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留連忙收攝心神,堆了笑拱手,等著門子回話的結果,順子卻同樣恭恭敬敬地拱手回禮,然後才一板一眼道:“這位爺,我們……嗯,我剛剛糊塗了,進了二門才想起,還沒拿上貴府大人的名帖,這話可怎麼回……”
韓留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這夫妻倆……一個回自己家遮遮掩掩,藏頭露尾;一個丈夫要進門,還要名帖?唉,這都是什麼人什麼事兒啊!
不過,人家把著門,不拿拜帖大有請吃閉門羹的架勢,韓留又不敢多說,勉強朝順子拱拱手,轉身回到馬車旁,對車裡的呼延尋小聲回報了。
自從過了清水鎮,越接近劉家嶴,看著道路兩旁熟悉的山川河流、樹木田地,其實呼延尋也難抑心中激動。畢竟,他帶著二弟在這裡生活了十年,劉家嶴這個偏僻山村雖不是他的家鄉,卻也近似家鄉了。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過去生活在其中,並沒覺得怎樣,闊彆三年,經曆了生死,改換了天地,再次回來看到,卻覺得都有一種由衷的親切和熟悉,讓他對回家也禁不住有了些隱隱的期待和喜悅。
妻子不出色,卻也溫婉柔順;況且,還有孩子,當時妻子懷孕產子,初為人父的他也曾狂喜不已。兒子小時候,他也曾為他換過褯子,兒子摔倒哭了,他也曾抱在懷裡哄過;有了兒子第一次過年,他也曾像許多父親一樣,用筷子沾了水酒喂進孩子嘴裡……
他走的時候,孩子還未滿兩歲,三年過去,如今兒子也快五歲了……可他的記憶中,兒子似乎仍舊保留著一丁點兒,走路搖搖擺擺的樣子。
這種不由自主地緬懷,卻因一片冰封的池塘,一條平整的道路,還有一大片嶄新的青灰色宅院打斷。
原本自己記憶中的茅舍籬笆不見了,原本應該是自己家的位置,出現了一大片新建的宅院,由著山勢一路向上,屋宇層疊鋪展開來,足足占了小三十畝地,將他最熟悉最親切的記憶完全抹了去。
車子停在整齊的大門外,呼延尋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他讓韓留上前叩門,他看著韓留一臉異色地轉了回來,他聽到韓留的詢問,詢問他要名帖……
嗬嗬,連名帖都知道了,他的妻子改變了太多?還是他的妻子長了太多見識?亦或者,他之前就沒有真正了解過他的妻子?
嘴角挑起一抹嘲諷的笑,呼延尋一擺手:“給她!”
韓留躬身應了,從懷裡摸出一張精致的灑金名帖來,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回到門首,遞給順子。
“請稍等!”順子倒是一臉客氣,不像作偽,同樣雙手接了名帖,快步又進內院通報去了。
這一次,順子回來的很快,不過片刻,就轉了回來,恭恭敬敬回了話,帶著韓留和兩名護衛卸了門檻,側身引著呼延尋的馬車進了院門。
呼延尋按壓下心中不知是憤怒還是什麼的情緒,彎腰出了馬車。立刻有護衛送上狐毛大氅給呼延尋披上,他揮退護衛,自己係了帶子。
在院子裡站定,他的目光禁不住四下打量起來。
這裡,已經完全沒了記憶中的模樣,好看的:。不僅僅是茅舍籬笆不見了,其他所有痕跡仿佛都被憑空抹去,他置身在這裡,恍惚間,好像那十年時光隻是做了個長長地夢,夢醒了,一切苦樂酸甜都變得飄渺無蹤,無跡可尋。
“這位大人,請在小客廳稍坐,我家夫人很快就過來!”順子依著邱晨的吩咐,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地把呼延尋往設在倒座的小花廳裡引。
呼延尋看著順子引導的方向,目光微微一寒,手隨意地整了整衣袖,淡淡道:“既已到此,怎能不拜過禦筆親書?帶路!”
順子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地搓著手道:“大人,這……還是等夫人出來吧!”
順子是老實憨厚,但不說明他心眼兒少,老實人也有老實人更敏感的直覺。正房西間裡住著的那位,雖然看不出多富多貴,隨從不多,起居從簡,可夫人那樣不遠不近,卻事事周詳的安排照應,他卻是看在眼裡的。就為了那人養傷,自家廚房裡可是每日都燉一鍋清湯。就那一鍋清湯,東跨院百多口人吃兩個月都不定及得上。
還有夫人狀似隨意,其實是非常小心地囑咐他們,平日避開那房子,以免擾到那位養傷。為了前院清淨,還特意將他們從一進搬進了後院……從那以後,前院雖然是一進,卻比後院都清淨。連表少爺和舅爺們都搬進了後院居住。小少爺小小姐愛說愛笑的年紀,從外邊回來,在這一進也不敢大聲氣……
那樣重要的人……他可不敢不經夫人允許,擅自引人進屋去。
正僵持間,邱晨帶著玉鳳青杏從後院繞了出來,一眼就看到仍舊站在院子中間的一群人,目光幾乎沒在呼延尋身上停留,徑直落在了順子身上。
看到邱晨出來,順子也暗暗鬆了口氣,這位可是四品衛指揮僉事大人,讓他如此頂著,不過片刻功夫,就有些汗濕衣背了。
匆匆迎上去幾步,順子躬身對邱晨施禮道:“夫人,這位大人想要先拜咱家的禦賜親書!”
呼延尋比順子還早一步看到從角門走出來的女子。
那女子身著白裙青衣,披著一件靛青色灰鼠皮鬥篷,發髻高綰,隻斜斜地插了一直碧玉簪,其餘釵環皆無,脂粉未施,腰身柔細卻挺直,肩膀纖瘦柔弱卻端正,那樣不疾不徐地一步步走來,那樣不喜不怒神色鎮定淡然,明明二十出頭的婦人,卻生生讓肅殺清冷的冬日庭院,一步步鮮活明麗起來。
呼延尋有些晃神。有些不曾相識般看著對麵的女子點了點頭,示意她知道了,然後越過那仆人,一直朝著自己走過來。
一步步,走的近了,呼延尋的目光禁不住想要在對方的臉上尋找自己熟悉的記憶……可,看著眼前的清麗容顏,他卻突兀地發現,他的記憶中,那個為他妻,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庭的女子,居然是麵目模糊的,模糊地他想要提取一片清晰地影像,竟然都不能夠!
似乎,他的記憶中,那個同床共枕幾年的女子就化成了幾個字--溫婉柔順,沒什麼見識!
呼延尋恍惚間,對麵的女子已經來到了他身前十來步處,停住了腳步。
嘴角帶著微笑,邱晨不卑不亢道:“呼延大人,沒想到又見麵了!嗬嗬,不知是呼延大人造訪,家裡人若有失禮處,還望大人海涵!”
呼延尋牽了牽嘴角,露出一抹不知是笑還是什麼的生硬表情,向邱晨點點頭,徑直道:“既有禦賜親筆,自當先行叩拜,再說其他,還請夫人帶路!”
邱晨也不拒絕,含笑轉頭,低聲吩咐了玉鳳兩句,看著玉鳳匆匆去了正房,這才轉回頭對呼延尋道:“大人切勿怪罪,那禦筆親書非比尋常,家裡人不敢擅自做主。”
呼延尋自然不會揪著這事兒不放,很不以為意地搖搖頭,看著邱晨抬手示意,整了整衣擺,抬腳朝著正房屋門走去,。
幾人走到屋門口,自有丫頭從屋裡打起靛青三梭布棉門簾,呼延尋微微躬了身,抬腳邁進屋門。
冬日的房間,因為掛了門簾糊了厚窗紙,房間內的光線很暗,好在,兩側屋角已經點燃了燈燭,燭火搖曳,雖說光線也有限,但至少不會讓人一步邁進來,產生那種暫時性失明的感覺。
在門內停住腳步,呼延尋正了正神色,抬眼看向屋子正對麵高高懸掛的匾額。‘忠義可風’四個鎏金大字,在燭火瑩瑩的光中,仍舊燦然醒目!
最重要的是落款處的鈐印,標誌著高高在上的皇權禦筆!
邱晨隨著呼延尋進了屋,側身站在一旁,看著那男人一臉肅穆,解了大氅,整了衣襟,恭恭敬敬地對著一幅牌匾下跪、叩首,再起來,再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這才算是禮成。
邱晨見他起身,含笑道:“呼延大人,請小花廳用茶!”
說著,玉鳳將呼延尋的大氅送上來,青杏則打起了門簾。
挑了挑眉,呼延尋瞥了神色鎮定,微笑無暇的女子,將心底的不虞和疑問都壓了下去,裹著披風,順著指引出了門,然後,腳步一轉,隨著邱晨主仆一路進了西廂房。
西廂房隻有三間,一明兩暗的格局。但林家的房子起的高,間進也深寬,是以,雖然隻有一間客廳,卻並不顯狹窄局促。
邱晨伴著呼延尋進了屋,門簾在兩人身後落下,邱晨微笑著伸手:“呼延大人,請!”
呼延尋睨著笑容端莊的女子,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什麼,隻能僵硬地收回目光,僵硬地挪動著腿腳,隨著女人的示意,在客位落了座。
玉鳳青杏想跟著送了茶水上來,這回,呼延尋不等邱晨開口,揮手道:“下去吧!”
玉鳳青杏都有些愕然,恭敬不變,卻也沒動,隻那眼睛看向邱晨詢問。
邱晨嘴角的微笑變成一抹嘲諷,這會兒才想起來當家作主?晚了!
“你們去廚房裡燒水吧!”屋外那麼冷,邱晨可不想臨過年了,玉鳳青杏兩個再凍病了。
青杏和玉鳳曲膝應著,告退出門,去廚房候著了。
西廂房同樣設有火牆,在兩個裡間的炕洞裡燒炭,燒熱炕的同時,煙火通過炕再通過火牆,為客廳取暖。隻不過,這樣的火牆效果不是太好,特彆是這間廂房很長時間沒有住人的情況下,僅僅依靠火牆加熱,估計一天屋裡也暖和不起來。客廳的中間又加了兩個燒得旺旺的火盆子,將一屋子的清冷驅散,隻剩下滿屋子的暖煦宜人。
不過,與這屋子的暖煦不相符的是,屋子裡的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冷淡。
不說一直冷著臉的呼延尋,連一直微笑示人的邱晨也斂了笑容,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淡淡地垂著眼睛,捧著一杯茶卻沒有喝,隻是用杯蓋默默地刮著,發出輕微清脆的瓷器碰撞的聲音。
“……海棠!”呼延尋首先開口打破了一屋子的冷寂。
邱晨緩緩抬眼,平靜地回視著身旁的男人,淡淡開口:“呼延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呼延尋被堵的臉色一冷,卻又努力將胸間的怒氣壓製下去,最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道:“海棠,此處無人,你我何必如此?”
話開了頭,呼延尋的思維和語言似乎一下子順暢起來,他側過身,看著僅隔咫尺的女子,懇切道:“我知道,我一去三年,讓你們母子在家裡多有苦楚,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其他書友正在看:。我剛去邊疆是被征夫,每日勞役沉重不提,還有兵勇看守,以防征夫們受不了辛苦逃逸……那樣的地方,每日見到的除了同樣的征夫們,就是看守的兵勇,再有就是茫茫的荒原……或者雪原……我就是想跟家裡通信,也不能夠……”
邱晨又恢複了默然端坐的姿態,垂著眼默默地聽著,不發一詞。
她在聽,或者說她在替海棠聽。想來,那個女子一定想聽一聽這個男人的辯解,雖然,這些讓他自己很是動情的辯解,在邱晨聽來不過是為自己種種不負責開脫辯解罷了!
“……後來,我受了傷,差一點兒死了,整整在炕上躺了兩個多月才重新下地……再後來,我雖然入了軍籍,卻不過是是個統領十人的小旗。而且每日忙著熟悉軍營,接下來就是不停地出戰……我最初手下的十個人隻剩下了三個,那些都死了,無一例外地都死在戰場上戎人的彎刀下……不想死,就隻能拚命……”
呼延尋的描述有些艱澀起來,話語斷斷續續、殘破不堪,臉上的肌肉也微微有些神經質地抽搐著……
邱晨抬起眼睛,看著這個完全沉浸到了自己記憶和情緒中的男人,無聲地歎了口氣。海棠,你看到了,他自始至終想到的隻是他自己的,他的心裡從來沒有你,甚至沒有他的兒女!
呼延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漸漸停止,他抬起眼睛,目光仍舊殘餘著記憶觸動的痕跡,不過,在看清麵前坐著的是誰後,他非常迅速地收斂了神色,端了茶喝起來。
邱晨看著他喝了茶,放下杯子,很是平靜地提了茶壺給他續了杯,抬眼看過去,開口道:“你這三年來也著實不易!”
呼延尋眼中閃過一抹詫異,隨即很有些感慨道:“是啊!當時隻想著能活下來,實在沒敢想到了今日地步……”
邱晨點點頭:“你到了今日如此不易,自然不能容許什麼事情壞了前程……”
“你,你讓二弟寫那樣的信是什麼意思?”呼延尋莫名地煩躁暴怒起來,梗著脖子質問起來。
邱晨擺擺手,示意他隔牆有耳,緩緩開口道:“你先彆急,聽我說……”
看著呼延尋仍舊冷著臉,卻終於肯安靜下來,邱晨重新開口:“我不是跟你慪氣,也不怨你,當初你做了征夫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之所以那麼說,最主要的當然是替你的前程考量……另外,也是考慮到林家……這個,之前你都沒跟我提過……”
呼延尋下意識地辯解:“當時那種情況,不告訴你也是為你好……”
“我沒埋怨你的意思,我隻是就事說事。”邱晨勾勾唇,淡淡道,“那樣的情況……雖說如今林家已經獲赦,但二弟的事兒畢竟在哪兒,跟你往來密切了,難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這就很有可能把當年的舊事勾起來……想來這個你比我懂得多,一旦被人揪扯出來,那就是窩藏欽犯的大罪……還有,如今林家的林升已故一事,已經是達了天聽的,你改名入了軍籍的事也翻不得……這種種緣由之下,除了你我彼此撇清,請問呼延大人,可還有更好的能夠兩全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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