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巡鹽禦史府,
一大早,內堂裡,兩位姨娘持著一冊裝訂精美的書冊,看得津津有味。
“竟還發生了這樣的事,真是有趣,隻是沒能親眼看見姑娘作詩的樣子,當真有些可惜了。”
白姨娘微微搖頭,歎了口氣。
周姨娘在一旁接話道:“這是重點嗎?重點是安京侯連詩會都將姑娘帶在身邊,還助其奪得詩魁,名動江南。江南自有文會開始,哪有女子奪魁的先例?安京侯真是太寵姑娘了,他們好恩愛哦。”
白姨娘也是點頭,十分同意周姨娘的看法,“安京侯待姑娘是著實好的,也難怪姑娘不願意回來。這出入成雙,才子佳人的,當真是一樁美談了。老爺還想將二人分開,我看是沒機會了。”
周姨娘回道:“安京侯這麼出色,是打著燈籠都尋不來的好夫婿。結為姻親對老爺仕途都是好事,怎會分開,老爺隻是心裡咽不下這口氣而已。畢竟姑娘隻在家裡住了六年,素日也是奶奶看管的多,這遭都在安京侯府上住了六年了,連婚事都繞過老爺去了,將老爺放在哪裡了?”
“你們在看什麼?”
林如海風塵仆仆的從外間歸來,近來他的事務可不算輕快。
蘇州今年受災,賦稅定然受到影響,改稻為桑的事破產了,也沒能給國庫補充,反倒造成了損失,這下缺口定然要從彆的地方找補了。
每每到這個時候,最富庶的鹽務定然是首當其衝。
在兩淮為官多年的林如海,這點政治嗅覺還是有的,這些天往來剿滅私鹽的同時,也去官辦的鹽場多看了看,是不是走明賬的鹽引還是大多數,免得在這種關頭被下麵的人上了眼藥。
離府五日,算著時間,嶽淩也該到蘇州了,所以林如海也期待著回府能收到林i黛玉的書信,講一講近況。
可一入門,卻見兩個姨娘捧著一本裝訂精美的書冊,正一同讀著,還竊竊私語似的討論著什麼。
平日裡她們兩個都不是好讀書的,今日竟然沒做些個女紅而是在堂上讀書,實在是稀奇古怪了些,林如海還以為她們是開竅了。
林如海作為探花郎,當然也愛詩詞歌賦,隻是以前有賈家大姑娘賈敏在,兼有才情,能琴瑟和鳴。
這些姨娘皆為貧苦出身,隻是識得些字罷了,所以林如海也有段日子未曾與人探討過文采了,而今日兩人為了自己的喜好竟有了轉變,林如海自然心喜。
見是老爺歸來,兩位姨娘正要將書冊放下,來身邊伺候,卻聽林如海道:“你們繼續看吧,平日裡多讀些書目是好的。”
兩位姨娘相視一眼,皆是嘴角一彎,偷偷笑了下。
緊接著,林如海自己褪去了官袍,用門前的水盆淨了麵,再往裡麵走著。
一麵擦手,一麵還不忘問道:“你們看的是什麼書?《詩經》還是《離騷》?”
白姨娘收斂起笑意,搖頭道:“都不是。”
“都不是?”
林如海望著這薄薄一冊,怎麼看也不像是《全唐詩》等書目,不由得好奇的走過來,“都不是?那你們這看的是什麼?”
兩位姨娘讓出位子來,引林如海來到中間後,便侍立在兩側。
將裝訂精美的書冊遞給了林如海,讓他獨自觀看。
“這是‘滄浪雅會’上的詩冊集,老爺可先猜一猜,是誰人奪得的詩魁?”
林如海望著這封麵,也沒急著拆開,眉頭一皺道:“原來是這等書目,今人作詩,不過多為仿古,隻用辭藻堆砌,根本不得其意,便是得一佳句也難。你們若當真對詩詞有了興趣,不如去看《全唐詩》的好。”
“至於這詩魁,也是空有泛泛之名罷了。徐家徐耀祖主持此會多年,為得便是他的兒子有朝一日在文壇能有些名聲,助力之後在仕林闖蕩,想必這詩魁的定然非他兒子莫屬了。”
“這些人也是可恨,好端端的詩會,卻要成為他們成名的陪襯。”
林如海搖頭歎了口氣,這等世家大族旁人忌憚三分,他是完全不放在眼裡的,隻是對文人雅會由他們肆意捏造玩弄,而感到不滿。
周姨娘噗嗤笑了一聲,搖頭道:“不是,老爺猜錯了。”
“哦?”
聽得說他猜的不對,林如海才麵色一轉,略感到些意外。
“難不成,徐耀祖操勞幾十年,還偏偏要為彆人做嫁衣,那他就更蠢了。”
林如海饒有興致的展開扉頁一觀,便見得前頭書了兩排大字,“奉安京侯之命,收錄滄浪雅會佳作三十二首。”
“難道他們是為了拍嶽淩的馬屁,給嶽淩選了個詩魁?”
林如海搖搖頭,隻感覺這夥人頗為無聊。
等到翻到了第一頁,卻見得一首名為《秋窗風雨夕》的樂府詩。
林如海對嶽淩的才情還是稍有些了解的,當知曉他的判斷又出錯了。
樂府詩難度大,《春江花月夜》為千古名篇,何人敢在這等文人集會之地,擬此詩格韻律。
不說這人是狂妄自大,也是太自取其辱了些。
可林如海一遍通讀下來,其中用詞多為閨閣之物,勾勒出了一個淒苦女子悲春傷秋的形象,更像是有柳三變之態,頗為奇妙。
林如海止不住的頷首,讚揚道:“這首詩不錯,倒是能當得起詩魁的名號。近來江南才俊來巡鹽禦史衙門登門造訪的也不少,可大多是求問經史文集的,實在少了些鐘靈毓秀之氣,我倒沒看出何人能寫出這等詩篇的。”
“倒不知是何人所作,這等才子,我竟不相識。”
白姨娘笑道:“是相識的,老爺不妨往後麵翻翻。”
白姨娘一句話,又增添了林如海幾分興致,翻到詩詞後的注釋,才見得此詩作者署名為:“兩淮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女。”
或許因為是女子所作的原因,故意沒在第一頁就顯露出詩作者的名諱,閨閣小姐又忌諱閨名被外人得知,便也隻能如此署名。
大部分人拿到了這一本書目,也是如同林如海一樣,先驚歎於詩篇遣詞用典的精妙,而後看到為女子所作,便愈發驚歎了。
這就是這冊詩冊,故意要塑造的一個效果。
曆史悠久的滄浪雅集,既然有了一個女詩魁,有這麼大的噱頭,名聲本就不低的滄浪雅會,其中的事跡早就在蘇州城廣為流傳了。
林如海心中也是澎湃不已,為自己的女兒感到高興。
可激動之餘,又不禁皺起眉頭來,“為何玉兒在那雅會上?”
此事注釋後麵也有寫。
“林禦史之女與安京侯共同參會,出入成雙,恩愛有加,且共同為詩會留下筆墨,冠絕群雄,是為雅會上的第一樁美談。”
“林禦史之女相伴安京侯左右,自京城來到蘇州,三千裡之遙情意深重,途徑揚州府卻過家門而不入,隨安京侯先奔赴蘇州救災,穩定民心。”
“得如此賢內,安京侯必然能為蘇州改換風氣,下麵請讀安京侯所作詩句,《任蘇州題滄浪亭》!”
林如海眉頭緊皺,顯出了一個川字在臉上,雙手攥著詩冊,若不是詩冊是精壯,用紙良好,此刻已經被林如海撕掉了。
“好,好,好,好一個出入成雙,恩愛有加呀。嶽淩,你做的好事。陛下賜婚也就算了,還沒幾個人知道,這造將事情鬨得這麼大,鬨得江南皆知,你是想生米煮成熟飯不成?”
林如海氣得嘴角抽了抽,拍案起身,道:“來人,備船我要去蘇州!”
兩個姨娘忙將林如海拉了回來,奉上茶水安慰著,“老爺,您彆急呀。如今蘇州的情況才穩定下來,您公務也繁重,不能因為一己私欲就去興師問罪吧。”
“而且安京侯作為如今陛下最為信重的臣子,想必到江浙是有大事要做的,怎會隻在意這兒女之情?”
兩句話,林如海的氣息稍稍平穩了些,白姨娘以為有效,就繼續寬慰道:“老爺您仔細想想,您當初賞識安京侯,還為他舉薦給陛下,不就是因為您認定他和您是一樣的人嗎?”
林如海瞪眼道:“我和他一樣?我沒他這麼無恥?!我去請帖邀他來,他不來也就算了,先是讓玉兒代書請辭信,後又大張旗鼓的宣揚出去,當我是什麼了?”
白姨娘頗感壓力的揉了揉腦袋,示意周姨娘為林如海按按肩,又開口道:“不是說這方麵,在為官上,安京侯是個清正的人,定然以公務為首要之重。這等雅會的小事,想必不是他來做的,定然是下麵人揣測之下的胡編亂造。”
林如海輕抿了一口茶水,沉思不語。
林府管家韓大聽得動靜趕忙來到堂裡,卻一入門見得兩個姨娘都在侍奉,還不斷給他打著手勢,便又退了出去。
林如海倏忽開口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