裁決是,請柯小娘子自行退學吧,也希望國子學能夠革除她在讀的學籍。”
卓如翰輕輕說:“曾少卿……”
曾元直抬手,止住了她接下?來?的話:“方才我?製止馬司業參與,現在也一樣?要製止卓學士開口。這與我?同二位的私交沒有關係,隻是我?作為?主審官的自恃公允的裁決。”
“國子學內部作何評判,中朝如何思?量,這都是之後的事?情了,而我?曾元直本人,對此永遠保留意見。”
卓如翰啞然失笑,沒再言語。
曾元直站起身來?,最後問馬司業:“事?已至此,隱瞞已是無用,最開始想?用柯小娘子舞弊來?攪弄風雲的那個人,是誰?”
馬司業麵如土色,瑟縮道:“我?,我?不知道……”
喬翎這才覺得有點?訝異了,忍不住出聲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馬司業該說的都說了,現下?眼見事?已至此,索性痛快說了出來?:“我?真的不知道!”
他?說:“那個人好像事?先?就對柯桃有所了解,隻是並不十分確定?她就是濫竽充數進的國子學……”
所以說,這個人找上馬司業,實際上是想?通過他?在國子學的關係,得到一種情報上的確認。
薛中道明白過來?:“你有什麼把柄被人攥住了?”
馬司業破罐子破摔:“我?先?前協同禮部的官員幫學生?操作過學籍,招生?的時候也收了點?好處……”
再看曾元直意味深長地覷著他?,索性摔得再碎了一點?:“好吧,是收了很多好處!還?借職務之便做了很多越矩的事?情!”
“現在你們滿意了吧,你們這群冷酷無情的王八蛋!!!”
喬翎不由得吹了聲口哨,道:“6啊。”
其餘人:“……”
馬司業對著她怒目而視。
曾元直乾咳一聲,問了出來?:“你不像是會受製於人的那種人,難道沒有想?過去?查一查那個人的身份?”
馬司業臉色黯淡:“我?想?過去?查,可?那個人行事?很謹慎……”
曾元直繼續詢問了幾句,使人去?尋馬司業收在家裡的那幕後黑手寫給他?的紙條,末了,又借了京兆府的地方,暫且將人扣住。
案子進行到這裡,暫且告一段落。
他?自己提筆開始寫第一階段的結案文書,同時告訴喬翎:“晚點?借用京兆府的人,押送馬司業往大理寺去?吧,這案子既然是我?著手審的,那就務必有始有終才好。”
主動擔責的神仙同事?!
喬翎感動極了:“好!”
曾元直的結案文書裡並沒有提到柯桃,更沒有提及李祭酒,涉案的是往國子學門前的鬨事?的學子和包真寧,最後被處置的也是這兩方。
曾元直以京兆府協同大理寺的名義為?包真寧正名,同時發書往鬨事?學子們的學籍所在學府,要求悉數將其學籍革除,永不錄用。
卓如翰看過之後,在旁問了句:“是不是太嚴厲了一些?”
曾元直道:“非如此不足以震懾誣告之風。”
說完,他?看向白應:“白太太,關於柯小娘子……”
白應都沒有來?得及開口,柯桃就以一種悲痛當中不乏堅強,看似黯然神傷擔憂強撐著沒有倒下?的語氣,徐徐開口:“我?知道的,曾少卿,你不要說了。”
“我?柯桃也是要臉的人,都被戳破舞弊的事?情了,怎麼可?能繼續賴在那兒?”
她歎一口氣,轉向卓如翰,堅強一笑,目光感傷:“老師,這是我?最後一次叫您老師了……”
卓如翰:“……”
曾元直有點?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繼而同白應道:“白太太,我?想?說的是,揠苗助長並不可?取。”
“你希望柯小娘子讀書明理,這是好事?,隻是以她的基礎和能力,即便真的繼續留在國子學,也跟不上課程的,更何況她在那兒待的也不開心。”
“或許你可?以重新替她選一個入門開蒙的學堂——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你可?以作為?參考。”
柯桃慘叫一聲:“啊?!”
白應瞟了這隻狡猾的狐狸一眼,向曾元直拱手稱謝:“曾少卿的好意,我?心領了。”
曾元直道了聲“客氣”,繼而環視周遭:“幾位如若沒有彆的事?情的話,我?這就準備領著馬司業回?大理寺,料理完之後入宮麵聖了。”
卓如翰打算帶著柯桃往李祭酒府上去?商議一下?後續的處理,白應作為?家長,也跟著一起去?。
薛中道也預備著回?禦史台擬一份奏疏出來?,如實闡述今日之事?。
他?叫宗正少卿:“我?們也走吧。”
宗正少卿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
薛中道真是奇了怪了:“你一開始不是不想?來?的嗎?”
宗正少卿津津有味道:“我?哪想?得到會有這麼好吃的瓜啊……”
他?請薛中道暫待片刻,自己去?跟喬翎道彆:“喬少尹,你真好,遇上事?情還?記得叫我?過來?!”
宗正少卿鄭重保證:“你跟薛大夫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會往外說的!”
說完,他?心滿意足地走了。
喬翎:“……”
喬翎瞠目結舌地伸出了爾康手:“喂——”
本來?也沒什麼的好吧!
曾元直從?她身後屋子裡出來?,手裡邊拿著案件的相?關記檔,低頭快速地翻檢著。
喬翎也拿不準他?聽見了沒有,遲疑再三,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冒昧開口。
然而就在離開京兆府之前,曾元直卻主動開口了。
四下?裡沒有彆人的時候,他?才低聲說了句:“薛大夫是個不錯的人。”
喬翎嘴唇張開,好半天過去?,才勉強擠出來?一句話:“你誤會了,那都是阮少卿亂說的,我?跟薛大夫不是那種關係……”
曾元直注視了她一會兒,不知怎麼,忽然間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們不是那種關係。”
他?露出有點?好笑的神情來?,說:“喬少尹,薛大夫其實很喜歡你——我?是這個意思?。”
第 137 章
曾元直帶著馬司業走?了, 京兆府這邊的乾係也就算是結束了。
喬翎叫人去整理今天的卷宗,以備不時之需。
末了,又預備著協同現下仍舊留在京兆府的包真寧一道往包家去細說此事, 免得小羅氏和包家姨夫他們兩眼一抹黑,為此憂心忡忡。
這邊剛交待完吏員們呢, 那頭兒崔少?尹就風風火火、滿頭大汗地趕過來了。
見著她,先問?:“事情結束了?”
喬翎有點好笑:“結束了啊。”
又埋怨底下?人:“也真是不懂事,我在?這兒呢, 還去找你乾什麼?急急忙忙過來,累壞了吧?”
早就是下?班時間了。
喬翎使人去傳個話,請包家娘子稍待片刻, 自己簡短地跟崔少?尹講了講今天的事:“大理寺那邊接手了這案子, 曾少?卿辦事又麻利,估計很快就了結了。”
她含蓄地提了一句此事牽扯中朝, 乃至於北尊的內情。
崔少?尹聽後便明白了, 又說:“京兆府這邊有你,大理寺那邊呢, 不日羅少?卿就要到任了, 他是包家娘子正經的舅父, 更要避嫌——曾少?卿做事向來妥當, 必然會在?交接之前收尾的。”
他知道喬翎那邊兒還有事兒, 也沒叫她久留:“你隨包家娘子去吧, 來都來了, 這邊的事有我盯著。”
喬翎也沒跟他客氣, 謝了一句, 趕忙去尋包真寧,姑嫂二人登上馬車, 一路往包家去了。
今日之事事發突然,不隻是包真寧,包家所有人都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有人在?國子學門口檢舉包真寧舞弊,她也好,檢舉的人也好,都被京兆府的人帶走?的消息傳回去,包學士原地怔住,旋即起身,準備往京兆府去。
小羅氏把他給攔住了:“外甥媳婦就在?京兆府,也不是不認得真寧,難道還會讓她吃虧?咱們貿然過去,叫人拿親戚關係指摘起來,外甥媳婦那邊反倒不好說話了。”
包學士有點心焦:“早過了下?值的時間,喬少?尹未必還在?京兆府吧?”
小羅氏分析地頭頭是道:“在?與不在?有什麼區彆?外甥媳婦不在?那兒,京兆府的人就不知道那是咱們的親戚了?”
又說:“彆說真寧,京兆府的人連馬司業都給帶走?了,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包學士不由苦笑:“大事麵前,我不如?太太多矣。”
小羅氏失笑道:“你是關心則亂。”
夫妻倆饒是如?此剖析,卻是定?不下?心來,明白道理歸明白道理,親生女兒被人帶走?了,哪能不擔心?
如?是過了幾刻鐘的功夫,外頭又有人匆忙來報信:“喬少?尹讓小的來給包府太太送個信兒,叫您不要擔心,包大娘子的事情,她會料理好的。”
夫妻倆這才真正地鬆一口氣。
再過了大半個時辰,喬翎就帶著人回去了。
小羅氏拉著女兒前後看了幾遍,含淚道:“沒事兒就好。”
她賭氣似的,攥著女兒的手,說:“以後我見天地給你炒核桃吃,叫那群小人看看,不止入學考試要拿頭名,以後每次考試我們都要拿頭名!”
喬翎在?旁聽著,心想,姨母這個性格其?實?也挺難得的。
換成普通人家,興許這會兒就會開始自怨自艾、滿嘴牢騷了——要不是你放著好日子不過,非得和離,也不至於……巴拉巴拉。
但是小羅氏沒有。
她反而覺得這條路是對的,且更要活出個樣子來讓那些酸雞看看!
喬翎心裡?邊有點感慨,坐下?來跟姨夫姨母說起了今日之事——隻說了那些能說的部分。
至於什麼中朝,什麼北尊,都離他們太遠太遠了,完全沒必要去提及。
包學士沒想到這事兒會有馬司業參與其?中,聽後百感交集,感慨不已:“何至於此呢……”
喬翎卻問?起了另外一件事:“馬司業所自述的那幾項被人知曉,用以威脅他的罪狀,姨夫覺得,會有什麼人知道呢?”
她並沒有在?國子學裡?邊待過,也不是很了解這個衙門的具體運行?,但包學士是國子學的老員工了,應該很清楚才對。
“單說範圍的話,就很廣泛了。”
包學士思忖之後,徐徐道:“國子學內部,主?管行?政的官員可能會察覺到。祭酒……”
提起國子學的主?官來,他不由得往下?壓了壓聲音:“如?果祭酒有意細查,也是能夠發覺到蛛絲馬跡的。”
“還有負責授課的老師們,如?若同期有好幾個人跟不上進度的話,他們發覺有異,也不奇怪……”
喬翎聽到這裡?,忍不住問?了一句:“姨夫事先沒有察覺到嗎?”
這話其?實?有點冒昧了,但是包學士性情使然,也不介意。
他說:“我在?國子學帶領學生研讀《周易》,不是真的喜歡,基本上沒什麼人會選……”
研讀,並不是字麵意義?上的研讀,而是在?入讀國子學,畢業之後再次進行?考試,通過之後才可以進行?的深修。
先前包真寧通過了入學考試,而後獲得了研讀名額——不是普通的國子學學生,而是研讀生。
也隻有研讀畢業,且成績優異的學子,才有資格留校任教。
扯遠了。
包學士的意思是,他治學的方向很難,對於不善此道的人來說也很枯燥晦澀,帶的學生不多,即便真的有人行?賄入學了,也不會選的。
喬翎聽得眉頭微蹙。
因?為包學士劃定?出來的疑凶範圍其?實?很廣泛。
她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除了國子學之外,還有哪些衙門有可能察覺到此事?”
包學士想了想,一一數給她聽:“禮部負責招生的官員,還有太常寺,因?為國子學內還有附屬國來的學生,甚至於有可能牽扯到鴻臚寺。”
“想以此劃定?範圍是很難的。”
同時他也說:“其?實?,除了牽扯到招生的衙門之外,也有可能是行?賄學生認識的人泄露了消息。”
作為浸淫教育界多年的老員工,包學士對此很有經驗:“一是人心難測,二嘛,也有可能是學生父母氣不過馬司業收了那麼多錢……”
喬翎聽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啊?這也行??”
包學士頷首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總而言之,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包學士和小羅氏熱情邀請她留下?用晚飯,喬翎再三?推辭:“改天,改天,改天一定?!”
崔少?尹現下?還在?京兆府那邊盯著呢,她怎麼好意思留下?吃飯?
事情是她料理的,報告當然也得由她來寫。
且李九娘也還在?那兒,她這趟出門的時候,也沒帶那兩打紙錢……
喬翎還是回去了。
……
薛中道跟宗正少?卿一起回到皇城,原先是盤算著想就今日之事,寫份奏疏遞上去的,隻是到了門口,又遲疑住了。
曾元直為人方正,可行?事時其?實?很有分寸。
對外,他隻是審了誣告案。
涉及到李祭酒,乃至於中朝和北尊的時候,堂內其?實?隻有他們幾個各部要員在?。
可現下?薛中道與宗正少?卿若是就今日之事寫了奏疏,講曾元直對外公布的部分,幾個誣告的學子而已,有點小題大做了。
明言背後之事——奏疏遞交到政事堂,叫宰相們知道了,這不是鬨得更大了嗎?
兩人略經權衡,還是決定?不寫奏疏了,直接往崇政殿去求見聖上,麵述此事。
不曾想卻撲了個空。
郎官們知道這兩位身份不同,較之尋常官員,便多透了一點消息:“若無緊急大事,二位太太還是請回吧,或許明日再來稟奏,更好一些。”
薛中道與宗正少?卿麵麵相覷,想著這也不算是一樁十萬火急的大事,也就至此作罷,預備著明天再說了。
隻是……
走?出去一段距離之後,薛中道回頭看向身後那巍峨的宮闕乃至於風中獵獵作響的龍旗。
他心道,聖上難道不在?宮中嗎?
……
皇長子趾高氣揚地在?京兆府裡?跟馬司業極限battle了一場,在?馬司業打出《我可是朝廷命官》牌之後,通過一篇《我的皇帝父親》,取得了這場沒有硝煙戰爭的完勝。
小莊一直在?外邊守著,看他出來,馬上開始給他戴高帽:𝔀.𝓵“侯哥,你今天真是太厲害了,威風凜凜,天兵天將下?凡也不過如?此啊……”
皇長子被她吹捧得飄飄然起來,強忍著爽感,故作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其?實?也沒什麼的,都是小事。”
小莊瞪大了眼睛:“怎麼會是小事?要不是你主?動站出來,包大娘子就要被那群人冤枉了!要不是你領著人過去把場麵鎮住,第一時間掌控了馬司業的簽離記錄,叫他銷毀了證據,備不住他之後會怎麼狡辯呢!”
她說:“這案子能夠告破,全都是你的功勞啊!”
皇長子激動得臉都紅了:“是,是嗎?!”
“是啊!”小莊說:“方才包大娘子還說呢,過幾天要來給你送錦旗,謝你及時伸出援手,見義?勇為!”
這話確實?是真的。
甭管怎麼說,要不是己方有這麼個底氣硬又不按套路出牌的愣頭青,國子學門口,怕沒有那麼容易製住馬司業。
正經的四品大員呢!
也就是皇長子克他,才舉重若輕地將人拿下?。
皇長子連挨了數發糖衣炮彈,已經被轟得找不到北了,強忍著叫自己鎮定?點,但還是克製不住嘴角瘋狂上揚。
美?滋滋之後,他想起正事來了:“壞了!我的醬香餅攤!”
皇長子沒時間再聽小莊誇誇了,簡單跟她交待幾句,匆忙尋自己的攤子去了。
說實?話,他擺攤的時間不算久,但是在?附近也已經打出了一點名氣。
彆的醬香餅都隻是餅,頂多加辣椒加蔥花加香菜沫兒。
但是皇長子在?實?地考察之後,果斷開辟了新的模式,加腸加蛋加肉加油炸蘑菇青椒土豆……
做一行?,愛一行?。
最?美?妙的是,因?為剛入行?,也不在?乎盈利,他還不太會算成本賬……
經常出現成本50,售價30的狀況……
每到飯點,買醬香餅的人隊伍都會排得老長。
皇長子緊急出了個任務,倒是留了一個大內高手在?那兒看攤。
其?人抄著手板著一張棺材臉站在?那兒,見人來了,就磨磨蹭蹭地虛耗著,給的料也巨少?,後邊排隊的人見不是給料巨多的那個人,也就悻悻然散了。
這會兒皇長子回去,剛好是臨近晚飯的點,周圍鋪子又多,瞧見那張熟悉的臉孔,一窩蜂湧上去了。
皇長子就叫人給自己維持著秩序:“不準擠,也不準搶!有插隊的都給我打出去!”
自己擼起袖子,紮起頭發,火急火燎地開了工。
油很快就熱起來了,菜都是不久之前讓人洗好擇好了的,皇長子嫻熟地開始調製醬料,同時問?排在?最?前邊的那個人:“要加什麼?”
熱火朝天地做起生意來了。
有純粹要醬香餅的。
有要多加辣椒的。
有要豪華版加腸加蛋加菜的。
還有人問?:“能加糖嗎?”
皇長子滿頭大汗地蹲在?熱鍋前邊,聞言瞬間火冒三?丈。
到醬香餅攤子這兒來問?能不能加糖,跟去西瓜攤前問?保不保熟有什麼區彆?!
這間隙裡?瞅見一個老賊趁亂偷他堆在?遠一點位置的青椒,更是原地爆炸,想也不想,上去就是一腳:“老×登,真當是貪小便宜貪成習慣了,摔地上屁股都得夾點土再起來,再偷我辣椒切絲塞你皮炎裡?讓你爽個夠!”
眼見老登狼狽敗退,皇長子冷哼一聲,複又怒氣衝衝地抬起頭來,預備著對戰異端。
馬上就要出口成爹的時候,再定?睛一看,手裡?邊翻餅的鏟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大招瞬間被噎回去了。
家人們這個噴不了。
這真是我爹……
第 138 章
四目相對, 皆是無?言。
幾瞬之後皇長子回過?神來,大驚失色,世界名畫《呐喊.jpg》:“!!!!”
倒是跟隨在他左右的大內高手反應地更快一些, 麻利地將?他掉在地上的鏟子撿起來,衝洗之後, 重又送了過?去。
皇長子遲疑著接到了手裡?。
他瘋狂頭腦風暴乃至於大驚失色的時候,聖上也沒出聲催促,神色自然?地環視一下周遭陳設, 溫和笑著,又問了一遍:“能加糖不能?”
皇長子做出了一個違逆父親的回答,板著臉, 木然?又堅決地道?:“不能!”
能加香菜, 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改變了,堅決拒絕這種?往醬香餅裡?加糖的異端!
聖上聽得?莞爾, 還沒說話, 旁邊已?經有人輕歎口氣,語氣無?奈道?:“傻小子, 阿耶逗你呢!”
皇長子這才注意到聖上身後身著尋常民間?女子衣衫的大公主。
他更不自在了, 嘴唇囁嚅兩下, 艱難地叫了聲:“大姐姐。”
大公主同樣打?量著四周, 向他微微點頭。
聖上則很感興趣地道?:“你這兒什?麼口味的餅最受歡迎?也給我們倆來一份吧。”
說完, 他指了指旁邊的茶鋪:“做完送過?去。”
皇長子見他要走, 暗鬆口氣, 臉上神色顯而易見地自在下去。
隻是緊接著聖上又說:“你自己去送, 順帶著一起說說話。”
皇長子的心臟刹那間?跌落深淵。
他木然?道?:“好, 我知道?了,阿耶。”
聖上瞧著後邊排隊的人還有不少, 也沒在這兒久留,同大公主一處往茶館裡?去尋了一間?臨街的雅間?,一邊閒話,一邊瞧著路過?的行人。
大公主眼見方才一幕,心裡?邊不是不唏噓的,又覺感慨:“難為?大郎能在京兆府待下去,到底是喬少尹會調/教人呢。今天再?見,也是曆練有成了。”
聖上聽得?一笑,也說:“是比從?前長進了。”
醬香餅的製作過?程其實很快,慢的是夾在餅裡?邊的東西需要油炸,得?耗費時間?去等待。
那邊聖上和大公主走了,皇長子短暫思忖之後,決定給他們倆做兩份餅。
一份原汁原味的醬香餅,一份內餡飽滿的卷餅。
加腸加蛋加肉加菜的豪華大卷餅!
想吃哪種?就自己挑吧,反正咱們也不是吃不起……
最後做完交待旁邊的人幾句,叫他先守著攤子,接待後邊的客人,皇長子自己端著剛做出來的醬香餅和卷餅們,往茶館裡?去尋聖上和大公主去了。
雖然?是冬季,天寒地凍的使節,然?而他長久地對著烙餅的熱鍋和炸東西的油鍋,反倒不會覺得?冷,甚至於還有些熱。
這會兒聖上再?去瞧這個兒子,就見他臉頰被油鍋熏得?有點發紅,額頭上也小小地浸潤著一點汗水。
他遞了條茶館的熱毛巾過?去,關切道?:“先擦一擦臉吧。”
等皇長子接了,這才低頭開始端詳麵前的兩種?餅。
單說賣相,其實是很好的。
即便是簡陋版本的醬香餅,也是用油烙了,底下一層香脆,上邊那層柔軟,醬料調製地微微發紅,抹在上邊,泛著柔亮的金。
侍從?們早從?茶館裡?要了兩雙筷子呈上。
聖上接到手?裡?,夾了一塊送到嘴裡?,咀嚼幾下,咽下去之後,讚許地朝皇長子點點頭:“難怪那麼多人排隊,確實好吃。”
大公主沒用筷子,墊著紙袋子吃豪華版的卷餅,也說:“是呢,好吃!”
皇長子挺胸抬頭,麵露驕傲。
驕傲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太對——堂堂皇室親王在街上賣醬香餅,是不是太有失皇室體統了?
他不由得?有點忐忑,怕被父親罵,也怕被姐姐笑話。
他心裡?邊那點小九九在聖上麵前,真是跟照鏡子一樣清楚。
聖上瞧著他臉上的神情變幻,有點無?奈,又有點好笑。
“你啊,該多想的時候容易少想,該少想的時候,又總容易多想。”
他說:“彆?覺得?皇室是多麼了不得?的地方,也不必覺得?諸如朝中的高官顯宦,甚至是中朝的學士們有多了不得?,興許他們做起事來,最後的結果還不如你做的這盤醬香餅來得?好呢。”
皇長子將?信將?疑:“是嗎?”
聖上點點頭,說:“是啊,我年輕的時候也在神都城裡?做過?生意,買賣可沒你這麼好。”
皇長子聽得?訝異,不由得?問:“您那時候做的是什?麼生意啊?”
聖上覷著他,意味深長道?:“在天橋上賣梨。”
皇長子:“……”
皇長子腦子裡?轟的一聲,險些沒有當?場暈厥過?去。
再?度回神之後,他臉色漲紅,不隻是臉,耳朵脖子都開始熱了起來:“阿耶,我……”
聖上好笑地看著他,到底沒再?繼續這個話茬兒,而是問:“在外邊漂了這麼久,有什?麼感觸沒有?”
皇長子有點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這才道?:“就是感覺,從?前好像是被困住了似的,聽到的,看到的,遇見的人或者事雖然?看起來都不一樣,但實際上又都是一樣的。”
“倒也不是有人真的把我關住了,而是身處的環境使然?,完全跟階層之外的人隔離開了……”
他其實是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的,自己說完回味了一下,都覺得?有些稀裡?糊塗。
下意識瞧了父親一眼,卻見聖上也正看著他,笑微微地,臉上帶著一點溫和的鼓舞。
皇長子平添了幾分勇氣,繼續講了下去:“京兆府裡?跟我搭檔的人是小莊,她不懂朝廷的禮製,不通聖人之說,不知道?近年來朝廷刊發的公文,字寫得?也不好看,如果是從?前的我遇見她,估計看也不會多看的。”
“不,從?前的她,甚至於沒有可能性會出現在我麵前……”
“可是現在的我知道?她很聰明,心腸很軟,會願意去幫助彆?人,知道?我不靈光,但是從?來不會笑話我,而是不動聲色地提點我、照顧我。”
“她做事很認真,即便沒有人監督,也一板一眼。明明自己也沒什?麼錢,卻願意節衣縮食,照顧著幾個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妹……”
皇長子真心實意地說:“除了出身之外,她其實什?麼都比我強,她能做的事情,或許是我終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但是我又很幸運,因為?我投了一個好胎,即便我其實沒有像她一樣竭儘全力,隻是隨隨便便地說句什?麼,就能夠做到她千辛萬苦才能完成的事情……”
“從?前在朝中聽事的時候,聽宰相們與?您據理?力爭……”
皇長子臉上浮現出一點笑來,帶著對過?去自己的無?奈和感慨:“那時候其實是不懂的,左耳朵進,右耳多出,現在好像能夠明白一點了。”
說到這兒的時候,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好像也在想接下來的話能不能說,然?而思慮之後,最終他還是講了。
“很久之前,韓相公與?盧相公因為?承恩公府的案子在朝中與?您抗爭,我那時候其實是不太理?解的,尤其是盧相公,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三都才子啊,怎麼能當?庭……真是有失宰相風度……”
“但是現在再?去回想,倒是有點明白了。”
皇長子說:“兩位相公不僅僅是在為?那個枉死的娘子抗爭,也是要跟皇室、跟外戚所代表的強權相抗爭,即便未必會贏,即便被碰得?頭破血流,也要去爭。”
“他們想讓亂法的強權知道?,作惡終究是要付出代價的,即便沒有辦法強逼天子低頭,至少也要在輿論上將?那些暴虐的強權絞殺。”
“上位者的一念之差,會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劉七郎酒後的一個惡念,葬送了一個無?辜小娘子的性命,也讓她的家人傷心斷腸。”
“如果不將?此事鬨大,如果不去問責,如果連堂堂宰相都不敢吭聲,任其妄為?,當?日枉法的隻有一個劉七郎,來日更多的人見了前例,怕就不隻是一個劉七郎了!”
皇長子講到這裡?,不由得?深吸口氣,繼續道?:“而綱紀一旦亂了,人心敗壞,此後所釀成的苦果,殺一萬個劉七郎,也不足以彌補!”
聖上聽到這裡?,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看著麵前絮絮而談的兒子,神色微妙。
皇長子瞟了一眼,心就虛了,不由自主地停了口。
隻是他同時他又想:反正我也不想做皇帝了!
說你兩句怎麼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打?死我?
……皇祖母會攔著的吧?
皇長子梗著脖子,鼓起勇氣,開始給爹當?爹:“阿耶,我現在覺得?,承恩公府的案子,您斷得?很不公平!”
大公主吃餅的嘴都頓住了,瞠目結舌,像是頭一次見到似的,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弟弟。
她心想:你怎麼敢的啊,老弟!
少了一點智慧,但是卻點滿了勇氣?!
已?經不滿足於給弟妹們當?爹,也要給爹當?爹是吧……
真是倒反天罡!
皇長子拍著桌子,義憤填膺地說:“劉七郎殺人了啊,要是這事兒沒人知道?也就罷了,偏偏鬨到了政事堂,滿朝文武都在議論,您怎麼能在那種?時候包庇他呢?”
“就算是裝,也要裝出大義凜然?的樣子,把他就地正法了,以正人心,平民憤啊!”
聖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皇長子也不管,繼續拍著桌子道?:“居然?還為?了他跟兩位宰相鬨成這樣!韓相公被罷官,盧相公也進了京兆獄,朝臣們嘴上不敢說話,但心裡?邊會怎麼想?”
“‘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這說的可是厲王啊,您難道?要做厲王嗎?!”
聖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皇長子見他不開竅,不由得?惱怒起來,拖著凳子往他那邊坐了坐,繼續道?:“就算您不管朝臣們怎麼想,總也得?考慮一下身後事吧?”
“史書會怎麼記載此事,來日到了底下,見到皇爺爺,他要是拿這件事來問您,您好意思嗎?!”
聖上:“……”
皇長子說得?動了情,再?想到自己如今的局麵,不由得?伸手?去狠拍聖上的大腿。
他慷慨激昂,指點江山:“阿耶,我現在想想,當?初喬少尹說我的話,拿來說您,其實也很合適!”
“因為?我的王妃先去找了人家的麻煩,所以她也被人找了麻煩,這很公平!”
“因為?您先護短,包庇承恩公府,惹得?宰相們心中憤憤,所以韓相公才會勃然?大怒,當?庭砸破了老承恩公的頭——要是您不去包庇他們,根本就不會有這種?事!”
“韓相公出事之後,您不忍心下狠手?懲治他,更不忍心殺他,但眾目睽睽之下打?傷太後的弟弟,甚至於之後老承恩公還死了,您也沒法當?成什?麼都沒發生,直接赦免他——這個麻煩可是您自己給自己找的!”
皇長子貼臉開大:“要不是您要包庇劉七郎,您就不會把自己陷到進退兩難的局麵當?中去!”
聖上:“……”
大公主:“……”
皇長子還要說:“也就是因為?阿耶您自己立身不正,所以後來喬少尹帶頭排擠承恩公府,不參加他們家葬禮的時候,您都不好意思站出來說話,隻能忍氣吞聲地默認了!”
聖上:“……”
大公主:“……”
大公主小心地覷了一眼聖上的臉色,忍不住叫了聲:“大郎,你是不是喝多了?趕緊去看看你的攤子吧,那邊客人在等著呢!”
“我沒有喝多,我都沒有喝酒呢!”
皇長子很認真地說:“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意為?我打?圓場,但我說都說了,你就讓我說完吧——做人總得?講道?理?啊,是不是,阿耶?!”
大公主:“……”
聖上瞧了大公主一眼,再?看皇長子一眼,點頭道?:“你繼續說。”
皇長子便心滿意足道?:“也是因為?阿耶你理?虧在先,所以後來承恩公府連著死了好幾個人,你都沒法追究,中朝也不願意管,是不是?”
“這都是咎由自取啊,阿耶,你一定要以此為?鑒,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了!”
大公主:“……”
大公主木然?當?場。
哪知道?皇長子也沒有放過?她:“大姐姐,你有時候其實也挺愛護短的,這樣其實不好,老三甚至於還不如劉七郎呢,不趕緊管一管,以後不定會出什?麼事!”
“還有二娘,你太驕縱她了!”
“成天要這要那,眼高手?低,我衙門裡?還有個尿罐子,她要不要?!”
“大姐姐,實話好說不好聽——你要記住阿耶的教訓,不要重蹈覆轍!”
說著,他曲起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大公主,剛正不阿道?:“你會盯著你的,永遠!”
聖上:“……”
大公主:“……”
第 139 章
大公主單知道皇長子這個弟弟變了。
隻是她怎麼也沒想到, 短短數日而已?,他居然?變成了這樣!
熱衷於給底下的弟弟妹妹們當爹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給親爹當爹了!
你真是膨脹了啊, 老弟!
雖然?阿耶他一向都是個疼愛兒女的父親,孩子?們真的犯了錯也多?有包容, 但大郎你?今天乾的事兒可不是犯了一點小錯就能界定了——你?這是貼臉開大啊!
汗流浹背了家人們!
皇長子?心裡邊其實也有點打怵,尤其是聖上一直都隻是聽,卻沒有做聲。
隻是他打怵歸打怵, 心裡邊卻並不十分懼怕。
因為他如今對於聖上這個父親,並沒有什麼格外想要索取的東西,亦或者?說, 已?經到了無欲則剛的境地。
而在他的內心深處, 也並不覺得自己說的那些話有什麼不對。
諸皇子?公主當中,皇長子?從來都不是最?聰明的那個, 甚至於智商在兄弟姐妹當中處於偏後的名次, 但與此同時,他其實也是接受了正統皇室教育的。
在他的認知當中, 兒女沒有得到應有的教誨, 或者?行為不當, 父親對此其實是存在一定過失的。
而身為子?女, “愛親”這兩個字當中, 其實也蘊含了子?女應當在父母有過時及時提醒的意味。
這並不是自下而上的不敬的指導, 而是在明知道父母做了錯事, 有可能損毀聲譽和操行時, 必須告知於他們的孝道。
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有時候, 人的成長隻在一瞬間。
醍醐灌頂,刹那天地通。
該說的都說完了, 聖上卻遲遲沒有做聲,皇長子?有點心慌,倒是還算沉得住氣,梗著脖子?沒有低頭?認錯。
大公主欲言又止。
聖上聚精會神?地盯著這個兒子?看了好一會兒,頭?一次覺得跟他說話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害怕嗎,對我說這些話?”
皇長子?沒有充大頭?蒜,點點頭?,如實道:“有一點,但是還好。”
聖上微微頷首,又問他:“是什麼契機,讓你?想說出這一席話來的?”
皇長子?見他好像真的把自己的話當回事了,心下不由得有些欣喜,舔了舔有點乾涸的嘴唇,帶一點忐忑,一五一十道:“因為就在不久之?前,京兆府出了一樁案子?。”
他簡單概述了一下國子?學門前的事兒,重點提了曾元直審案的過程。
末了,皇長子?很有感觸地道:“柯桃是跟白大夫住在一起的人,他們之?間的關係很親厚——我看得出來,京兆府那邊的人裡,我跟小莊其實都是後來的,白大夫他們才?是最?早跟喬少尹相熟的人。”
“曾少卿跟喬少尹的交情還算不錯,雖然?認識的時間未必很久,但我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朋友,而不是單純的同僚。”
“可是今日在堂上,事情涉及到喬少尹的親朋時,曾少卿毫不容情,當場就把人給點了出來,老實說,我當時嚇了一跳!”
聖上靜靜聽著,到這兒時笑了笑,了然?道:“你?以為曾元直會包庇喬少尹的朋友。”
皇長子?點點頭?:“我當時被驚住了,心想,他怎麼一點情麵都不給?這樣一來,以後怎麼跟喬少尹繼續來往?”
“我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喬少尹,隻是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
皇長子?臉上的神?情很複雜,有訝異,也有唏噓:“喬少尹連看都沒往堂上看,正低著頭?在吃瓜子?兒!”
“沒看白大夫,沒看柯桃,也沒看曾元直,她臉上的表情一點都沒變,壓根沒把這當回事!”
“再之?後案子?結了,她再去跟曾少卿說話的時候,神?態也好,語氣也好,都跟從前沒有什麼區彆……”
聖上溫和問他:“你?怎麼想呢?”
皇長子?臉上甚至於薄薄地浮現出一點感傷來:“阿耶,從前,我心裡其實是很驕傲的,我可是您的長子?,是當朝楚王、天潢貴胄啊!可是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間意識到,單論心性?,亦或者?品行的話,我跟他們差得太遠了。”
“曾少卿可以不顧慮私情,公允斷案,而喬少尹也完全不覺得他這麼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這一點,我做不到,大姐姐也做不到。”
他歎口?氣,說:“我小的時候,您雖然?也會查閱我的課業,但也就隻是看一看罷了,而後來曾元直在弘文館讀書的時候,您有了空暇,卻會親自教他,提筆給他寫很長很長的批注,老實說,那時候我是很不服氣的……”
聖上瞟了他一眼,問:“現在服了嗎?”
皇長子?當胸挨了一刀:“……”
他險些哭出來,吸了吸鼻子?,哽咽著道:“阿耶,你?是不是很想讓曾元直來做你?的小孩啊?!”
“是啊,”聖上不假思索道:“你?才?看出來嗎?”
皇長子?:“……”
皇長子?又挨了一刀。
聖上語氣和煦,徐徐道:“你?知道你?七歲的時候課業是什麼水準,曾元直七歲的時候課業又是什麼水準嗎?覺得我偏心,為什麼不找找自己的原因呢?”
皇長子?:“……”
皇長子?真的要哭了:“祖母嫌棄我蠢,阿耶你?也這樣……”
聖上聽得有點訝異:“太後娘娘直接說你?蠢?”
皇長子?哽咽道:“嗯。”
聖上瞧著他,看起來很想說句什麼的,隻是見這家夥眼睛都紅了,歎口?氣,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
最?後他重又把話題繞到了之?前的問題上:“你?看見了曾元直和喬少尹處置問題的方?式,因而產生?了觸動,所以今天才?說了這一席話嗎?”
大公主默不作聲地給弟弟遞了條手帕過去。
皇長子?說了聲“謝謝大姐姐”,接到手裡擦了擦臉,這才?繼續道:“是啊,我不如他們,但是總可以跟他們學啊。做人坦蕩一點,其實也沒什麼壞處。”
回想起先前離開京兆府時小莊射向他的糖衣炮彈,他也悄悄地汲取了一點力量,順帶著給自己打氣:“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全無是處,多?多?少少也做了一點好事呢!”
皇長子?說的時候,聖上便靜靜地看著他,他向來是個溫和沉靜的人,此時此刻,眼底的那條長河好像也因這斷斷續續的長長的一席話而掀起了微瀾。
最?終,他伸手去拍了拍這孩子?的肩膀,輕輕說了句:“對不起。”
皇長子?愕然?當場。
大公主也驚住了。
皇長子?慌張起來:“阿耶,其實,我,我有時候說話就是不會過腦子?的……”
父親對自己發怒,他未必會怕,但是父親對自己低頭?,還主動道歉,他卻覺得……
覺得十分的古怪。
也十分的不是滋味。
皇長子?下意識要站起來,肩膀卻被聖上按住了。
他語氣溫和,手掌有力,微微笑了笑,既是對麵前的孩子?說,也是在跟自己說:“我從前,有太多?自以為是的傲慢了,這其實是不對的。”
聖上說:“你?都能認清現實,有所改變,難道我卻做不到嗎?”
皇長子?:“……”
……又被紮了一刀。
皇長子?忍不住麵露憤憤,道:“阿耶,你?剛剛說的這句話,就很傲慢!”
聖上瞧著他,慢悠悠地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想了想,跟身邊的侍從說:“晚點去支一筆款,給大郎送去。”
皇長子?趕忙推辭:“阿耶,我不缺錢的……”
聖上語氣輕飄飄地道:“不是給你?的,到手之?後,你?尋個時機,把錢轉給喬少尹吧。”
皇長子?稍顯鬱鬱地“噢”了一聲。
侍從低聲問:“陛下,送多?少過去?”
聖上說:“給她支十年的俸祿吧。隻聽今日大郎說的這一席話,就很值得了。”
侍從畢恭畢敬地應了聲。
聖上再轉向皇長子?,諄諄教導道:“你?心思耿介,這是好事,隻是你?又不夠聰明,好事就未必能永遠是好事的。”
見皇長子?聽得不平,委屈地皺起眉來,他一抬手,平靜又不乏威儀地止住了前者?的話頭?。
聖上定定地對上了皇長子?的視線,告誡他:“大郎,你?要記住我今天跟你?說的話!”
皇長子?聽他說的嚴厲,不由得正色起來,下意識站起身。
不隻是他,就連大公主也站了起來。
這一回,聖上沒再阻攔他們,而是繼續道:“你?如今在京兆府聽事,有身份,有耿介之?心,便足夠了,但你?不可能永遠都這樣。”
“你?近來之?所以能夠順風順水,是因為你?的頂頭?上司是喬少尹,她在引導你?走一條正路,可你?不能保證,以後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喬少尹,你?也無法?保證,你?與生?俱來的皇室長子?的能量是否會為人利用,誤用到彆的地方?去!”
皇長子?聽得怔住,若有所思。
聖上知道他不明白朝堂之?上的波譎雲詭,也未必想得明白那些政治交鋒,所以此時此刻,他便要將話說得清楚明白一些。
“珍惜你?如今在京兆府的日子?,像喬少尹這樣不存私心,不會將你?用在歪路上的人,是很難得的。”
說到此處,他短暫地思忖了一下,繼而道:“我在的時候,也就罷了,等我駕崩之?後,若是沒有遺旨留下,你?就不要再參與朝堂之?事了,效仿韓王叔,做個富貴閒人,就很不錯。”
皇長子?聽得怔然?,若有所思,又有點不明所以。
聖上見了,也隻是笑了笑,說:“不懂沒關係,照做就是了。”
大公主在旁,意欲言語。
聖上轉頭?去看她,神?色冷凝,語帶訓誡:“仁佑,不要許諾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除非這種許諾,本身就是政治陰謀的一部分!”
大公主臉色頓變,畢恭畢敬道:“是。”
聖上見狀微微頷首,又告誡皇長子?:“你?能有如今的快活日子?,是因為我是你?爹,父親可以容忍孩子?,但是到了你?的兄弟姐妹主政的時候,你?隻可以做一個富貴閒人,不要去插手朝政上的事情,在權力麵前,任何感情都是微不足道的東西!”
他問:“太後娘娘讓你?學韓王,是不是?”
皇長子?下意識地應聲:“是……”
聖上便告訴他:“我這一朝也就罷了,過火些也沒什麼。隻是你?還沒到韓王叔的輩分呢,到了下一朝,暫且學不了他的做派,看看我這一朝你?齊王叔是怎麼做人的,這才?是你?下一朝該學的!”
齊王叔……
皇長子?聽得若有所思,又有點小小地忐忑和害怕:“阿耶,我可是您的長子?啊……”
聖上平心靜氣地問他:“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難道比我和齊王的關係更親近嗎?”
皇長子?為之?默然?。
當然?沒有了。
德妃隻有他這一個孩子?,剩下的兄弟姐妹都是異母所出。
而當今與齊王,卻都是太後娘娘的親生?子?。
皇長子?有所了悟,這時候,聖上語氣平和地告訴他:“這就是我告訴你?,在沒有一個如喬少尹一般頭?腦清醒的人帶領你?的前提下,不要涉足政治的原因。”
“如果齊王頭?腦混沌,做了彆人手裡的刀子?,在朝中壞我的事,一次兩次也就算了,畢竟是同胞兄弟……”
後邊的聖上沒說出來,隻是微微一笑,但之?於皇長子?來說,也已?經足夠了。
皇長子?滿頭?大汗。
皇長子?瑟瑟發抖。
皇長子?:已?老實。
聖上看他把臉耷拉下去,有點無精打采的樣子?,又覺有些好笑:“慌什麼?”
他說:“皇室需要在天下人麵前營造一個兄友弟恭的假象,隻要你?不攬權,彆的乾什麼不行?”
換言之?,就是讓皇長子?以後隻當爹,彆做事。
皇長子?聽懂了,不由得有些黯然?:“可是阿耶,我真的想為這天下做些什麼……”
誰還沒有一點誌向呢。
聖上輕歎口?氣。
良久之?後,他伸手去摸了摸這傻小子?的頭?,不無唏噓地道:“在喬少尹手底下曆練了這些日子?,倒真是有些曾元直的樣子?了。”
皇長子?受寵若驚:“啊?”
聖上微笑著又補了一句:“是說你?的性?情,並不是說你?聰明的意思。”
皇長子?:“……”
皇長子?木然?道:“……噢。”
第 140 章
皇長子有點微妙的委屈。
憑什麼都說我不聰明啊!
就算是從前不聰明, 現在呢,難道一點長進都沒有?
他忍不住弱弱地為自己分辯了一句:“阿耶,其?實?我也沒有那麼不聰明吧……”
聖上憐惜地看?著他, 摸了摸他的頭:“大郎,你要是真的進了朝堂, 會被當成傻子玩的。”
皇長子:“……”
皇長子不平道:“阿耶,您憑什麼這?麼說啊,我——”
聖上心平氣?和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最開始跟我說話的時候, 是要議論你聰明還是不聰明嗎?”
皇長子聽?得懵了一下?。
聖上心平氣?和地反問他:“難道你不是在就劉七郎和承恩公府的事情,在對我發起質疑嗎?”
皇長子:“……”
聖上心平氣?和地反問他:“你沒發現從上一章開始,我就把話題引偏了嗎?”
皇長子:“……”
聖上覷著他, 微笑著給出?了答案:“你沒有發現, 你完全被帶偏了思路,從質問者變成了疑問者嗎?”
皇長子:“……”
聖上溫和地詢問他:“現在你還覺得自己聰明嗎?”
皇長子:“……”
皇長子回想一下?, 愕然發現這?居然都是真的!
他木然道:“阿耶, 你真的好狡猾啊……”
聖上微笑不語。
皇長子腦子木木地坐在那兒,再細細地想了想今日父親說的話, 忍不住問了出?來:“阿耶, 喬少?尹到底是什麼來曆?我覺得, 她好像不僅僅是越國公夫人那麼簡單的……”
……
京兆府。
喬翎從包府折返回去的時候, 崔少?尹那邊已經?把京兆府這?邊的結案文書擬好了——雖然馬司業這?案子的歸處在大理寺, 但畢竟京兆府這?邊也參與了, 按製也是要寫?結案文書的。
喬翎很不好意?思, 一個勁兒道:“找個時間, 我來請客!”
自己的事情, 倒是叫崔少?尹代勞了。
崔少?尹也不在乎,笑嗬嗬地應了, 再覷一眼時辰,說:“喬少?尹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來都來了,索性再等一等再走,天黑之前,京兆估計也就回來了。”
喬翎也說不急,指了指旁邊值舍:“這?兒還有我的人在做事呢。”
崔少?尹了然道:“今早晨京兆交待的事兒?”
喬翎點點頭。
李九娘在這?兒坐了一個大半個下?午,工作初見成果。
她沒有對照地圖,按照神?都城內的工坊布局來調查工坊主們的背景,而是專程請人往京兆府的戶房去調來了納稅及減稅記錄,先從大戶開始清查。
見喬翎麵露驚奇,李九娘又細細同她解釋:“納稅多的,必然是大工坊,而能在神?都城裡?闖出?名聲來的,背後多多少?少?都會有人的,那些符合減稅政策的,其?實?也是如此。”
喬翎又問:“萬一有大工坊偷稅漏稅呢,那不就漏了嗎?”
李九娘理所應當道:“那不是剛好趁著這?個機會收拾他們?”
喬翎不由?得“嘿”了一聲:“這?倒也是!”
李九娘記錄了神?都城內排名靠前的一百家工坊,後邊跟著工坊的所有人名字及其?住址,身負官位的,也一並備注上了。
“其?中必然有許多是高門大戶的家仆,至於究竟是哪一家的,就需要喬少?尹自己去查了。”
李九娘並不諳熟神?都城內的高門,但是她知道這?對喬翎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裡?邊應該也有越國公府的人,太太回去隨便尋個負責家裡?生意?的外管事問問,就能有結果的。”
喬翎摸著下?巴,目露精光地看?著她。
李九娘被她看?得莫名,下?意?識低頭瞧了瞧自己:“怎麼,是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喬翎搖頭:“不,沒有。好極了。”
她笑眯眯道:“今天的事兒就到這?兒了,辛苦啦,你回去吧。明天彆忘了按時來上班。”
李九娘狐疑地看?她一看?,應聲去了。
那邊崔少?尹過來,探頭一瞧桌上細細寫?明關係、列出?表格的文書,立時就明白了,拍案道:“真是天生的打工聖體啊!”
喬翎深以為然:“是吧,是吧!”
兩?人對著這?份文書唏噓了會兒,外邊京兆府那邊獄頭使人來回話,先前喬少?尹帶回來的張家夫婦已經?關了幾日,是繼續關著,還是怎麼著?
喬翎當下?叫上白應,往京兆獄那邊去了。
張家夫婦原是一對無賴,不然也乾不出?假意?送養兒子,多年後又來尋親,意?欲鳩占鵲巢這?事兒。
隻?是他們畢竟沒經?曆過什麼大場麵,叫扭送到監獄裡?邊安安生生蹲了幾天,連吃幾天蘿卜加稀飯,這?會兒眼見著老實?了。
喬翎叫人提了他們出?來,翻到自己先前寫?下?的問題本那一頁,挨著一個個開始詢問。
孩子是什麼時候生的,有誰知道他生來腳下?就有七顆如北鬥星一般排列的痣?
後來,是誰意?欲買下?這?個孩子,又是誰鼓動他們將這?孩子送養給錢家夫婦?
事情雖然過去多年,但夫妻倆倒還記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講了。
孩子具體是什麼時辰生的,生產的時候隻?有他們夫妻倆和隔壁鄰居家的陳婆在。
陳婆並不是產婆,隻?是她自己生了七個孩子,也給兒媳婦們接生過,有一點經?驗,知道王氏生產,就過去搭一把手。
喬翎問:“陳婆知道你們兒子腳底下?有七顆紅痣嗎?”
王氏這?會兒也猜到或許這?禍事是那七顆紅痣惹出?來的,臉上不由?得平添了幾分淒苦:“她知道,不隻?是她,附近的鄰居,慣去的鋪子老板,乃至於走街串巷的小販,想必都是知道的,我們壓根也沒瞞著……”
民間對於神?鬼之事多有講崇,張家夫妻自覺生了一個了不得的孩子,多有驕矜之色,免不得要宣揚出?去,叫人高看?一眼。
但實?際上,這?東西就跟屬相一樣,又不是說你屬龍就真能成龍了,多數人聽?了也就是一笑而過,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可問題在於,也有少?數人聽?到了這?個消息,繼而意?識到這?對夫妻陰差陽錯,誕下?了一個命格異常貴重的孩子。
喬翎有點遺憾。
因為消息既然是張家夫妻倆主動傳出?去的,且傳播範圍也不算很小,那就很難從消息來源方向的尋找幕後之人了。
她緊接著又問起要買下?那孩子的人是誰。
王氏痛苦不已:“我們沒有見過那個人。”
她說:“是我丈夫常去的那家酒館裡?的老板打發了夥計來問,說有個行商聽?說了我們家的事兒,因為家中妻妾無子,他也上了年紀,不想過繼偏遠宗族的孩子,讓人侵吞家產,所以就想買個孩子,當成外室生的,帶回家去……”
孩子的買主不想跟孩子的生身父母見麵,這?也不是什麼古怪的事情。
防的就是來日養子的親生父母如張家夫婦一般上門認親。
王氏的丈夫也說:“我們一不知道那行商的來路,不敢把孩子給他,二來……”
他有些訕訕:“以後想找,不也找不到了嗎。”
所以這?事兒最終作罷了。
喬翎的神?色有些凝重。
白應在旁,低聲問她:“是否需要找人去問一問酒館老板當年之事?”
喬翎歎口氣?,道:“還是去問一問吧,不過據我猜測,那老板多半已經?不記得此事了。”
幕後之人做事很妥當,至少?在意?欲買下?張家夫妻倆孩子這?事兒上,沒有露出?什麼痕跡。
因為是酒館老板支了夥計去問的——如果那人真的露了痕跡,亦或者花了大價錢說動老板去做此事的話,酒館老板會自己上門的,而不是隨意?打發一個夥計去問。
喬翎懷著最後一點希望,問了出?來:“那當初又是誰鼓動你們把孩子送到錢家去的?這?總不至於不認識了吧?”
夫妻倆對視一眼,俱都是垂頭喪氣?。
喬翎不由?一驚:“彆說你們真的不認識啊!”
真是陌生人的話,怎麼可能把事情辦成?
“那倒不是,”姓張的男人搖了搖頭,澀聲道:“他叫趙武,因為右手有六根手指頭,所以都叫他趙六指,我跟他是賭錢的時候認識的,還算相熟,時不時地也會去彼此家裡?邊吃酒……”
王氏默默地接了下?去:“是他跑到我們家去說了錢家的事兒,我們才起了這?個主意?。”
頓了頓,又恨恨道:“為了這?個消息,我們還給了他錢呢!”
喬翎眼睛一亮,再想到他們夫妻倆先前的做派,那點光不由?得暗了下?去。
果不其?然,在問出?來之後,張家夫妻倆告訴她,那之後沒過多久,趙六指就掉進河裡?淹死了……
出?於一點情分,趙六指下?葬的時候,他還去隨禮了。
線索就此又斷了。
喬翎不免有點灰心。
從京兆獄裡?往外走的時候,腳步都有點低迷。
白應見狀,也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兩?個香蕉來,自己掰了一個,剩下?的一個遞給她:“吃吧。”
喬翎鼻子動了動,覺得這?味道還怪好聞的,道了聲謝,接到手裡?,剝開之後開始嚼嚼嚼,吃香蕉。
倆人一邊吃香蕉,一邊順著台階往外邊走。
關押張家夫妻倆的牢房,位於地下?。
白應一邊慢騰騰地吃香蕉,一邊說:“趙六指多半是被滅口了,其?實?,這?對查案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喬翎聽?得怔住:“啊?”
她下?意?識說:“可是線索斷了啊!”
緊接著,又問:“為什麼?”
白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因為死人永遠都不會說謊。”
說完,他如微風一般,極淡極輕地笑了笑:“而你,有李九娘啊。”
喬翎腦袋上“啪”一聲點亮了一個燈泡。
她舉起手裡?邊吃了一半的香蕉,以一個自由?女神?的姿態,由?衷道:“白大夫,你簡直就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