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棋局(1 / 2)

昏天暗地的黑獄,成群結隊的黑霧如同萬裡高空的遊雲,悠閒自在地流淌。

偶爾有一縷魔氣穿透和光的身體,她全神貫注,全身戒備,生怕被引誘、陷入心魔幻境,然而除了一股透心涼的冰寒外,彆無其他。

仿佛隻是一片冰冷的寒霧,縹緲於雪山之巔。

而那人立於雪山之巔,盤腿而坐,山頂的強風吹不倒他,萬年的孤寂動搖不了他,山崩地裂、海枯石爛,他一直坐在那兒,絕世孤立。

洲九捏出一抹關於西瓜師叔的神念,命它同自己下棋。

他神情閒適,捏住棋子,一枚、一枚下著,時而蹙眉,時而舒展,這幅姿態不像是被囚禁萬年的魔頭,反倒像是獨立於山林的隱士。

和光的到來,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徐徐陰森的寒風吹過,吹動了包裹住他周身的黑霧,露出蒼白的肌膚來。

和光這時才發現,他的喉嚨、鎖骨、心臟、四肢各鎖著一支鐵釘,一共九枚,鐵釘上刻滿了禁錮的古老的陣法。

剛剛他擒住她的手,大抵他能活動的最大距離。

得知這個事實後,她麵上不顯,心裡著實鬆了一口氣。

她的目光大喇喇地射在他身上,把他從裡到外看了個遍。

微蹙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沉下的唇角。

她的眼神每劃過他身上的一處,惡趣味地故意流連片刻,擾亂他的思路,然而他卻沒有任何反應,依舊端詳棋盤。

和光看著他,忍不住同曆史幻境中的談瀛洲比較。

兩人的臉並無區彆,然而見到他的第一刻,和光立刻確定了,他是洲九,不是談瀛洲。

兩人的神情都是運籌帷幄的自信,眼神裡都透露著傲世輕物的淡然。

但是,那眉眼促起的角度,下沉的唇角,每一個細微的不同點都在訴說著,洲九不是談瀛洲。

魔主的目標,原來真的這麼重要。

就這一點,能夠完全區分兩個人。

許久過後,也許是她的視線太過火辣,太過肆無忌憚,不帶一絲含蓄和迂回,像是把他剝光了,串在火堆上炙烤一般。

洲九無奈地歎了口氣,按了按眉心,終於抬頭看向她。

他動了動身體,把指間的棋子丟入棋甕,開口道:“小輩,你能解得開這局棋嗎?”

她還沒說話,就見他打了個響指,西瓜師叔的身影登時化為一陣黑霧,消散在風中。

和光緊緊盯住他打響指的手,咽了咽喉嚨,才走到他對麵,席地而坐。

這局棋已然到了尾聲,西瓜師叔的白子占了半壁江山,正在對洲九的黑子鯨吞虎噬,棋盤的黑子寥寥無幾,再如何掙紮,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洲九將黑子的棋甕推過來,語氣裡帶著笑意和感歎。

“人族有句話,棋法如兵法,局謀為上。那小子的棋路看似大張旗鼓,隻知吃掉眼前的棋子,實則粗中有細,從一開始便在布局。”

他微微搖搖頭,唇角牽起一抹笑意。

“等我發覺,已經成了一副殘局。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參詳,卻總是無法參透。”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小輩,你來試試。”

棋甕被推來,一枚晶瑩剔透的白子悠悠地飄在她手邊。

和光略微皺眉,總覺得哪裡有些奇怪,卻摸不著頭緒。

她伸手捏起那枚白子。

棋局中,白子還沒死絕,就算苟延殘喘,再拖一陣,也是能拖的。要不就集中一點突圍,要不就兵分兩路,一路犧牲,為另一路的存活做誘餌。

但是,無論怎麼下,大勢已去,隻是無畏拖時間罷了。

棋局不是戰爭,戰爭可以重整旗鼓、東山再起。

棋子就那麼幾顆,被吃了,就沒了。

和光沉吟了一會,回想起西瓜師叔下棋的思路,以及方才洲九擺棋的步驟,把兩人的棋路重新複盤了一遍。

不得不說,西瓜師叔的棋術確實厲害。

她摩挲了兩下白子,又丟回棋甕。

這是一局死棋,兩人心知肚明。

她眯眼看他,倏地咧嘴一笑,學著酒肆裡無賴地痞的口氣,粗俗地道:“我為何要接師叔的棋子?又不是寡婦遺產,哪有接盤的必要?”

麵對她的粗言穢語,他的眉頭皺都沒皺,唇角依舊噙著那抹笑意。

和光臉上笑嘻嘻,心裡媽賣批。

不愧是萬年的老狐狸,心思夠深,看不出一點端倪。

洲九揮揮衣袖,棋盤的棋子儘數撤去,他拾起黑子和白子的棋甕,擺在棋盤中央,不偏不倚。

“重來一局?”

他把黑子的棋甕推給她,從棋甕中抓了一把白子,伸到她麵前,輕微地點點頭。

這是讓她猜先,如果她猜他手裡的棋子是單數,就抓起一顆黑子。如果猜雙數,就抓兩顆黑子。

他的修為遠遠勝過他,如若想改變結局,隻需動一動神念,手中的棋子便會變化,她完全發現不了。

但是,他表現得一派清風霽月的模樣,又對下棋如此執著,想來是不會耍這種低級手段的人。

和光抵住後槽牙,思忖了一會,又抬頭看他,隻見他的手臂絲毫未動,連眼皮抬起的角度都未動分毫,似乎是捏造的假人一般。

和光輕哼一聲,在他驚詫的目光中,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奪走他手中的所有黑子,重新扔回棋甕中。

緊接著,以小雞護食的一毛不拔的態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撥來黑子的棋甕,把白子棋甕推給他。

“猜你媽的棋,就算規矩是長子抓棋,小輩猜。憑什麼是你抓我猜,就憑你被關了一萬年嗎?”

被諷刺一通,洲九非但沒有氣急敗壞,反而微微睜大了瞳孔,奇異地掃了她一眼,然後低低地笑了起來,仿佛被她逗樂了一般。

這般流氓的棋路,確實是舉世罕見。

就算是下九流的茶館酒肆,也沒有這般無賴的混人兒。

和光怎麼可能會羞愧得臉紅,她嘖了一聲,也不管沉迷低笑的洲九,徑自下了一步。

洲九笑完,按了按眉心,撚起一顆白子,也下了起來。

她無意間掃了一眼,那白子與他滿滿的五隻玄色戒指,同他一身黑霧,著實不配。

她索性撇開眼,看得心煩。

她不是西瓜師叔那般鋒芒畢露、劍指王城的人,棋路也是先試探,而後慢慢籌謀的類型。

瞧洲九之前的棋局,和她頗有幾分相似。

一開始,兩人一來一往,互相試探,玩得不大,像是庭院內的老者好友下棋,不像是針鋒相對的仇敵。

和光摩挲著黑子,玉製棋子的冰寒感一路傳到心底。

下棋隻是手段,明非師叔讓她進來,主要是想讓她看清洲九這個人,對他有個具體的印象想法,以便應對之後的政策方向。

她抬起眼皮,輕輕掃了他一眼,而後裝作不耐煩地動動腿腳,狀似無意地拋出一句話。

“攻破盛京城那一夜,你掐準了時間點,毒倒了所有禦寺宗廟的佛修,想必偽裝主持,在盛京城內窺探已久吧。”

他的眼睛黏在棋盤上,沒有為她的話語動搖,棋路絲毫不亂。

“有一段時日了,禦寺宗廟的禁咒遍布佛力,破除它們,花了些時間。”

啪——

和光重重擱下一子,玉棋與石盤相撞,黑子表麵碎裂出一道道縫隙。

黑子形成包圍之勢,和光毫不客氣地奪走幾顆白子。

洲九的眉頭微微下沉,緊緊盯著黑子的縫隙,似乎有些不喜。

她勾起唇角,加了一劑猛藥。

“聽聞禦寺的主持是長公主的麵首,被她□□已久,不知魔主每日進出皇宮,有沒有被長公主傳喚?”

和光的指尖顯出一抹佛光,撥開他周身的黑霧,撩起他的長發,眼珠子在他性感的鎖骨處流連了一會,而後彎了彎唇角,調笑道。

“畢竟主持長得不差,長公主也是傾城之姿,不知魔主有沒有舍身獻佳人?”

洲九麵容一僵,執子的手頓住了,接著掃了她一眼,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舍了又如何,沒舍又如何,一切皆是欲望。”

她輕笑一聲,啪地一聲落子,又截了幾顆白子,悠悠道:“魔主說得這般輕鬆,那是斷情絕欲嘍?”

暫時處於下風,他麵色不改,依舊從容鎮定,任她取走一顆顆棋子。

“斷情絕欲者,非人非魔,隻有天道才能做到。人族有七情六欲,天魔唯獨食欲難舍,魔主沒那麼厲害,不過對欲望不那麼執著罷了。”

兩人繼續一子一子地下著,黑獄裡沒有日升日落,沒有星辰變化,和光無從估計過去了多久,隻能按照棋路的多少,估算時間。

洲九不是個健談的人,但是隻要問問題,他一向會回答。

哪怕問題刁鑽,他也隻是隨意地笑笑,像是前輩看待小輩胡鬨一般,輕輕揭過。

通過細碎繁瑣的問題,和光一塊一塊補全了當年的曆史。

像拚圖一樣,四周的花紋是錦上添花的裝飾,越往中央去,那份精雕細琢的高深的圖案才慢慢顯露出它驚悚駭人的原樣來。

就像洲九這個人,表麵看是個和氣慈靄的老大哥,實際上城府比滄溟海最深的海溝還可怕。

兩萬年前,談瀛洲先是單槍匹馬摸進盛京城內,引誘禦寺的主持,暗中取代他的身份,摸清了禦寺宗廟的所有佛修,以及盛京城的地圖關卡。

借著禦寺為大業帝舉辦誕辰祝福禮的事兒,談瀛洲充分利用主持嫉賢妒能的心性,在誕辰禮之前,調走了盛京城內所有的野寺佛修,不許任何野禪佛修入城。

這一步棋下得這麼大這麼險,竟然也沒拉胯。

憑借主持沒臉沒皮的性格,硬是撐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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