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大夢初醒(三)(1 / 2)

夏枕風今年兩千四百餘歲,早已臻至大乘巔峰。修士年歲漫長,過往種種如浮雲,不會忘卻,卻也不會浮在心頭,隻會沉入記憶的最底端,說不定一生也難以再記起。

他一生中有過數段印象深刻的事情,第一件是七歲那年測根骨。

他出生在坤輿界邊陲的一座小鎮,深處大陸北部,最近的一座傳送陣在距離家鄉五十裡外的小城上。鎮上民風淳樸,不算多富裕,但也衣食無憂。

每一年,都會有宗門的管事親自來到小鎮,測試每一個年滿七歲孩子的根骨。這個條文寫進了法律,任何人不得擅自阻攔動手腳。規定運行了數千年,早已成熟,目的是不浪費任何一個人的天資。根骨測試完成後,身負靈根的孩子可以自行選擇修仙或不修仙,這是個人的決定。

那時,夏枕風還不叫夏枕風,他爹取的名字是夏雨,其中肩負著潤雨豐年、歲歲有成的希望。

直到那天,管事前輩測出他天生劍骨。

那一日,小鎮變得異常熱鬨,漫天遍野的飛劍、來來往往的仙鶴,他像從一個前輩懷中,被抱到另一個懷中。

天生劍骨,千年難遇。

他們期待著他能成為昆侖劍宗的支柱,成為像第一代昆侖劍尊顧鈞座一般,光風霽月、正氣凜然的正道領袖。

他們和藹地摸著他的腦袋,給他改了個名字,叫夏枕風。

枕著瀟瀟肅肅的清風,遠離塵土汙泥,不與紛擾繁雜的世俗接壤。他身上的期待從歲歲有成變成了光風霽月。

聽昆侖劍宗的長老們討論,前幾任天生劍骨的修士們驕傲自滿,雖然修行極快、實力強勁,但是修行到後期,心性跟不上,自高自大,難以有更大的作為,更彆說引領昆侖劍宗、甚至飛升了。

為了不步他們的前塵,不讓他自命不凡,夏枕風被留在了小鎮,直到最好的修行年紀,才會被接入昆侖劍宗。

為了他的安全,昆侖劍宗留了幾個修士暗中保護。

但是,意外發生了。夏枕風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昆侖劍宗立刻帶走了他,他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一想到塗鳴,他又覺得現在這樣也不賴。

要是沒有塗鳴,他怕是早就撐不住了。

八歲生辰那夜,他被擄走了。怎麼被擄走的?被誰擄走?一概不知。

他再次醒來時,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山洞內,身下是冰涼的水潭,仰起頭,躍過高高的黑色岩石,透過山洞頂端的大洞,一彎弦月閃著白色的冷光。

塗塗鳥的咕咕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塗塗鳥是坤輿界最常見的鳥類之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兒。

綁架他的人渾身裹著黑鬥篷,沒有露出一塊皮膚,從未與他說過話。那人每日隻做一件事,折磨他,在不殺死他的前提下,一個勁兒地淩虐他。

僅到小腿的水潭冰寒刺骨,山洞內起了一陣陣風,麵朝上舉起他的身體。

風凝聚成一道道利刃,劃在他的背部,準確地來說是劃在他的脊椎,劍骨所在一處,一刀又一刀。他從未受過如此痛楚,忍不住慘叫出聲。

黑衣人毫無反應,風刃也是如此,從未因他的痛楚深一毫厘、或淺一毫厘。

他疼得蜷縮成一團,不斷地使勁掙紮著,然而那風刃仿佛有意識一般,無論他怎麼扭動,永遠分毫不離地割在他的脊椎上,割在他的劍骨上。

他想,黑衣人如果想毀掉他的劍骨,何必這麼麻煩,一刀了斷他便是,為何要這麼折磨自己?風刃一層層疊加,終於碰觸到劍骨時,他甚至鬆了口氣,可以死了,終於要結束了。

然而,黑衣人停了風刃,幫他上了藥,傷口好得差不多時,又重新折磨自己。

他甚至想,這家夥是不是有心理毛病,自己沒有劍骨,就來折磨有劍骨的他。後來,他自己也能感受到何時風刃刮到了劍骨上,他心急如焚。

如果沒了劍骨,他要怎麼辦?昆侖劍宗的長老前輩們會不會很失望。

他仰起頭,山洞外日升日落、月圓月彎。

他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風刃一道道割在劍骨上,割了又好,好了又割,他像是被撕扯成兩半,在希望和絕望之間不斷正著。

日子長了,他終於突破了心理防線,忍不住大罵吵個不停的咕咕鳥,忍不住咒罵沒心沒肺的黑衣人。心裡一有這樣的念頭,他頓時一慌,又趕緊壓了下去。

他叫夏枕風,這個名字裡蘊藏著所有人對他的期望,他應該成為一個像第一任昆侖劍尊顧鈞座那樣光風霽月的人。要是顧劍尊的話,肯定一劍砍了那個宵小,打不過也會平坦接受這個事實吧。

顧劍尊絕不可能像他一樣,無恥地詛咒彆人,像地底的臭蟲一樣心有不甘而有無能為力。

他壓下了所有的不滿和咒罵,逼迫自己堂堂正正地接受這一切,但是心底的惡念揮之不去,一寸寸攀上他的心,擠壓著他的心緒。

他像是被撕扯成兩個人,在接受和咒罵之間不斷掙紮。

塗鳴是他被擄走一個月之後出現的。

那一夜的弦月同生辰時一模一樣,清冷的月光倒進山洞內,倒在他身上,像是漫天飛揚的鹽,抹在他背後的傷口上,刺得更疼了。

弦月尾端尖銳的鉤子,砰,一下紮破了他的心。

他徹底被撕裂成兩半。

耳畔響起了另一個嘶啞的聲音,“你不想罵人,我幫你罵。”

這個聲音蓋住了呼啦呼啦的風聲,蓋住了咕咕叫的塗塗鳥聲。

“你不想做壞人,我幫你做。”

當時他不理解這個聲音是什麼,很多年後他進入了九節竹,翻閱了許多文獻雜籍,才知道這個聲音是他的另一個人格。

在無窮無儘的虐待、難以忍受的痛楚、壓抑自身的心理中,分裂出的另一個保護自己的人格。

“你是誰?”他問道。

嘶啞的聲音頓了頓,咕咕——清亮的塗塗鳥叫聲越過山洞,刺進他的心頭,那個聲音在一次開口了,“我叫塗鳴。”

那段時間裡,每當他快受不了之時,塗鳴就會出現,陪他說話,支撐著他熬過炎炎烈日、熬過漫漫長夜。心底的惡念湧上心頭時,塗鳴會替他詛咒黑衣人,幫他把惡念再一次壓下去。

他望著山洞外的弦月,伸出了手,抵在弦月的頭部,弦月的尾端就像劍尖,總有一天會握在他手中。一切觸手可及,隻要他能撐過去。

仰望天空時,他是夏枕風。辱罵詛咒時,他是塗鳴。

因為塗鳴的存在,他還是所有人期待的那個光風霽月的夏枕風。

三輪圓月過去,黑衣人整整折磨了他三個月。有一日,黑衣人再次幫他治好後背的傷。他以為這隻不過是折磨的又一次開始,沒想到他再次睜眼時,回到了家門口。

三個月下來,他的劍骨完好如初。仿佛一切都沒變,隻是多了一個塗鳴。

現在想想,如果黑衣人的目的隻是折磨他,給他留下強烈的心理陰影,那麼黑衣人完美達到了目的。童年時期的創傷會伴隨著人的一生,兩千四百二十三年,塗鳴一直都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七歲又一個月的那夜,那聲塗塗鳥的咕咕叫響起之時,他已經毀了。

之後,因這一次意外,他被提前接到了昆侖劍宗,接受正式的劍修指導。

天生劍骨,最厲害的天資覺悟、最快速的修行速度、最好的待遇、最深的關切......一千年的時間,他修成了無雙劍法最後一層。

以最小的年紀,成為昆侖劍宗劍道第一人,問鼎昆侖劍尊之位。堂堂正正打敗所有大乘期的前輩,在萬眾矚目之下登頂第七代化神期戰力。

他在大乘期又待了一千多年,苦練劍道,準備不久之後的天曜大戰。

他,一直都是光風霽月的夏枕風,所有人眼中合格的昆侖劍尊。

兩千多年內,塗鳴時不時會出現。他們相處友好,塗鳴不過偶爾做些無傷大雅的小事,比如大半夜飛去滄溟海撈撈魚,溜去萬佛宗找殺戮禪主苦瓜打打架,潛進藥宗的香雪海偷偷花。

做過最過分的事也不過每月十五跑去盛京,戴上青麵獠牙的鬼麵,在塗塗鳥的咕咕叫響起之時,猛地一下吼醒熟睡的小孩,大叫一聲“塗鳴來了——”

直到十幾年前的那一夜,他在銷骨崖悟道,一直強壓的靈氣再也壓不住了,任何思考都不行,再深思一秒,再呼吸一口靈氣,都極有可能引發渡劫天雷。

無奈之下,他隻能讓塗鳴出來代替自己,就連告彆解釋的時間也撐不住,隻能讓塗鳴去找莫長庚。塗鳴不靠譜,莫長庚那個老酒鬼也醉得不省人事,連他的異樣也沒看清。

一千年前,塗鳴越來越活躍之時,他以夏枕風的身份做擔保,讓塗鳴做了九節竹的深度睡眠者,讓塗鳴能夠以邪修為身份,為正道辦事。

塗鳴出來的時候,遇見了溫柔似水的觀邪。幼時遭受創傷的人,實在難以遠離那般溫柔的人,就連夏枕風的他也是如此。

他與觀邪成了時常喝酒的好友,在觀邪麵前取下了鬼麵。觀邪什麼也沒問,似乎不在意這個。

再後來,他被觀邪塞了個孩子,殘指。

殘指同他一樣,幼時遭受過極大的創傷,不如說比他慘得多。雖然觀邪堅持要求他把殘指培養成溫柔善良的好孩子,但塗鳴不管。

塗鳴不想讓殘指變得像他一樣,於是他告訴殘指。你不需要做一個好人,做你想做的事,殺你想殺的人,想虐人就虐,想剁魚就剁。

殘指在鬼樊樓烏七八糟的汙泥缸內野蠻生長著,卻仍然秉持著一份觀邪希望的正義感。

塗鳴的日子就這麼懶散地過著,一直到今天,殘指第一次捏爆銅鈴,第一次喊出救命。塗鳴趕到荒林,看到黑袍子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今天要栽。

他已臻至大乘巔峰,卻怎麼也看不破黑袍子的修為。

黑袍子如同一片望無邊際的海洋上露出的冰山一角,水麵之下,這片海皆是冰山。

塗鳴與黑袍子纏鬥,鬼哭攻擊和玉笛子幾乎沒對黑袍子造成實際傷害,當他背後的衣袍撕裂,露出深淺不一的風刃傷痕時,黑袍子攻擊一變,直直朝著鬼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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