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少爺那邊都準備好了。”
亭內,一仆從來到徐耀祖身邊,低聲傳著話。
為了達到憑此雅會一舉成名的目的,當下是來到了最要緊的時刻。
徐耀祖望向對側端坐著的安京侯,微微頷首,回道:“再囑咐一聲,切不可出了紕漏,倘若贏得安京侯的青睞,往後幾年徐家都有一步登天之勢。叫他一會上台前,留心一下。”
“是。”
詩會奪詩魁,限兩炷香的時間,以秋為題賦詩一首。
成詩之後,先統一將所作之詩交給考教官團隊來進行初審。
脫穎而出的詩詞便能呈入亭中,供幾位上位者來評審,此時或是說出評語,或是提問作詩者些問題,最終綜合排出個一二三等。
由於亭中除飽學之士,便是地位崇高之人,如此也極有說服力。
隻是從考教官開始,就都已經被徐家打點好了。
連亭上的幾位,也知道徐耀祖辦這雅會多年,最終是為了什麼。
也都默許,給徐家子弟一個出名的機會。
錢仕淵見一旁林黛玉停了筆,便問道:“林姑娘可是寫好了?”
林黛玉落下了挽著的袖口,微微點頭,“是做好了。”
錢仕淵笑著道:“那好,待一會兒參賽者的詩詞都送來,將林姑娘的詩詞與之一同評鑒。”
林黛玉頷首之間,詩詞便被一旁的侍從收了去。
再抬頭望向東北向遠處,林黛玉微不可查的撇了下嘴。
薛寶釵亦是才女,看林黛玉寫了詩,她也有些技癢,隻是礙於眼下的場合,不適合她來做。
適時,甄應嘉客氣問道:“如此盛會之下,侯爺若是能夠留下筆墨,也是一樁美談啊。”
男子和女子的詩詞,一般立意不同。
像是男子能寫出女子幽怨氣質的詩或許有之,但女子吟出男子的豪邁,還是太難了。
薛寶釵通詩詞一道,所作的也僅僅是以閨閣之情為主,這遭若是作詩定是要被人看出端倪了。
林黛玉打著圓場道:“侯爺不善此道,就不在此處獻醜了。”
薛寶釵打著折扇,配合著微微點頭。
甄應嘉歎道:“是在下孟浪了,敬侯爺一杯。”
……
亭外,嶽淩飲茶靜靜等著,卻是沈瑛轉過頭來,又來招惹。
見嶽淩手上沒筆,紙上無墨,沈瑛戲謔道:“見你素日猖狂,今日詩會如此雅事,竟連一個字也憋不出來,看來那對子多半也是碰巧見過的而已。”
嶽淩等得是賈芸,等得是京營的精銳,聽這沈瑛回過神來擾他的清閒,不由得抬起頭來,看向了他的大作。
“秋來風緊日頭黃,果落枝頭滿院香。
雀鳥爭食嘰嘰叫,俺家倉廩穀盈倉。
莊戶忙忙收割罷,雇工喝酒鬨嚷嚷。
夜裡披裘尋樂子,管他明日事幾樁。”
讀完之後,嶽淩不禁笑道:“你這詩,有一種‘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的美感。”
沈瑛叫道:“你說得什麼鬼話?你那也叫詩?”
嶽淩攤手道:“你也就這個水準。”
沈逸書偏過頭來,喝道:“彆在此處添亂了。”
沈瑛頓時收住了叫罵的心思,轉而道:“徐大哥才是真的天驕,等一會兒瞧他的大作如何閃瞎你的眼睛,讓你知道自己的渺小,竟敢藐視江南學子。”
嶽淩撇撇嘴,“江南人傑地靈,不是說沒有才俊,我隻是單單藐視你們罷了。”
迫於沈逸書的怒氣,沈瑛也不再鬥嘴,冷哼一聲便就轉了回去。
妙玉在一旁聽得捂嘴笑了笑,問道:“你當真不作一首詩?”
嶽淩反問道:“我倒想問你呢,眼下沒什麼事,你為何不作?”
妙玉的心思完全不在作詩上,又晃動了下身子,與嶽淩貼得更近了些,便於聽清嶽淩的話,也便於她不可言說的小心思。
“不作了,隻等著一會兒能幫到侯爺一些。”
嶽淩微微點頭,便也不再提及此事。
忽得,人群中爆發起了喝彩聲,嶽淩循聲望去,見是方才有過一麵之緣的徐家公子徐浪從人群中起身,正被人往亭內引著。
沈瑛又轉過來道:“看見了嗎?徐大哥的詩詞已經被亭內的大人物們看中了,詩魁勢在必得,之後必能奪得安京侯的青睞。”
嶽淩接過妙玉斟好的茶水,輕啜了口,淡淡道:“安京侯可不會青睞這種人。”
沈瑛皺眉道:“你憑什麼這麼說?你和安京侯很熟不成?”
嶽淩擺擺手,“幾個照麵而已,也不算熟。”
沈瑛冷哼道:“那你還在此處大言不慚,日後定有你哭的時候。”
嶽淩頷首,“這句話,我也送還給你。”
……
“窈窕滄波寺,玲瓏水上扉。
綠窗雲竹淨,朱戶露花晞。
魚逸晴偏躍,鷗閒晝不飛。
東鄰精舍近,無慮戴星歸。”
“徐公子的大作,堪為精妙,竟是描繪了滄浪亭,句中雖然無秋,但以‘雲竹淨’、‘露花晞’寫出了秋日之感,絕妙,絕妙。”
左相安景鐘家中子弟,安倍撫掌叫絕道。
徐浪身長七尺有餘,中等身材,麵上也頗為斯文清秀,但卻多了不少傲氣,立於亭內與各方大人物行禮。
“見過安京侯,見過錢大人……”
見兒子這幅模樣,徐耀祖臉上也是有光,開口道:“諸位不必因在下是操辦者就偏心,雅會還是以文采最佳者為頭名,否則詩冊傳揚出去,也是叫天下人恥笑江南無才俊。”
安倍頷首道:“徐家主太過自謙了,此詩堪為頭名,諸位意下如何?”
施夫子蒼聲應著,“徐家後輩這首詩,的確不錯,兩炷香不到的時間,能擬成如此佳作,也當得起才思敏捷。眼下還有一些詩篇未曾看完,待全都看完後再定也不遲。”
聽得此言,徐耀祖麵上也多了幾分淡定。
他最怕的就是搞不定這些名士,名士有名聲在外,也不理世俗之事,不求錢財,和商賈最不是一路人了。
買一篇好詩,就是給他們評鑒的,經他們之口,將榮譽按在他的兒子身上。
而當下施夫子的話,已然是成功了一半。
父子相視一笑,皆是胸有成竹。
“嗯,這篇不錯。”
施夫子身旁的上清派宗師司馬道長捋著顎下的山羊胡,連聲讚歎道:“這篇當屬佳篇。”
施夫子頓時來了興趣,能被牛鼻子老道稱讚的詩句,定然非屬凡類,他脾氣比自己還古怪,少有能看入眼的。
“哦,給老夫也看一看。”
司馬道長抬手遞了過去,“你也來評判下,是不是堪為詩魁。”
聽得此言,便立即吸引了亭中眾人的目光。
尤其是徐家父子,最為緊張。
兩炷香之內,竟然有人的詩詞能夠達到他們早先就準備好的水平?
妙手偶得,若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寫出比他們預先準備的詩詞還要高上一籌的詩詞,真難想這等人物是如何大才了。
可是今日入園,也未聽聞有多麼超絕的才俊來到此處參會。
而且若是真有大才,早該在考教官那,就排除在外了。
一時之間,讓徐家父子都陷入了疑惑。
徐耀祖雖然麵上捏了把汗,但畢竟名士隻有兩位,而其餘的還有六位,就算不算上安京侯,他們還有五個人,優勢在我。
便是最後投票選出詩魁,那也非他兒子徐浪莫屬。
薛寶釵望著那詩篇,字數頗多,一眼便分辨出了是林黛玉所寫,不由得麵上生出笑意來,偏頭看向林黛玉。
而林黛玉的心思完全不在亭內,對於她能一詩力壓群雄的事,她絲毫不懷疑自己的能力。
林黛玉微微仰著頭,望向亭外的東北向,一副氣鼓鼓的模樣。
薛寶釵心底淺笑,微微搖了搖頭。
接過佳作,施夫子便迫不及待的讀了起來,“秋窗風雨夕?竟還是樂府詩,難得,難得。”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儘,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複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擬《春江花月夜》之格,成《秋窗風雨夕》,韻律朗朗上口,一十五個秋字,全然寫出了秋日肅殺頹敗之景,好詩好詩。”
施夫子拍案叫絕,再展開下麵的署名見寫了“林如海之女於滄浪亭上作”,由此笑道:“原來是林小女的手筆,難怪用了這麼多閨閣之詞,才情真堪一絕。”
林黛玉福禮感謝讚詞。
徐耀祖聞聲一怔,再看向林黛玉,未成想這雅會竟有這等變數。
亭內看著是有八個人,可若是安京侯拍定哪個是第一,誰敢反對?
可若是讓林如海之女將這頭名搶去了,這些年的辛苦勞苦都是為了什麼?成人之美?
徐耀祖麵色立即暗淡了下來,徐浪也是急得額頭冒汗,就在眾人傳閱之際,忙找補道:“學生鬥膽一句,這詩詞雖然韻律精妙,隻是描繪的太不符合當下之景。”
“雅會原本是一等一的盛會,若是選了如此頹意之詩,這……”
司馬道長開口道:“老道一路入城,見得百姓疾苦,民生之艱,蘇州今年遇此大災,還要操辦如此盛會鋪張,是令老道我也沒料到之事。”
指著案上他一口未動的佳肴,司馬道長繼續貶斥道:“真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林家丫頭這首詩,必是沿路見過了這淒苦場景,才擬出一個女子見悲無力的形象來,審閱事實,有何不應景的?”
“隻一味歌頌盛世,才是浮華。”
這一席話便惹得眾人不悅了。
錢仕淵皺眉道:“司馬道長此言差矣,此會每三年舉辦,舊規已有上百年了,從未荒廢,早在盛會還未籌辦之時,便有路途遙遠之學子,趕路來參加了,怎能不辦?”
“而且今日也是借此迎安京侯,怎算得上鋪張?”
有了錢仕淵的話,眾人也紛紛點頭。
徐家父子也鬆了口氣。
施夫子連連給老道使著眼色,司馬道長才收起了方才的淩厲,問向薛寶釵道:“安京侯認為這兩首詞哪一篇可為第一?”
明眼人皆能看出這兩篇的差距,不說林黛玉所寫的樂府詩難度多大,就論前一首,是不是徐浪所作,都有待商榷。
薛寶釵也看出了這場會,隻不過是徐家的一場戲而已,頓時心生了些厭惡。
薛家豐字號作為如今屈指可數的商業巨擘,也知曉蘇州徐家的根腳,也曾有些合作,眼下薛寶釵是要好好考慮之後的選擇了。
折扇遮麵,薛寶釵與林黛玉低聲道:“你自己拿主意吧。”
林黛玉冰雪聰明,薛寶釵看出的端倪,她同樣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