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事事爭先,今日更是有不能落了下乘的理由,點點頭,起身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再由各位出一道題,現場再擬一篇加賽,如何?”
事情完全偏離了徐家父子原定的計劃,兩人相互對視,竟沒想到一個好辦法。
徐家作為織造大戶和織造局的關係最為親密,甄家甄應嘉起身道:“林姑娘是與侯爺受邀前來,當不屬於這雅會參會之人,這詩魁的名號,需得是參會的才子才行。不過,林姑娘才思敏捷,我也欽佩,不如就將詩冊的首頁上頂替詩魁之作,印林姑娘的佳作如何?”
說到底還是輕視林黛玉的女兒身,世事如此。隻是林黛玉在房中被嶽淩保護的太好了,根本沒受過委屈,這遭聽了刁難,眼眶就有些印紅了。
身邊的並不是嶽淩,而是薛寶釵,一時間也無法站出來為林黛玉站台。
林黛玉便就委身坐了下來,偏開了頭。
“林姑娘,抱歉了。雅會參會的條件也寫的明確,規矩如此。你與賈家是為親戚,甄家亦是賈家多世舊交,日後還望能來甄家做客。”
林黛玉置之不理,甄應嘉便向薛寶釵再敬了一回酒,來表達歉意。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自是徐家父子狂喜,有甄應嘉這個為宮中做事的人站台,詩魁之位已然是了定數。
而且安京侯並未表達出多少不滿來,看來也可以將其忽略不計了。
然而,下一刻,突然遠處傳來了一股騷動。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從入園處過石橋的地方,傳來了哄鬨聲。
徐耀祖眉頭一皺,喚身邊人問道:“去問問,怎麼回事?”
不多時,便見得仆從匆匆來報,“家主,不好了,來了一夥兵丁,好似是安京侯的隨行侍衛。”
“什麼?”
徐耀祖一愣,“不過是個詩魁,怎得還派兵來爭,這……這要不是還是讓林姑娘來做吧。”
……
滄浪亭的地形,非常雅致,可是按照兵家來看待,這四周環水沒有通路,亭上的人好似甕中之鱉。
披甲持戈,打著旌旗的京營精銳入內,迅速環著岸邊包圍了起來。
樸刀明晃晃的出鞘,書生們根本不敢過問是生了何事,儘皆躲避到椅子下,惶恐的望著遠處。
雅會秩序的維持者,那一夥披著黑衣的護衛,眼看著來的是兵,也縮了腦袋,避在了一旁大樹下乘涼。
霎時間,京營精銳再搶舟涉水,行了百餘人,來到湖中心的孤島上。
而湖麵上的船隻,此時皆被清場。
這般陣仗,將亭下的人嚇得不輕,惶恐的張望著。
亭內眾人也是大吃一驚,滿麵疑惑的望著薛寶釵問道:“安京侯,您這是?”
兩女子都未有回應,隻是滿心歡喜的望著東北向,眾人也遵循二女的目光望去,卻見這夥官兵的統領,攜著一個管家裝束的人來到了東北向最靠外的一張席麵旁,躬身拱手。
“參見安京侯!”
“老爺,京營官兵已到,孫逸才也已帶到。”
嶽淩大笑一聲,起身一把扯掉身上法衣,展露出二品飛魚服,是為巡撫之職的官袍,在午後的輝光下,更是絢爛奪目。
扭頭轉過來的沈瑛,見得這一場麵,頓時大驚失色,跌落到地上,“你,你,你,你是安京侯?”
沈逸書也愣了神,柳家二郎柳湘蓮搖身一變成了大昌安京侯,一時他也難以接受現狀。
可官袍在身怎會有假,誰的腦袋那麼多,膽敢偽造官袍?
再想起兒子之前的冒犯,沈逸書立即伏地,攜著兒子一同叩拜道:“安京侯大人大量,莫與我等小民計較,您看在英蓮的麵子上,能不能寬恕我等的罪過?”
嶽淩置之不理,與看路邊的野狗無異,向一旁的妙玉道:“妙玉,隨我入亭,見一見你的殺父仇人。”
妙玉眸光閃動,再轉為堅毅,毅然起身,跟在了嶽淩的身後。
一行人緩慢來到亭上,每路過一處席麵,便有人跪下叩首,為安京侯請安。
亭上之人見得此番景象,當先那人英武非凡,星目劍眉,鼻若懸膽,一身寬大的飛魚服,都遮掩不住的橫練身板,當知曉這才是真正的安京侯。
而眼下亭內的冒牌貨,眾人都來不及細究了。
一步步邁上石階,眾人的心都隨之提了起來。
原來安京侯的壓迫感是如此之大,不是從女子身上待得太久了,所以有一身異香。
嶽淩龍行虎步的來到亭內,環視周遭,與林黛玉相視一眼後,便見其眸中泛紅,忍不住皺起了眉。
“嶽大哥。”
林黛玉揉了揉眼睛起身,眉眼盈盈的望著她心目中的大英雄,隻是餘光瞥見了一個礙事的人,不忍又嘟了嘟嘴。
見林黛玉不喜,嶽淩上前幾步問道:“這是怎得了?難道還受了什麼委屈不成?”
薛寶釵終於能說話了,緩出了一口氣,道:“雅會比賽詩魁,明明是林妹妹的詩詞更好,他們卻不欲將詩魁的名號給林妹妹,隻因林妹妹是個女兒身。”
林黛玉捂住薛寶釵的嘴,道:“這事沒那麼緊要,嶽大哥還是先做正事吧。”
聽得林黛玉咬了“正事”兩個字,錢仕淵一下慌了神,忙起身行禮。
如今的這個安京侯才是真的,豈不是之前的所有判斷皆有誤?
錢仕淵已經不敢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鬥大的汗珠落了下來。
按照常理,錢仕淵官職三品,便是嶽淩也奈何他不得。
在高品大員的位置上,上下不是屬官,統歸皇帝所管,但是如今麵對安京侯的威壓,他亦是有些慌亂。
“江浙行省參知政事錢仕淵,拜見安京侯。方才此女所說之事,還未有定論,隻是蘇杭織造局監督甄應嘉的一家之見。”
禍水東引,甄應嘉不由得在心底暗罵一句。
如今安京侯帶著兵來的,定然不是個好相與的,甄應嘉當麵也隻得先認慫,“見過安京侯,我隻是鑒於雅會的規矩給個建議,詩魁要亭內八人共同推舉,我一家之見做不得數。”
嶽淩微微頷首,環視周遭,沉聲道:“林如海之女奪得此次詩魁,反對者可以起身。”
聽聞此言,方才站立的錢仕淵和甄應嘉都結結實實的坐了回去。
方才立於場中的徐浪,此刻見得安京侯就是門前那個對對子的人,自己還找過他的麻煩,也忙抱頭蹲去了一旁,唯恐被嶽淩認出來。
“所以,此次雅會詩魁定為林如海之女,可還有異議?”
林黛玉破涕為笑,道:“嶽大哥莫要再提此事了,我本是靠本領掙得詩魁的,如今更像是迫於嶽大哥的威懾了。”
適時,施夫子開口道:“林家丫頭的詩詞,當為第一,隻是方才有人攪局,來不及表態罷了。便是投票,老夫也是要選林家丫頭的。”
嶽淩輕輕頷首,替林黛玉表達謝意。
而林黛玉安安穩穩的坐了回去,目光掃視著嶽大哥身後的女尼,“嘶,好漂亮的女師父。哼,不過沒用,嶽大哥對我才是最好的。”
嶽淩負手而立,再掃過亭內眾人,朗聲開口,第一句便將眾人震了膽寒。
“本侯這月餘在蘇州見得太多亂象。奉陛下之命,本侯是來整飭,所有作奸犯科者,本侯絕不姑息。”
“在蘇州月餘?”
眾人麵麵相覷,儘皆愕然。
嶽淩一揮手,身後兩位近衛將孫逸才抬了上來,更是讓眾人麵色大變,如紙般色彩。
“孫逸才?”
孫逸才氣色不錯,隻是在這等場合下,也緊張得厲害,上亭之後,便跪伏在嶽淩的腳邊,叩首道:“下官叩見安京侯。”
嶽淩淡淡道:“可還記得你說過的話?”
“下官不敢忘。”
“那就將你所知道的事,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吧。”
孫逸才輕吐一口氣,道:“下官知曉。”
而後抬起頭,孫逸才望著這些曾經的同僚,在他們驚恐萬分的目光下,慘然一笑,道:“起初是杭州改稻為桑大賺了一筆銀子,蘇州官府也有些眼熱,尤其本地的大戶徐家。”
“織造局亦是監管蘇州,杭州兩地,桑田越多,能給朝中的供奉越多,所以二者一拍即合。”
甄應嘉和徐耀祖麵色驚變,怒而起身,異口同聲道:“孫逸才,你當知道你在說什麼!”
嶽淩冷言一望,便有近衛上前,將兩人重新按進了座椅裡。
“繼續說!”
孫逸才點點頭,“但改稻為桑,不可避免的要缺少糧食。但前一年的糧食已經支援給了揚州,所以蘇州倉廩不足,前任知府朱懷凜不欲改田。”
“或許是織造局在陛下麵前誇口,或許是趙相曾上書過改稻為桑的好處,這些下官都不得而知,隻是今年目標的進項比去年更多,是不爭的事實。”
“遂蘇州改稻為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然而第一重阻礙便是朱知府。”
“趙相和錢參知派下官來到蘇州,明為視察工作,實際是改了蘇州的賬目,將一部分沒撥的公款,劃歸到了朱知府的賬目上,再有徐家銀莊的配合,坐實了這樁冤案。”
妙玉在一旁聽得微微抽泣,嶽淩欲要安慰一句,但見得林黛玉目光炯炯,終是沒開口。
孫逸才繼續講述著,“朱知府死後,改稻為桑暢通無阻,隻是蘇州連年豐年,田價太高,均價都超過五十石一畝。一畝田超過五十兩銀子,第一年肯定是賺不到錢的,所以由徐耀祖提出,甄應嘉同意,執行了毀堤淹田的昏招。”
“毀田低價並購災民土地,再改為桑田,將災民用作廉價的短工,是他們二人的謀劃。”
“但是又出現了漕幫來攪局,導致一時之間未能收購淹田。遂二人又擬一法,火龍燒倉,燒掉漕幫的糧食,然而去時,漕幫的糧倉已經被燒過,之後便奈何不得了。”
“後來官府賑災也不積極,隻是在和漕幫拉鋸,看漕幫究竟能運來多少糧食。糧食有數,耗儘之後,還是要有很多人賣田,他們打得便是這個主意。”
嶽淩微微點頭,再望向場間眾人,冷聲道:“你們,可還有什麼爭辯的?”
錢仕淵當即起身,道:“侯爺,你不能聽他的一麵之詞!”
甄應嘉也起身反駁道:“侯爺,他本是罪臣之身,他的話隻是攀咬想要拉我們下水,好減輕自己的罪名。”
其中地位最低的徐耀祖,也忍不住道:“侯爺,我便是再大膽,也不能乾出這等枉為人倫之事,還望大人明察。”
“你們當我沒查嗎?”
嶽淩讓出一步,顯露出妙玉的身影來。
“她便是朱知府的遺女,終日養在蟠香寺,所以你們不得而知,朱知府能往京城送去餓殍圖,真以為不會留下彆的線索?”
眾人神色大變,一臉惶恐的望向妙玉。
妙玉清冷的容顏,此刻更是冷若冰霜,恨不得當場將一旁近衛的佩刀抽出來,將幾人抹殺掉。
隻是她一個弱女子做不出這等事來,還得憑借嶽淩。
妙玉抿了抿嘴唇,淚光閃閃的望向嶽淩,委身福禮道:“還望侯爺為小女做主。”
嶽淩微微頷首,聲音又冷了幾分,掃視場間眾人,“我早在一月之前就抵達了蘇州,你們當我這一個月是白待的?實話說,漕幫賑災之事,便是由我授意去做的。本侯若是想栽贓,一個火龍燒倉,就能讓你們所有人的官袍都扒掉,抄家!”
特意的走來甄應嘉麵前,嶽淩冷眼望著,怒道:“其中有你最為可惡。毀堤淹田之後,再用織造局的名頭買田。織造局在外,就是皇家的顏麵,你打著陛下的幌子來兼並田畝,是想讓陛下失於民心?”
“狼子野心,不殺之,不能心快!”
嶽淩抽出佩劍,劍鋒指在甄應嘉的肩頭。
甄應嘉今日才見得了大名鼎鼎安京侯的風頭,麵上如喪考妣,呆愣愣的坐了回去,再不敢說什麼了。
“今日費這一番口舌,本侯隻是看你們有沒有悔改之意,看來也沒有,那就也沒什麼好說的。”
“來人,將他們儘數羈押,關入大牢,日夜看守,不得人探望。待本侯修書一封,去往京城請天子劍,回來便斬儘你們這些國賊祿鬼!”
近衛立即出列,在嶽淩的示意下將堂上有牽扯的幾人儘數押了下去。
上一刻還是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眼下卻被士兵押著如同罪囚,這一幕是將亭外眾人驚得儘皆說不出話來了。
閒雜人等皆被清退,施夫子和司馬道長也同時起身,向嶽淩拱手。
“我們二人,來此就是想來見一見侯爺的風采,今日一見果然不凡,侯爺赤誠肝膽,是為國士無雙。”
施夫子說罷,司馬道長也道:“盛名之下無虛士,有安京侯為百姓做主,是百姓之福。”
兩人互相攙扶著,就往亭外走。
亭內,就隻剩了三個女子和嶽淩在場。
見到心心念念的嶽淩,久彆重逢的悸動,讓林黛玉有些無法自持了。
方才更有嶽淩為她出頭,是每時每刻都在護著她的嶽大哥,她內心感動不已。
從席後繞了出來,曾經在皇後那打的無數腹稿,此刻都好似拋到了腦後,林黛玉隻想撲進嶽淩懷裡,倚靠著,依靠著。
可才邁出幾步,林黛玉就瞪大了眼睛,愣在了原地。
距離嶽淩更近的妙玉,衝在了前麵,踮起腳尖,便在嶽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而後便匆匆跑走了……
嶽淩的眸光也聚焦在林黛玉身上,當下同樣猝不及防,來不及閃躲,等臉頰掛上了一抹濕潤,才回過神來,轉頭望向妙玉落荒而逃的背影。
“嶽大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