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黨入京的是孫逸才的求救信,同一時間嶽淩從蘇州發出的奏報也同一時間抵達了皇城。
江浙的官場究竟有多糜爛,在隆祐帝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有所了解,不然他也不會費了大力氣將林如海插入兩淮鹽業,如同一根刺。
而眼下,多年親政隆祐帝也算是掌控了局麵,江浙的問題遲早需要直麵。
可若是深究起來,必然少不了先帝朝的爛賬和壞賬,即位後再言先帝朝的不是,隆祐帝也很難做出這種事來,皇家或許無情,但還是要做出遵循孝道的表率。
當隆祐帝接到嶽淩的密報之後,心喜之餘,也做足了心理準備。隻要事情不算惡劣,他便會讓嶽淩將獲罪之人全部就地懲處,將首惡除去,江浙之地交由嶽淩治理一段時日,循序漸進的肅清官場。
可展開信紙之後,隆祐帝的眉頭再也沒能舒緩開。
“羅織罪名,製造冤案,毀堤淹田?”
隆祐帝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不怒反而生笑,雙臂顫抖,將密信放在禦案之上,慢慢撫平著本不存在的褶皺,更像是在壓製著內心的怒火。
這反常的景象讓一旁陪侍的夏守忠摸不準情況,低著頭不敢問詢。
隆祐帝心裡如明鏡,若是這密信的內容公布出去,舊黨必然遭遇滅頂之災,整個東南之地都要掀起驚濤駭浪。
或許當下正是將所有抵製新政的官員排除在外的好機會。
可一個朝堂的內部,並不是涇渭分明,除了舊黨新黨隆祐帝有意分化出的兩派,更多的官員還是持有一個觀望的態度,而不願意涉入太深。
眼下,新黨的新政未有成效,還得罪了不少皇親勳貴,舊黨仍把持著許多賦稅重的地區,隆祐帝眼下還要靠他們在當地編織的關係網,來供給國庫虧空,改稻為桑就是一次嘗試,也是給舊黨一次機會。
隆祐帝想要按照嶽淩所言,去推行新法,可是新法是長久之計,或許三年,五年推行下去,國庫還未見充盈。
皇權不下縣,就是厘清魚鱗冊這一項的花費,都是個天文數字。
隆祐帝徐徐圖之,就免不了再忍受著舊黨來為他供給銀兩,如今真是讓他陷入了兩難。
密信還未讀完,除了朱懷凜冤死獄中和毀堤淹田兩樁大案的奏報,在之後嶽淩還列舉了這四年來,在浙江小有成效的改稻為桑國策,所賺取銀子的賬目。
“四年間,蘇杭織造局共添織機四千架,多產出絲綢五十二萬匹,折合白銀七百八十萬兩,其中歸於國庫兩百六十萬兩……以上皆有賬目可尋。”
“表麵浮華,遮掩了當地富商、縉紳借此大肆鯨吞土地,致使享有魚米之鄉美譽的杭州糧食大幅減產,餓殍遍地,不得不往蘇州借糧。他們同官府壟斷絲繭交易,壓低生絲價格,致使改稻為桑的百姓,根本沒能從中獲利,最終隻得變賣田產,淪為織工。”
“江浙官場,沆瀣一氣,其中樹大盤深,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改稻為桑實為其盤剝百姓的利刃,這把利刃隻差一毫,便繼續割在了蘇州百姓身上,還望陛下明鑒。”
隆祐帝慢慢合上了眼,靠在椅子上深吸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七百八十萬兩,歸於國庫兩百六十萬兩,哈哈哈,很好,他們真是有一套。”
侍奉一側的夏守忠並未聽清隆祐帝說了什麼,還以為是聖上有了吩咐,當即伏地叩問道:“陛下方才說了什麼事,奴婢剛才沒聽清楚。”
隆祐帝拍案起身,指著密報怒道:“朕念他們新添進項不易,大開方便之門,準許五年不繳納稅賦,甚至宮中都未曾多要了一匹布,他們竟敢隻分朕三成?!”
夏守忠顫抖著身子,也不敢搭話,隻是額頭貼地,心裡也在咒罵這群蟲蠹。
隆祐帝怒不可遏,繼續道:“你起來,看看他們做的好事,魚肉了朕的子民,錢都收進了他們的口袋裡,罵名由朕來擔!”
“打著織造局的幌子來買田,打著國策的幌子來欺壓百姓,百姓會罵朕是個昏君,罵朕昏庸無道!”
怒吼了一遍,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重咳。
夏守忠連忙起身,安撫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保重龍體。如今東南有安京侯坐鎮,定然不會再出亂子了,陛下下旨要其整治,必然能恢複陛下的盛譽。”
隆祐帝一手扶著禦案,一手扶額,隻覺眼前一片暈眩,許是動了怒氣,腦中也有些混亂。
正在此時,本該在後宮的皇後來了乾清宮。
經宮女傳稟了一聲,皇後便徑直入了乾清宮,來到了大殿前。
這本是不符合後宮規製的,外臣們聽聞後也有彈劾之聲,奈何皇帝皇後關係太過親近,二人全都置之不理,便也無人再理會了。
還未登殿,便聽得殿上隆祐帝的咆哮聲,皇後都不禁加快了些腳步,自己提著厚重的宮裙走了進來。
兩邊儘是受驚跪伏的宦官,隻有隆祐帝自己站在禦案前,臉上還是盛怒的模樣,漲紅了臉色。
見得皇後入內,隆祐帝才憋出了些笑容,緩和了語氣問道:“你怎的突然來了?”
皇後朝著夏守忠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全都退出去。
夏守忠當即會意,攜著一眾宮人儘皆離場,殿上隻剩了這一對老夫老妻。
皇後挽著隆祐帝的手臂,又將他引入了龍椅,按捏著肩頭,略帶了些責怪的語氣道:“今日早就說好了,要考教珵兒、翊兒、諶兒他們三個的課業,卻遲遲不見你這個當爹的來,我便等的急了,來看看陛下在做什麼事。”
隆祐帝語氣含著歉意,訕訕笑道:“是,是朕疏忽了,臨時多了些事,一時忘記了。”
皇後眼光撇向禦案,分辨出是嶽淩呈上的奏疏,不細看也能猜得到一二了。
“江浙真出了大事?陛下倒不必心急,這不正證明了,陛下讓嶽淩去是對的了?既然有他坐鎮,陛下還有什麼好憂心的。”
同樣的話,在不同的人口中說出,效力完全不同。
隆祐帝鬆了口氣,麵上再沒了慍怒,反問道:“沒有嶽淩,這般大事江浙竟也瞞報,全不讓朕知曉,這江浙還是朕的江浙嗎?”
“話說回來,嶽淩在江浙也未見得有多好做。接下來,他肯定要抓這幾個首犯為典例,可江浙幾座大城,人口百萬,官吏數以千計,又跟當地世族盤根錯節,定然與其對抗,屆時便是想做些事,也難有可用之人。”
“江浙是賦稅大省,要動,又不敢深動,國庫如今本就有虧,若是再收不上江浙的賦稅,彆說新政了,新年還不知如何過。”
皇後接口問道:“那按照陛下的意思,還縱容他們如此?”
隆祐帝搖頭,“朕對嶽淩所描繪的新法深信不疑,可與朕同心之人,身正清白在這朝野中還能尋出幾人?大昌一京十四省,需要那麼多官吏,便是將江浙的這批人都拉出去砍頭,誰能保證再度換上官帽的人,不會比前者更貪?”
“直到現在,朕還沒尋到一個好辦法,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隆祐帝捂嘴輕咳了幾聲,皇後轉來身邊,與隆祐帝同坐了一處,沏茶奉水,寬慰道:“如今陛下才主持了一次科舉,人才積累的還不足,往後肯定會向好的。眼下,國家危難,讓他們吐出原本吞沒的銀子,也並不過分。”
念及此,隆祐帝又不禁生笑,“他們真是做得好事,朕推行的國策,竟然隻能分其中三成,朕還曾在朝堂上,褒獎過他們,真是好笑。”
沉了口氣,隆祐帝便就寫起給嶽淩的回信來。
“此事全權交給嶽淩去辦,朕信任他,定然會有輕有重。”
“免得他在江浙辦案受阻,而且隻他一個人在,實在容易招致當地所有勢力的反抗,朕必須得給他派幾個人手去分擔下壓力。”
“織造局有關宮裡的事,便讓陳矩去走一遭,審案再遣都察院副都禦史王憲之,今科狀元蘇墨筠也不必在翰林院修書了,正值此風雲變幻之際,當出去在嶽淩身邊曆練曆練,任蘇州知府吧。”
皇後捂嘴輕笑道:“這狀元郎大了嶽淩恐怕不止十五歲,竟讓嶽淩帶著他曆練。”
隆祐帝也是搖頭隨著笑,“嶽淩為人穩重,總是讓朕忘了他隻有及冠之年,便是蘇墨筠能學到嶽淩幾成的本事,鎮守住江南也足夠了。”
“除此以外,朕倒是還有些憂心嶽淩的人身安全。畢竟在滄州,隻是些商賈就敢通倭,這些世族暗地裡還不知會有什麼算計。給予嶽淩東南之地的兵符吧,可調動一切他能調動之兵,也算是他布設海防,防患倭寇的本職了。”
寫好了回信,隆祐帝卻又想起一事,“對了,林如海之女今年幾歲了?”
皇後思慮了下,道:“應當有十二歲了。”
“十二歲?倒還是小了些。”
“十二歲還小嗎?十二歲臣妾已經入府了。”
隆祐帝又拉著皇後的手,笑笑道:“皇家還是有些不同的。倒是林如海,前一次收了朕的詔書,這段日子竟然也沒寫一封信回來,是兩淮鹽務果真繁忙,都忘了給朕回信?”
“朕倒該給他再休一封,讓其不惜一切,配合嶽淩在江浙行事。”
……
蘇州府衙,
滄浪雅會一事在城中傳揚開來,最為之震動的便是官場上。
衙役在門前身子站得筆直,兩麵班房中都在勤勤懇懇的忙於公事,卻噤若寒蟬,十分肅靜,都怕給初到蘇州的安京侯留下不好的印象。
等到嶽淩真的來到府衙門前下馬,立即便有似等候許久的府丞範鵬程迎了出來,當麵作揖行禮道:“下官蘇州府丞範鵬程,見過侯爺。”
嶽淩微微頷首,“免禮,昨日滄浪雅集上所抓之人,可有提審過了?”
範鵬程垂首小心答道:“未得到侯爺的命令,沒敢輕易審訊,如今都關押在大牢之中。”
嶽淩上下打量著範鵬程,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寬大的官袍在他身上似不算太合身,一股儒生氣度,麵相看不似是個作奸犯科者,但人往往是知麵不知心。
“有關朱知府的死,你知道多少?”
來到了府衙大堂,嶽淩不問其他事,先試探的問起了自己,這讓範鵬程心底大駭,差點就要跪地喊冤。
嶽淩示意左右為他抬了張椅子,才令他心下稍安。
“下官不敢隱瞞分毫,起初在朱知府反對改稻為桑時,我等是有不解,但也未曾協助錢仕淵等罪臣逼迫朱知府。待朱知府下獄之後,府衙中大小事都由替代他的孫逸才來做,孫逸才為人貪婪,下官不屑與之為伍,全無參與他的事項當中,還望侯爺明鑒。”
“這麼說,你是這江浙官場的清流了?”
範鵬程才抬起的頭顱,又垂了下去。
江浙這曾鐵板一塊的官場,將為官者一個個全砍了或許會傷及無辜,但隔一個砍一個定然無法肅清全部蟲蠹。
範鵬程緊抿著嘴唇,不敢應答。江浙官場上,能夠時刻協調一同做事,本就因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利益集團。
牟利,便是所有人的共同的目的,所以他們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出毀堤淹田這種事。
因為隻有所有人的都得利了,大家的口徑也能一致,至於遠在京城的皇帝,一時間不會得知確切的消息,而最後即便留意了其中貓膩,也會被他們孝敬上的五十萬匹絲綢而堵住了嘴。
對於大多數的皇帝而言,平民的損傷,也隻不過是個數字而已。久在深宮的皇帝,能對百姓的困苦有多深刻的體會?
在這種背景下,範鵬程再如何也不敢說自己身家清白,他或許沒有推波助瀾,但也能治一個知而不報的罪名。
府丞作為一府的二把手,正有監管之責,與這些士紳商賈往來密切。依照《大昌律》十匹絲綢便可徒一年,三百匹便可流放三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