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今日對於臨海道極為特殊。
花神遊的最後一天,沿街走向不論男女老少皆在門口翹首以盼,等著可以讓他們強身健體的仙家瓊露出現。有年幼的孩童尚且不知‘無根水’究竟是做什麼用的,隻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在黑夜裡與阿爹阿娘道:“我們家拿好大的壺呀!仙人姐姐會給我們盛滿嗎?”
他阿爹憐愛的撫著少兒的鬢角,哈哈大笑:“當然會。”
“花家主說過,這些東西應有儘有!”
在他們閒言碎語的閒嘮中,走巷的儘頭露出星點的亮光,頓時所有人都振奮起來,“花家主來了!”
“仙人姐姐來嘍!”“今年我家一定要多拿些無根水!”
盛滿無根水的巨大水壇被緩緩運來。
花慕晴在依稀的雨中抹開臉上聚落的雨水,看著人影錯錯,抬聲嗬道:“都在家門口等著,不要急,全都有!不要亂跑!”
原本混亂的場麵在這聲嗬令下有了幾分規整。很快舀水聲響起,花家子弟開始陸陸續續為凡人紛發藥水。
一處荒屋巷口,有兩道人影悄無聲息看著此處的動靜。其中一個麵容清秀,凝眉看著花家之人的舉動開口道:“那水看起來如此稀淡,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是對凡人身體有用的藥?這花家果然有異常。”
而另個聲音則有些緩慢,點了點頭,半晌才道:“的確如此。”
“……”
沈向晚扭頭看了洪玄一眼。
他眉頭皺得更緊,想說什麼,但顧及他的身份,最終還是憋了回去。
尋常的修真子弟跟隨的仆從,大都是與主人年紀相差無幾的夥伴,而師兄這個仆人,從上輩子沈向晚就覺得他實在是過於老成,說句話的反應都極其訥訥,時常是不動如山,這一半天和他待下來,沈向晚險些被這麼零星蹦出來的幾句回複給憋死。
大師兄性格這樣寡言,不善解釋,不會是因為和這王……玄武相處導致的吧?
糟心地收回視線,看到花家人越發走近,沈向晚和洪玄掩去身形,在他們路過時悄無聲息舀了一勺所謂的‘無根水’。
此事夜風吹拂,一直稀稀拉拉掉落的雨終於有要停的趨勢。
走巷兩旁的柳木隨風飄揚,此時發出簌簌的響動,就像是矗立兩側詭譎注目著一切的倀鬼。
沈向晚抬頭看了一眼,不適地皺了皺眉,正待細查看這‘無根水’裡究竟是什麼東西,卻餘光忽然看到什麼,他瞳孔霎時一抖,眼眸睜大,立即將無根水丟進洪玄手中,什麼都不顧的踏水跑了出去。
莫清嵐將陷入昏迷的男子放置在乾淨的地麵,正欲伸手,忽覺一道急促的步伐,神色微動,消去了身影。
匆匆跑來的人自然是沈向晚。
他氣喘籲籲,而來到此處卻看到這裡空無一人,往前走了幾步,卻被一絆,低頭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男人。
“師兄?”他道。
無人回應。
沈向晚喉結滾動,好半會兒,俯下身費力將昏迷的男人扛起來丟進附近的稻草叢中,像是怕彆人發現藏著一般,拿了不少枯草將人蓋了個嚴實,不放心的疊了又疊,疊完又道:“師兄?”
莫清嵐眉宇凝起,在他身後現身,啟唇道:“你在做什麼?”
沈向晚聽到聲音立即轉過臉來。
看著他極為期艾與孺慕的視線,莫清嵐頓了頓,眉頭皺起。“你……”
“師兄是從穀中出來了嗎?可是在調查花家之事?”沈向晚轉過身,立即將方才丟進稻草叢中的男人扒了出來,極為勤快地又扛到莫清嵐身前,臉上帶笑道:“師兄查,我幫師兄放風。”
莫清嵐:“……”
按照原本,他該會懷疑自己行動不軌,如今為何?
莫清嵐臉色劃過幾分遲疑。看清他細微的舉動,沈向晚視線閃避,默然縮回手指,喉結滾動。
“洪玄呢?”莫清嵐道。
沈向晚一愣,趕忙道:“方才還在後麵。”
而他扭頭,後麵卻沒有人跟著,想來是自己剛才跑得太快將人甩丟了,他舔了舔嘴唇,連道:“我去將他帶過來。”
說完,橫衝直撞跑來的人又扭頭離開了。
莫清嵐原地站了一會兒,無法知曉沈向晚如今舉動的意義,便不再多想,收回視線,俯身查看昏迷的男子體內的情況。
靈力自他指尖出現,隨著男子呼吸的氣息絲縷滲入。幾息之後,莫清嵐眼眸輕動,將靈力收回,神色微沉。
洪玄跟著沈向晚趕來,與莫清嵐行禮:“主人。”而抬頭卻看到眼前人麵色沉疑,他頓了頓,道:“主人可是發現了什麼異常?”
莫清嵐抬頭看向他們,開口道:“這些人體內沒有祟氣,卻有些其他東西。”
在此前,洪玄被派離給臨海道的凡人食用八頭鯤丹藥時,莫清嵐就對這些凡人的身體產生過懷疑。祟鬼這種非人之物,想要藏匿於世的辦法屈指可數,而‘人祟’便是其中之一。
祟鬼,名為‘鬼’,其終究屬於鬼類,凡間有傳言說,祟鬼最初始的模樣,應是鬼界不死的惡鬼。
民間傳言的真實性有待考量,但實際上——祟鬼,在萬物論上,確實屬於無形的死物。
凡人先天具有活氣,活死相衝,如若祟鬼的死氣較弱,那凡人的活氣就可以將之遏製,即便有司銀在,也難以輕易探出。
洪玄不解,皺眉道:“除了祟氣,這些凡人體內還能有什麼……”
卻在此時,長鞭的破空聲乍響。莫清嵐麵色頓變,身體便在原處消失。
他離開的瞬間,地表在玄光之後轟然出現震耳的碎裂聲。
莫清嵐的身影再現,那鞭風頃刻就橫掃而去,幾息之間交手數次,長鞭卻像是長了眼般總能預判到他的位置。最終避之不及,衣服擦裂的聲音響起,沈向晚頓時神色大變,“師兄!”
溫熱的血液從肩旁流出,莫清嵐沉眸,指尖微轉
觸上那隻藤鞭。
鞭風自臉側擦首而過,星點的幽火出現,刹那間由點延伸為一道通明的長線,飛刃的長鞭被他牢牢握入手中,陰火幾息間便吞噬而去,卻在十尺之後驟然崩裂!
藤鞭的殘渣在他的手中被燒為灰燼,莫清嵐沒有情緒抬眸,聲音薄冷。“花家主如此行徑,可有失大家風範。”
這句話落,暗色中響起一道冷笑。
在黑暗中的人收鞭走出來,臉色極為低鬱,紫衣英眉,赫然是花慕晴。
“大家風範?”花慕晴冷笑:“我倒要問問你們幾個,在我臨海道重傷凡人百姓,又意欲何為?!”
柳樹之聲簌簌,黑夜燈影之下,無數的花家弟子悄無聲息出現將他們包圍,洪玄立馬走來,沈向晚更是急切,到了莫清嵐身邊便看向他被血染濕的肩膀。
兩波人對峙,氣氛變得無聲緊峭。
花慕晴握緊手中藤鞭,“不說?那就休怪我不客氣!”
她長鞭揚起,企圖再次攻來,卻驅鞭的一瞬,忽然察覺到身後逼近一道沉冷的氣息,頓時心悸格擋,卻一切已遲。
手腕被重擊,藤鞭刹那鬆手掉落,呼吸的瞬間花慕晴喉嚨便觸上了不帶任何溫度的手指。
花慕晴瞳孔當即擴大,立馬掙紮:“你!”
莫清嵐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沒有任何情緒:“花家主,還是不要掙紮的為好。”
微弱的掙紮被輕易卸下,男子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與絲縷如蘭冰涼的氣息就在鼻息,花慕晴心跳急劇,此刻才恍然意識到——
與她動手的人,是九淩宗的聖君,是如今大陸唯一一個,百歲之下的金丹巔峰者,他們之間差了整整一個境界。
她的攻擊,無疑是以卵擊石,沒有半分勝算!
“家主!”花家子弟此刻皆神色頓變。
莫清嵐輕輕抬手,目光看向在黑夜之中搖曳森寒的樹影,啟唇:“花先祖既然已經來了,何必藏頭露尾,不敢在人前現世。”
這句話落,周遭簌簌的聲音恍惚停止。
非人之物在地上攀移的聲音越發逼近,莫清嵐抬起眼瞼,陰火墜在地下形成一道幽蘭色的火焰波浪,波蕩開來,叫人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藤蔓。
悄無聲息出現在四處的藤蔓,從人的腳側、石旁,甚至是聳立的樹上縫隙穿梭,幾乎將此處完全包圍!
因為陰火,扭曲的藤蔓無法再靠近,回蕩在此處空間的笑聲響起,讓人汗毛乍起。
“倒不愧,是他的弟子。”
劍指莫清嵐他們幾人的花家弟子看著眼前之景麵色變化。徒承師名,如此龐大的陰火現世,這世間獨有一位,他們自然認了出來。
而隨著他們的神色變化,花寂行的聲音卻越發陰冷,“老夫現在倒想知道,你是如何發現的。”
“難道我花家,出了叛徒不成?!”
就像被敲打,眨眼間花家弟子臉色的怔疑便消失不見,轉而變成了深深的敵視。
花慕晴感覺到身後之人發出了很淡的笑聲。
“花先祖恩威並施,禦下有方。”
莫清嵐抬首,緩緩道:“卻不知效忠的,究竟是花家,還是一個……尚未出世的惡鬼?”
這句話落,周遭的氣息變得更為陰沉。
翻湧的怒火似在醞釀,散發出讓人極為心悸的威壓。
那股威壓濃厚,即便洪玄也隱約感覺不適,眉頭緊皺,低道:“主人,此人的修為,在我之上。”
洪玄修煉年數千百,如今堪入金丹後期之門。而在他之上,便是和莫清嵐一樣的金丹巔峰。
不瓊大陸,曆經祟世之亂,如今金丹後期者不足百,金丹巔峰者更是極為稀少,元嬰之上,已成名門之祖。花家是在修真界勢力排名之中尚未入百的彈丸之宗,竟然有如此修為的先祖,怎不讓人心中生駭。
密密麻麻的藤蔓蔓延而來,逐漸融合,化成一道人影。出現之人姿態猶如年歲過百的華發老人,一雙枯木般的雙眼此刻猶如鷹眼,冷冷盯著莫清嵐,聲音極為陰沉。“聖君大人,慎言!”
花慕晴還在極力掙紮,沈向晚上前,從儲物囊中取出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捆仙鎖,牢牢將她捆緊打了個死結,小聲與莫清嵐道:“師兄,我幫你按著她。”
比起其他修為微末之人,身為氣運之子的沈向晚麵色紅潤,絲毫不受影響。
莫清嵐頓了頓,鬆開了鉗製著花慕晴的手。
他抬起眼眸,繼續開口:“先祖曾應允為我等尋諸仁,不知結果如何?”
花寂行冷聲道:“你如果在花家老老實實待著,諸仁之事,老夫未必不會告訴你。”
莫清嵐卻淡漠道:“告訴我,還是告知受製於‘夫人’的傀儡?”
聞言,花寂行臉色微變,“你還知道什麼?!”
知道什麼。
這個問題叫人不覺生笑。
莫清嵐偏首,語氣平緩:“花先祖指的是我知道諸家昔念花的來處,知道如今的人間還有無數祟生。”
“還是——知道當年疫鬼的那幾個部下,如今全都苟活於世?”
這句話落,花寂行的表情終於劇變,眼眸之中滲滿陰寒看來。沈向晚聽清也神色變化,立即轉首看向莫清嵐。
前世諸家之事,是有人彆有圖謀?
而過去讓人陷入泥濘、無可掙紮的一切,卻被聲音淡漠的人一言掀過,似乎並不在意。
“花先祖,”莫清嵐尾音挑起,“所謂寄生,或許並非是某個祟鬼,而是……被諸位下在凡人體內的東西吧?”
最後一句話落,猶若投入深潭的巨石。
一刹時波瀾橫生,即使是受製於人的花慕晴也在此刻抬首看來,咬牙切齒:“你胡說什麼?!我花家長年駐守臨海道,何時做過殘害凡人之事!”
莫清嵐垂眸看向她,
他玄冠墨衣,視線掃過麵容各異的花家子弟,淡漠啟唇,“並非花家人?那傳言中另外一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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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所聽聞。”
卻‘聞’字未消。
霎時一道洶湧的風浪赳起。
莫清嵐側首避過一隻長刃,手中陰火劍影流光逼去,一股交鋒濃鬱的威壓瞬間蕩開,轉瞬耳鳴目暗,花寂行終於動手。
……
金丹巔峰者動則聲勢浩大。
激起的煙塵蔽天,雨後堪明的弧月尚未泄出月華便被交鋒的靈力壓下光輝。
眨眼間二人已然交手數次,空氣產生的震顫就像天公怒號,讓附近的凡人不由注目過來,麵容驚變地議論紛紛,“這是發生了什麼?”
“還要下雨嗎?”
“天上……是天上有人在打架!”
花慕晴呼吸急劇起伏,轉首與如今麵上怔然,顯然沒有反應過來的花家子弟道:“去攔著要出來的凡人,不要讓他們亂跑!”
“家主,我們離開那您呢?”
“不用管我,快去!”
花慕晴幾道喝令,花家子弟縱然擔憂,但最終還是聽命紛紛離去。
沈向晚冷眼看著,但也並未阻止,抬眸看向天穹交鋒之人。
所有人離開,花慕晴才冷靜下來,抬首看了許久,開口道。“他贏不了先祖。”
沈向晚視線絲毫不移,冷嗬:“老老實實當你的階下囚。”
花慕晴沉默下來,最終闔眸,不再多言。
時間慢慢過去,沈向晚目光緊緊看著天邊,而卻在眨眼間,忽看到一縷自花寂行體內滲出的黑氣,他麵色立變,“那是什麼?”
洪玄端看許久,凝眉道:“祟氣。”
沈向晚駭然:“花寂行體內怎麼會有祟氣?他到底是什麼東西?!”
卻無人回應。
沈向晚視線落在花慕晴慘白無色的臉上,幾息變化,倏想到莫清嵐方才所言。
他快步到那昏迷的凡人身前,探入靈力去查探。
沒有祟氣……什麼都沒有。那為何——
卻在眨眼間察覺到什麼,他的神色頓滯。
此人的體內,大腦之中,竟然有一道異於常態的脈搏。
是活物,在跳動,不斷汲取著他的生息。
沈向晚想起什麼,闔上眼,沉心探去。
須臾的功夫,他的額間析出薄汗,倏然睜開雙眸,快步走到花慕晴跟前,毫不留情拽緊她的衣領,厲聲嗬道:“你們在凡人體內下了寄生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