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娘抬頭望去。
奚將闌發髻太過繁瑣,紅塵在路上草草為他理了下,還有幾綹墨發還未束上去,輕柔落在修長脖頸處。
哪怕荀娘自負貌美,見之依然被驚豔。
奚將闌抬步繞過屏風,走到內室。
他發間釵環太多,不敢動作幅度太大唯恐將脖子扭了。
滿室馨香,香爐餘煙嫋嫋而上。
荀娘一襲白衣不施粉黛,拿著煙杆吞雲吐霧,眉目宛如一張摧頹的畫,她沒有半句寒暄敷衍,直接冷冷清清地道:“奚明淮在哪兒?”
終於見到傳聞中的荀娘,奚將闌輕笑起來,淡淡道:“嫂嫂不必太過擔憂,我兄長現在身處藥宗暫無大礙,隻是神智暫時渾噩。”
荀娘大概被這句厚臉皮的“嫂嫂”給震住,紅唇含著煙嘴好一會,才用力咬了一下,冷冷道:“把他還回來。”
奚將闌點頭:“好的好的,等兄長好些了,我自然會送他回來。”
這具溫溫柔柔的話,卻像是威脅。
荀娘投鼠忌器,深吸一口氣,漠然地問:“你想知道奚家當年事?”
“嫂嫂既然如此開門見山,我也不兜圈子了。”奚將闌坐在荀娘對麵的蒲團上,同她相隔著一個桌案,一枝牡丹花插在瓷白玉瓶中,散發淡香。
“六年前奚家遭難,隻有我和兄長兩人存活,我所為何來自然一目了然。”
奚明淮的反應顯然是知曉罪魁禍首是誰。
荀娘目不轉睛看他半晌,清冷如寒霜的臉上輕輕浮現一個疏冷的笑容,她手肘抵在桌案上,將煙鬥倒扣下來,用那光滑的鬥底輕輕托起奚將闌的下巴。
奚將闌乖巧得很,就跪坐在那任由她動作。
荀娘盯他許久,突然道:“你九歲那年,曾因奚明淮的靈力無意中將你的糕點弄翻,便心狠手辣險些將他一隻手廢了。可有此事?”
奚將闌一愣:“什麼?”
荀娘又道:“在奚明淮的記憶中,你自幼仗著父母寵愛無惡不作,隻要有人讓你心中不愉悅,你便拿著藤鞭要抽人。可是如此?”
奚將闌:“……”
奚將闌勾唇一笑:“沒有。”
荀娘自然是不信他,微微抬手將一根墨發拔掉,慢條斯理纏在奚將闌手腕上。
她是真正在紅塵識君樓當了數年花魁的人,哪怕滿臉清冷寂寥,一舉一動卻皆是勾魂魅惑。
荀娘纏好墨發後,又問:“可有此事?”
奚將闌依然笑靨如花:“沒有。”
墨發紋絲不動。
荀娘冷冷看他,一時分不清此時到底是太會說謊還是真的沒有此事。
但奚明淮的記憶又做不得假。
荀娘深吸一口氣,將煙鬥收回來繼續吞雲吐霧:“我不會說的,你走吧。”
奚將闌視線匆匆一掃荀娘肩頭的飛燕和她耳飾上的金鈴,不知想到什麼,笑吟吟地托著腮看她:“姐姐之所以不想說,是因為我幼時曾欺負過奚明淮嗎?”
荀娘眉梢都是冷意,甩給他一個“你明知故問”。
“那姐姐可誤會我了。”奚將闌嬉皮笑臉地說,“奚絕這個心狠手辣的惡人,已經在十二歲那年遭了報應死透啦。”
荀娘眉頭一皺,掃了一眼奚將闌纖細手腕上的墨發絲。
依然沒有動靜。
“你什麼意思?”荀娘不動聲色道,“你不是奚絕?”
“是啊。”奚將闌眼波流轉,靈動又歡快,“我名喚……燕、晏聆,是北境一家小門戶出身。十二歲那年奚絕少爺並未覺醒相紋,我反倒走了大運覺醒靈級相紋。”
荀娘目不轉睛盯著這人的臉,妄圖從他的細微表情瞧出端倪。
但奚將闌太自然了,神色沒有絲毫異樣,自顧自地說故事:“……奚家的人無意中尋到我,便將我請到奚家改頭換麵來頂替奚絕。喏,我這張臉才是真正的臉,不信你可以問紅塵樓主。”
荀娘本來隻覺得這個孩子很好掌控,也好栽贓嫁禍,但隻是短短半刻鐘的接觸讓她徹底改觀。
這些年荀娘見過無數人,卻從來沒有人像奚將闌一樣讓她覺得深不可測。
那笑容明明溫煦又乖巧,她卻莫名毛骨悚然。
此人怕不像表麵上那般人畜無害。
奚將闌笑吟吟地道:“奚家如此待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報仇雪恨。”
荀娘冷冷道:“你覺得我會信你?!”
“姐姐若不信我,難道還要信罪魁禍首嗎?”奚將闌若無其事地問。
荀娘瞳孔劇縮:“你……!”
奚將闌手肘撐在桌案上,直勾勾盯著荀娘漂亮的眼眸,壓低聲音道:“姐姐,藥宗早已避世,奚明淮在婉夫人處性命無憂;但他知曉當年罪魁禍首,無論你是否為那人做事,這一條便已為他、以及你招來殺身之禍。隻要那罪魁禍首還活著一日,你們便永遠不得安心。”
荀娘垂在一旁的手猛地一蜷縮。
“我沒有理由要殺你們。”奚將闌像是蠱惑人心的妖精,彎著眼睛柔聲道,“隻要你說出那人是誰,藥宗、劍宗、讓塵、橫玉度……甚至是獬豸宗宗主盛焦,都會保護你們。”
盛焦這個名字幾乎是公道、天道的象征。
荀娘五指一顫,眸中冷厲散去,她近乎走到絕路似的呢喃:“盛宗主……當真?”
奚將闌再接再厲:“當然啦,奚家之案六年未破,盛宗主也便尋了六年的線索,可見他一秉至公,公道無私。再說我和他是道侶,他自然也會聽我的。”
荀娘:“……?”
門口的盛焦:“…………”
荀娘沉默半晌,微微咬牙終於下了決定:“讓我信你,可以,但你要讓我看你的記憶。”
奚將闌反應極快:“哦?姐姐的相紋是玄級「望鏤骨」?”
荀娘點頭。
奚將闌笑容不減,心想:“娘的這可難辦了,被她看了記憶這不是得露餡嗎?”
荀娘似乎早察覺出來他剛才那一通胡編亂造是在撒謊,冷冷道:“我隻看當年奚家被屠戮那晚的記憶,其餘不會多看。”
奚將闌:“……”
奚將闌乖巧一笑,滿臉無辜:“姐姐說什麼呢,就算讓您從我從小玩泥巴的記憶開始看,我都問心無愧。”
荀娘:“……”
荀娘才不信他這張巧言令色的嘴。
但奚將闌話鋒一轉,委屈地道:“但還是不行,我現在修為儘失,你用「望鏤骨」抽我記憶,怕是會將我弄成個傻子。”
荀娘漠然:“我隻是玄級,修為又隻是金丹期,傷不到你這個到過化神境的神魂。”
奚將闌往後一撤,避開荀娘再要點上來的靈力,言笑晏晏:“姐姐還是先告訴我,你在奚明淮記憶中看到過的罪魁禍首是誰吧?”
荀娘垂下手。
奚將闌溫聲道:“我隻是想要一個名字。”
荀娘並未回答,奚將闌也不著急,漫不經心地支著下頜朝窗外看去。
他本是想打發時間,但視線一瞥突然微微蹙眉。
下方的雲燈……似乎有些奇怪?
雲燈本是夜晚而亮,白日裡陽光太烈就算點燃也很難看到火焰,但從高處往連綿不絕的雲海望去,卻發現那燈海竟在隱約閃爍著熟悉的紫光。
與此同時,奚將闌經脈中猛地泛上來一股強烈的枯涸龜裂之感。
……像是即將枯死的花枝。
奚將闌猛地收緊在寬袖的手,不著痕跡催促道:“姐姐,如何?”
荀娘霍然起身,冷漠道:“我還是要看你的記憶。”
說罷,她將手中煙杆一扔,金丹期靈力遽然朝奚將闌眉心劈來。
奚將闌雖然修為不在,但逃跑的功力依然不減,當即就要往後撤去,隻是他腰身一折,地麵煙鬥處撒出來的紫色靈力彌漫出白混合著紫色的煙霧。
奚將闌隻吸了一口便暗叫糟糕。
是「棄仙骨」。
「棄仙骨」飲鴆止渴,痛苦和渴求徹底浸入骨髓,一旦失去那偽天衍便會痛不欲生。
奚將闌之前用了那麼大一團,本該生不如死,卻因盛焦那兩日源源不斷的天衍靈力而止住那種癲狂的渴求。
就好像……
天衍靈力就是「棄仙骨」這種劇毒的解藥。
奚將闌根本來不及細想,荀娘靈力已撞到其中。
她的靈力並未帶絲毫殺意,甚至沒有激起奚將闌肩上「灼」字天衍珠的禁製,直接化為小小的鉤子貫入奚將闌識海。
在外的盛焦似乎察覺到什麼,猛地推門而入。
奚將闌眼眸空白一瞬。
荀娘反應極快,瞬間將奚將闌一段記憶強行勾出來,好似煙霧般凝成一副虛幻的記憶,強行呈現在麵前。
六年前,狂風暴雨夜。
奚家橫屍遍野,有些屍身甚至被強行抽出相紋,血肉模糊橫在地麵,被滂沱大雨衝刷出猙獰的血痕一路彙到池塘中。
錦鯉拚命在水中撲騰。
偌大池塘已變成血紅一片。
轟隆隆——!
漆黑天邊降下煞白巨雷,將好似亂葬崗的奚家廢墟照得一瞬慘白。
在刹那的恍如白晝中,一個身形纖細的人站在雨中。
那人渾身濕透,長發濕透,胡亂用一枝桂花枝挽著,身穿及冠時華美豔麗的繁瑣衣袍。
雷光一閃而逝。
很快,又是一道雷悍然劈下,終於照亮那人的臉。
是奚絕。
乞巧節那日,少年奚絕及冠禮,他身量依然纖瘦,站在屍海中似乎瞧見了什麼,突然微微一歪頭,舌尖輕輕將唇角的一滴血舔去。
奚絕言笑晏晏,好似盛開在地獄黃泉的惡花,邪嵬又艶美。
“哎呀。”少年笑著說,“哥哥,你看到啦?”
轟——
雷聲戛然而止。
「望鏤骨」煙霧瞬間散去。荀娘匪夷所思看著他:“你……”
奚將闌似乎被震懵了,不可置信看著那段記憶,嘴唇都在微微發白。
“不……不是。”
“叮——”
盛焦猛地回神,手中天衍珠竟然未受他催動而主動旋轉,且此次速度極快,像是斬釘截鐵般兩息便下了定論。
原本隻是十顆的「誅」字天衍珠……
此時卻瞬間變成了五十顆。
刹那間,五十顆天衍珠聚集的殺意強迫性的在盛焦體內相紋亂竄,後頸處閃現金色光芒。
盛焦倏地睜開墨黑眼眸,冰冷無情。
無窮無儘的殺意好似一股冷冽寒風刮過盛夏。
奚將闌臉色蒼白如紙,隻有眼尾那點紅痣灼眼,好似要滴血。
他微微側身看向盛焦,察覺到他身上凜冽的殺意,沉默好一會突然笑了出來。
明明盛焦身上全是森戾寒意,但奚將闌不知怎麼想的,竟然緩步走到盛焦麵前。
盛焦一愣。
奚將闌知道那五十顆珠子代表什麼,他也不辯解也不逃走,反而輕柔地抓住盛焦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頸,淡淡道:“盛無灼,下手吧。”
盛焦眸瞳中冷意一頓,沉著臉就要將手收回。
奚將闌悶悶笑著,隻是笑著笑著眼淚倏地從漂亮眸瞳滑落,滴落在盛焦手背上。
“你信天衍珠,並不信我。反正我終歸會死在你手中,倒不如現在就死,省得徒做掙紮,多添難堪。”
盛焦被那滴熱淚砸得指尖微顫,他將手往前一抬,掐住奚將闌的下巴。
胭脂香和唇脂的桂香淡淡拂來,繾綣又旖旎。
“奚絕。”盛焦冷冷地問,“我隻最後問你一遍,奚家屠戮,可與你有關?”
奚將闌沉默許久,羽睫濕潤地囅然一笑:“天衍珠從無錯判,果然名不虛傳——好啊,我承認,奚家屠戮的確同我有關,「望鏤骨」的記憶也是真的。”
盛焦的手猛地一用力。
天衍珠安靜如死,並未因他的話而有反應。
奚將闌被捏得吃痛地“嘶”了一聲,卻還在笑。
“方才你也聽到了吧,我不是奚絕,晏聆才是我的名字。奚家為了獨占我的相紋,殺了我爹娘,又強迫我偽裝成奚絕入天衍學宮。我蟄伏這麼多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屠戮奚家,報仇雪恨。”
盛焦不知有沒有信,隻是眼神越來越冷。
“盛宗主,斷案吧。”奚將闌眼眶含著熱淚,笑得溫煦又絕望,低喃道,“就像在申天赦幻境中那樣,斷我報仇雪恨屠殺奚家全族,到底有罪還是無罪?”
盛焦垂在一旁的手猛地用力,眸瞳的冷漠似乎在動搖。
奚將闌眼淚簌簌而落,突然故態複萌地想去親盛焦。
盛焦似乎還在思考奚將闌的那番話,蹙眉偏頭躲開他的吻。
但下一瞬,奚將闌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動作,唇輕輕落在盛焦玉白的耳垂,溫柔啟唇。
“聽之任之——縛靈。”
盛焦瞳孔一縮,隱約覺得不妙。
虛空猛地傳來陣陣琉璃破碎聲,奚將闌已經抽身後退,身邊縈繞著好幾隻琉璃鳥雀飛來飛去。
「換明月」的靈力毫不留情將毫無防備的盛焦吞沒,強行將「堪天道」的靈力死死束縛住。
奚將闌孤身站在那,將一綹長發撩到耳後,微微側眸看來,淚水簌簌往下落,在蒼白臉上留下斑駁淚痕,眼尾的紅痣像是被浸在水中的血玉。
“我方才不是都叮囑過盛宗主了嗎……”
奚將闌不知何時已將盛焦的天衍珠拿到,他慢條斯理擦掉臉上的淚水,注視著那串失去靈力而徹底黯淡下去的珠子,笑得邪氣又艶美。
“不要信我的話啊。”
盛焦臉色一凜,體內靈力全然被困住,絲毫動彈不得。
奚將闌朝他嘻嘻一笑:“盛無灼,你又上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