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強如鬼神(1 / 2)

龍伏有九個哥哥,三個死在了坤輿界的天魔大戰。五個客死他鄉,死在了天極界的海上,死在了同人族爭奪地盤的戰爭中。

最小的那個哥哥,咽不下這口氣,跑去找天極界的世家報仇。那一日,世家的人都來了,煮肉的味道香飄百裡,路過的人族分儘了哥哥身上的每一塊肉。

龍伏沒見過它的哥哥,所有關於哥哥的事都是從族人嘴裡一點一滴拚湊出來的。

它是在天極界出生的,破殼的時候,迎接它的族人們的欣喜和歡呼,而是眉眼間的憂愁憐憫和唇角的壓抑難言。

自從遷移天極界,龍族早已失去了對新生兒的期待。它們仿佛被關押在不見天日的囚籠,沒有人能真心誠意地歡迎在這兒誕生的孩子,哪怕是極難繁衍的嫡係。

與所有在天極界破殼的新生兒一般,龍伏自出生起就知道,它的修為將止步於練氣初期。

不論它有多麼出類拔萃的天賦,無論它多麼艱苦卓絕地修煉,它們永遠都跨不過那一步,捅不破那層觸手可及的膜。

而這一切隻是因為它們——龍族拋棄了坤輿界的天道

在漫長無儘而重複枯燥的歲月裡,其他旁係的新生兒一個個死去,至死也沒能在道途前進一步。

從坤輿界遷移過來的族人,情況也沒比新生兒好到哪裡去。它們來時是什麼修為,走時也是這樣的修為。萬年的時光裡,築基期族人和金丹期族人一個個油儘燈枯,元嬰期以上的族人也在苦苦熬著剩下的日子。

遷移到天極界之後,君父下達了一個在龍伏看來冷血至極的命令。

族人一旦感覺到大限將至,必須離開族地,在戰鬥中燃儘最後一絲生命之火。如若隱瞞,在族地裡坐化,它的名字將不能刻入龍族的墓碑。

大多數族人決絕地離開了,在異鄉的大海獨自完成自己的海葬。但是,還有不少族人恐懼地祈求君父,渴求餘生的最後一點安逸。

君父一句話也沒說,回答它們的是緩緩關閉的大門。

龍伏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厚重石門沙沙挪動的聲音,指甲劃破刻進石門的尖銳響聲,族人痛哭流涕的哀求聲。

石門背後,君父未發一聲,僅僅垂眸望著族人,目送它們最後一程。

君父高大而落寞的背影,比冰冷的石門還要決絕。

龍伏熬過的七千多年裡,這一幕不斷重複上演,門外族人的臉不斷變,石門越來越破敗衰殘,唯一不變的是君父的背影。

偉岸而挺直,像高聳峻峭的懸崖,背影之後,族人如一隻隻老鷹無情地墜入深淵。

龍伏七千多歲了,還剩三千年,它等不下去了,龍族也等不下去了。亡族滅種的日子漸漸逼近,它們不能在天極界這麼蹉跎下去了。

於是,它求上了賀拔峰,跪在了坤輿界和萬佛宗麵前。

它們明白斷尾求生的代價,不過這一次龍族要付出的代價更大些,斷了脖頸以下的所有部分,龍族才能存活下來。

僅留下出生在天極界的新生兒,三萬多年從坤輿界遷來的所有族人以死謝罪,這是龍族主動提出的代價。君父,以及那些包含在“代價”裡的族人無一人反對。

萬佛宗點頭了,不過他們要求把“以死謝罪”換成“將功贖罪”,“一將功成”之後,再心甘情願地成為底下的“萬骨枯”。

龍族彆無選擇,隻能同意。

然而君父出征時,不僅帶上了萬年前的所有族人,還帶上了行將就木的新生兒。龍伏不敢相信,請求君父三思,君父說了接下來的話。

“生靈的大半輩子從出生起就決定好了,之後無論怎麼變,也不會太偏離這條軌跡。有的一出生便天資卓絕,一帆風順扶搖直上,或中道崩殂半路而亡。有的出身卑微,它能渾渾噩噩苟活一生,也可臥薪嘗膽逆風翻盤。”

“我們不能決定自己的生,卻能掌握自己的死。我族起點傲睨萬生,族人一生如何我無權置喙,唯有死,我族必須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對得起龍族之名。”

龍伏還是心存僥幸,“說不定等它們能撐到大戰結束,撐到龍族回歸坤輿界的那一日,努力修煉一把的話,說不定能跨過這個門檻。”

君父沒再看它,“能在修煉中跨過,在戰鬥中也能跨過,戰死疆場才是我族的宿命。”

不同於以往少數恐懼哀求的族人,這一次的新生兒都欣然同意了。魂歸故裡,總比客死他鄉來得好。

離開天極界的時候,參與戰爭的族人都同剩下的孩子一一道彆,所有人都明白,今日便是訣彆了。無論贏不贏,它們都無法活著回來。

九月初七,龍伏立在岸邊,見證著族人馬革裹屍的完美謝幕。

君父也在旁邊,靜靜地凝視這一幕。族人的衝鋒陷陣、族人的粉身碎骨,沒能在君父臉上激起一點波動。

戰場中央,老態龍鐘的族人和年輕力壯的海族截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

年老佝僂的腰背傷痕累累,滿是皺紋的手上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破刀頑強地擋住了敵人的攻擊,花白的胡須染成豔麗的紅色。

橘皮般的脖頸褶皺裡,一道的紅色的褶子幾乎要削斷脖子,僅僅連著一絲皮肉撐住的頭上,是肆意不羈的眉眼,是張狂恣意的唇角,是痛快淋漓的笑容!是龍族的脊梁和尊嚴!

風燭殘年的龍族們,在分離萬年的故海,獨自完成了自己的海葬。

龍族的一生宛如兩座高峰,一出生就站在眾生的頂點,因為數萬年前的錯誤決定,它們跌入穀底。這一刻,用自己的死亡攀上了另一座峰的頂點。

龍伏感覺被塞進了黃連罐子裡一般,苦澀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君父的話越過呼嘯的海風,緩慢而堅定地踏入了它的耳裡。

“伏兒,你沒見過三萬年前龍族的盛世,今日你可要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一輩子,或許你再也見不到、達不到了。但是,你要說給你的子子孫孫聽,你的子子孫孫說給後代聽。直到有一天,我族不再靠聽、靠想這盛世,它們會靠著雙手重建龍族的盛世,它們將親眼看見龍族的盛世。那麼,我們今日的犧牲便值得。”

鹹澀的海風呼嘯而過,在龍伏心裡蕩起一層又一層漣漪。

它很難形容這種感覺,仿佛回到了幼時的蛋殼一般。它清楚地感覺到,這裡屬於它,這片大海是它的“蛋殼”。

前方飄過一抹熟悉的金色,衣袍獵獵。

龍伏又看見了,君父那堅實而決絕的背影,恍惚間又看見了君父身前的那堵石門。這一次,君父不再合上石門,君父親自推開了,它把自己送了出去。

“這條路很長,我們隻能陪你走到這兒了。不要怕,未來的路,我們幫你搭好了,就踩著我們的屍體走上去,無悔無疚地往前走,不要回頭。”

海風倏地刹住,在龍伏心裡劃過一道深入溝壑的傷痕,哀慟沿著傷口一寸寸蔓延,漫過乾澀的喉嚨,湧上顫抖不已的唇角,最終化作一句無聲的喃喃。

“恭送君父。”

龍伏垂下頭,注視著君父的衣角,逼迫自己握緊拳頭。

硝煙四起的戰場上,廝殺呐喊的眾海族沒有發現,天色漸漸昏暗,萬裡晴空不知從哪兒聚起重疊無儘的烏雲,遮天蔽日。

密布的黑雲層層往下壓,這天幾乎都要倒下來。

直到滄溟海的驚濤駭浪被驟然打斷,匍匐在海麵瑟瑟發抖,眾海族才猛然回神,紛紛轉頭望去,但見龍百川的一隻腳邁入了滄溟海。

刀戈箭矢猝然停下,在一片片沉重的呼吸聲中,呼嘯而過的海風慢動作一般緩了下來。

繪著金色紋路的衣角徐徐揚起,另一條腿緩緩動了起來,蹬地一下,踏破了滄溟海。

眾海族隨著那一腳,心臟猛地一顫,緊接著難以抑製的戰栗感從海水漫上來,戳心灌髓地吞沒了它們。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整片海域的海水仿佛沸騰一般,不停地波動著冒泡,唯有一處保持著滄溟海上從未出現過的平靜無波。

龍百川腳下,滄溟海連呼吸都不敢出一聲,唯恐驚擾了它。龍百川閒庭信步地走來,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滄溟海的臣服。

眾海族瑟縮身體,爭先恐後地遠離。

這一條綢帶般絲滑平坦的海路,從龍百川腳下,像賀禮的地毯一般漸漸鋪開,路的儘頭,是端立於海族軍隊中的老蛟王。

護衛在一旁的海族軍隊神色大變,頓時作鳥獸散。老蛟王眉頭都沒眨一下。旁邊的蛟六眯起眼睛,腳下一點,掠過眾海族,直直朝龍百川飛去。

萬年玄冰鑄成的冰刺刀刀尖點在海麵上,沸騰不止的海麵頓時凝固結冰,隨著蛟六的飛掠,冰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開來,冰封萬裡。

一麵麵厚實堅固的冰牆高聳出海,朝著龍百川的方向漸次疊起,眾人隻見蛟六化作一縷藍光,融入了這層層的冰山,提著冰刺刀,對龍百川刺去。

龍百川腳步未變,冰牆升到它麵前的那一刻,砰地一聲,轟然倒塌,碎成一粒粒冰渣子,四濺開來。

龍百川前進的路上,一麵麵冰牆怦然破碎。眾海族看得心焦,不知何時那縷藍光會突然出現,但是最後一麵冰牆倒下後,也始終未曾見到蛟六的身影。

眾海族都不知,蛟六究竟藏在哪裡,仿佛它從未出現一般,銷聲匿跡了。

滄溟海繼續沸騰波動,龍百川前方依舊是一路坦途。

就在這個時候,離龍百川下方一寸的海水動了一下,冰刺刀的刀尖陡然出現,直指龍百川腳底。眾海族發現時,刀尖已經逼近海平麵下,立即就能貫穿龍百川。

修為高的海族屏氣凝神,盯緊了。

這時,刀尖猛地刹住,怎麼也捅不破那層薄薄的海水。

眾海族疑惑之時,突然不受控製地掉入海中,它們想扒拉著身體往上遊,四肢像灌了鉛一般,怎麼也撥不開茫茫的海水。無數隻隱形的手纏上身體,拉著它們往海底墜去,它們隻能看著海麵漸漸遠去。

滄溟海的水,變重了。

蛟六怎麼也破不了防,隻得暫時撤退遠離,擺脫龍百川的束縛,再做打算。它飛出一段距離,不再感受到重量,打算提刀再去。

啪——

金光大盛,一隻高大如山的佛掌虛印攔在麵前。

佛掌背後,一個慈眉善目的和尚衝他點點頭,和氣地笑了笑,嘴裡的話卻刻薄得厲害。

“何必去自討沒趣?施主不過大乘期,同龍百川隔著天塹,自尋死路可不是個好事。”

它冷聲道:“你想如何?”

和尚笑得更和藹了,“貧僧想和施主玩玩。”

蛟六皺眉,“玩什麼?”

和尚臉色突變,仿佛換了一張嗜血的麵具一般,一字一字說道:“玩命。”

佛掌消散,和尚的身影登時也不見了,蛟六擰緊眉頭,警戒四周,說時遲那時快,但見眼前閃過缺了根小指的金色手掌,緊接著胸口一痛,它就被拍了出去。

蛟六盯住和尚的手,終於認出了他的身份。

四指手掌,還有手腕纏著的109顆指骨鏈子,是殺戮禪主苦瓜,人族新選出的大乘期戰力。

至此,蛟六被苦瓜纏住,再也無法救援。

另一邊,老蛟王眼裡不再有深陷苦戰的蛟六,不再有瑟瑟發抖的海族軍隊,它眼裡隻剩下了徑直朝它走來的龍百川。

三萬多年了,它沒見過龍主。

三萬多年前,它的父親,前一任蛟王,龍主的直屬部下無緣大道,最終油儘燈枯。三萬年前,它的十幾個哥哥爭權奪位,最終它殺出一片血海,上位成了新一任蛟王。兩萬五千年前,它打趴下了所有海族,結束群龍無首的混亂狀態,帶領蛟族登頂滄溟海霸主之位。

兩萬年前,天魔大戰結束,談瀛洲戰敗,逼得龍族遠走他鄉的天魔竟然真的被人族乾掉了。

兩萬年後,冠絕十幾萬年的原滄溟海霸主——龍族回來了

三萬年的匆匆歲月,在坤輿界、在滄溟海上鐫刻下深深的印跡,滄海桑田,天翻地覆,說一句物是人非毫不為過。

它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它,修至渡劫期巔峰,實力傲視群雄,身體的每一處漸漸凝實,胡須漸漸變長,額頭的蛟角也一寸寸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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