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富庶甲天下,就連供給當官人居住的驛館都有十餘處。
留給嶽淩等人下榻的,自然是其中最出眾的一處,坐落在臨近西門,滄浪亭外的楓橋驛。
如江南園林般構造,此處並不是一間間的小房,而是有著三進的院落。
也有外幃的正堂,供給待客,抄手遊廊相連的內幃為下榻居所。
又引活水入園,修有亭台水榭,美不勝收。
管理驛館的驛丞、驛卒,如今都暫時換成了嶽淩的自己人。
論起房間內的裝飾,就不算豪奢了,畢竟是官家驛館,除了有零零散散的屏風,掛畫為點綴,便也見不得太多奢物。
林黛玉與嶽淩好生論了一番是非,心思便也稍有通達,隻是按照皇後娘娘所說,不能一時就全部原諒了他,還得再好生拿捏一陣。
直到夕陽西下,在房中打鬨的小姑娘們都走出來,才見得她們是各個麵紅耳赤,就連薛寶釵也沒能例外。
見著幾人稍有些褶皺的衣襟,林黛玉疑惑問道:“你們這是在房裡說了什麼事,怎得寶姐姐也跟著她們胡鬨上了。”
眾女望著薛寶釵,又見薛寶釵天生暈紅的臉頰,顏色愈發重了。
平穩了下呼吸,偷偷瞥了眼似是不曾留意的嶽淩,薛寶釵才不自然的回答道:“也沒論起什麼事,就是聊了聊香菱和紫鵑的事。”
嶽淩聞言,飲茶的動作一滯。
再偏過頭望去,就見心思靈巧的林黛玉已然會意了薛寶釵在說什麼事,便一雙眼在嶽淩身上來來回回的剜著。
被點到名字的兩個小姑娘垂著頭,也不敢說薛寶釵卑鄙,先將她們兩個賣出來了,畢竟人家是小姐的身份。
如今隻有嶽淩能打圓場,林黛玉都羞於開口。
“許久未見,見你們都生龍活虎的,我便放心了。久彆重逢也少不了宴席,今日我差人去酒樓中訂了一桌餐食,或許算不上豐盛吧,畢竟當下蘇州的處境也不算好,先就委屈一下。”
眾女連連搖頭,一路過來也見得蘇州外的鄉鎮受災,田野間到處是疏通積水的,數以十萬計的百姓還靠糧救濟,嶽淩作為江浙巡撫,兼管民政與軍事,更有司法執法之權,陛下欽差,當做得起表率,她們更不會奢求鋪張了。
尤其和嶽淩一同到過滄州的紫鵑,鶯兒幾個,本就是過了一段簡樸的日子。
而秦可卿,瑞珠,寶珠本來在舊時秦宅就是生性最為節儉的幾個,將這風氣都帶到了如今嶽府裡,更不會有怨言。
眾女都忙說著自己的不介意,體諒著嶽淩的辛苦,一個個倒是乖巧懂事的很。
林黛玉略有擔憂的問道:“嶽大哥一下抓了許多人,會不會讓外麵動蕩的厲害?若是嶽大哥公務很忙的話,也不必今晚非要陪著我們。”
眾女也是點頭,皆望著嶽淩。
嶽淩搖頭笑笑,習慣性的揉了揉林黛玉的腦袋,她的發髻已經能盤成垂鬟髻了,分出的兩縷頭發如同燕尾一樣,頂在腦袋上,實在是清麗雅致,頗襯她的更有出挑的容貌。
“今天的確是生了一樁大事。”
聽嶽淩一開口,小姑娘們的心都隨之提了起來。
雖然她們都很認同林黛玉的話,但畢竟是初到蘇州,能夠讓嶽淩多陪陪她們那自然是好事了。
屬於道理上認同,情理上又有她們的偏好。
嶽淩燦然一笑道:“隻是大事也需要發酵一下,讓事情流傳出去,看一看那些藏在深處的人要怎麼做。”
“不法之人都羈押在牢,已派人嚴加看管了,要審也是得等兩天再審,今日且先陪著你們了。”
小姑娘們歡心雀躍,嶽淩與林黛玉相視一笑,房中氣氛正是融洽。
林黛玉低著頭,湊近了些問道:“那災民那邊呢?是不是嶽大哥還有的忙。”
嶽淩微微頷首,“林大人的糧送了來,下一階段的賑災也得開始了。疏浚河道之後,便是將田畝厘清,再用在滄州的法子做好規劃了。”
“改稻為桑,是為國策,也不是一日之功,還需徐徐圖之。”
林黛玉如今也不是隻通閨閣之事的小姑娘了,旁聽了不少政務,而且初時在亭上,從那些身居高位者口中,也聽了不少消息。
“按嶽大哥所說,改稻為桑是好事,怎得還落得了如今這個局麵?”
見林黛玉對此有興趣,嶽淩便也與其詳細分辨著。
取過了桌上的一塊糕點來,嶽淩比劃著道:“就論此物來說,絲織海貿隻賺了這一塊糕點。商賈要分一份,官府要分一份,桑農要分一份,國庫又要分一份,甚至宮中也要分。”
“但這個時候,每個人分多少,都是有數的,事情便也能運轉的下去。”
“而現在,改稻為桑所產的生絲比之前多的多,絹帛綢緞賣出去的也多了,這塊糕點換成了這塊大的。”
“這時候再按照過去的比例來分,就有人不願意了。因為分糕點的人,不是都知道這糕點到底做到了多大。”
“首先桑民就是完全的不知情,他們隻管賣桑絲,他們能產的桑絲有數,產了多少就賣多少。交歸國庫,充入宮中,更是不知其中詳細。”
“江浙距京三千裡,便是快馬也得走上六七日,如何能時時得知蘇州的動向。由此,便有人滋生出貪心了。”
“從地方官府,到商賈,織造局沆瀣一氣,欺上瞞下,將所有做大的部分都收歸他們所有。而將甜頭分去了宮中,讓宮中始終支持改稻為桑,他們就能繼續賺更多的錢。”
“毀堤淹田,更是將成本壓到了最低,桑絲都不用你桑戶來產了,又少了分糕點的人。”
林黛玉微微頷首,似有所悟,又有些擔憂的問道:“所以嶽大哥就是來戳破這個騙局的人?那嶽大哥的敵人豈不是有很多?”
嶽淩坦然一笑,“官場中講一個和光同塵,為什麼講這個,就是每個進入官場的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利益團體,不去招惹任何事,保全自身,甚至能時不時與彆人行方便之門,便是和光同塵。”
“可若是都和光同塵了,那如今腐爛的官場該當如何?無處申冤,如同今日受災的百姓,又該何去何從。”
“總有人要站出來,試圖改變些什麼,而今日我有這個能為,便就不能視而不見了。”
“國賊祿鬼不少有,罵是罵不絕的,唯有以身入局,才能改變些事。”
林黛玉聽得是甜甜一笑,眉眼都隨著彎了起來。
嶽淩也隨林黛玉笑著,“你以為我是太理想主義了?”
林黛玉搖頭,“理想主義?我倒是不清楚那是什麼,隻是我曾問過嶽大哥為何做官,不知嶽大哥還記不記得?”
聽林黛玉問詢起來,嶽淩也隨之思慮起來。
見嶽淩搜腸刮肚的想著,林黛玉更是笑了,“這六年來,嶽大哥經曆的事情頗多了,或許有些遺忘了。最開始的時候,我見到嶽大哥,嶽大哥不知自己為何要做官。”
“而如今,嶽大哥已經有了抱負,是真正為了安天下,為黎明蒼生。我倒覺得,這樣不錯,甚至有些慶幸,能夠在嶽大哥身邊見證這一切了。”
“幸好,幸好那日你將我從巡鹽禦史府接走了。不然,或許我還在房中,對著月洞窗默默流淚,獨自淒苦呢。”
“我入睡後總會做類似這樣的夢,一個人坐在桌邊默默流淚,孤苦無依,可等醒來時,卻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便就忍不住笑了。”
嶽淩手掌向下,捏了捏林黛玉的臉頰,肌膚滑嫩緊致,實在是讓人愛不釋手,“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的,怎會舍得你孤苦無依呢?”
兩人相視,又是笑,而堂間玩鬨的小姑娘們,都見得多了,完全是視而不見,因為那是羨慕也羨慕不來的待遇。
而後,嶽淩轉而言道:“隻是,日後肯定還得帶你回去揚州。你離家已經許久了,蘇州離揚州又這麼近,不能不帶你回去看看林大人。”
“這……”
林黛玉眸光熠熠,望著嶽淩,嘴角卻勾起了一抹意味難明的弧度,問道:“嶽大哥擔心什麼事?是見我爹爹心虛了?還是怕我爹爹不讓我再隨著嶽大哥走了?”
想想在外叱吒風雲的嶽大哥,竟然也有為難的事,林黛玉就止不住的想笑。
嶽淩認真想了下,誠懇的點了點頭,“兩者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