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哈哈笑著,頂頂阿滿的腦門兒:“你這麼大了,想栓都拴不住了!”
走到屋外,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人眯著眼睛站了會兒才適應了,邱晨跟劉婆子仍舊在屋門口的凳子上坐了。這會兒,秦禮秦勇已經從堂屋裡把塗家僅有的一件大家具,一張早就看不出漆色的舊方桌抬了出來,桌麵上明顯的清洗過了,桌麵下的鼓牙兒縫隙裡,卻仍舊有些積年的老灰。
幾輛馬車也卸了套,車夫已經拿了自帶的草料喂上了馬。幾輛馬車一字兒排開,停在不遠處。六七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幾乎個個衣裳襤褸,臉色黑瘦地圍攏在馬和車跟前,一臉的興奮,一臉的羨慕。他們出生在這偏遠的漁村,見的最多的是漁網和各種海貨,聽得最多的是海上的風浪魚汛,馬和馬車還隻是在老一輩講的故事中聽過。今兒一下子見到這麼多馬和馬車,一個個眼睛都不夠使了。還有兩個低聲爭執著,馬車是怎麼走的?沒有水船會擱淺,馬車不會麼?
還有幾個小的,被院子裡漸漸飄散開的香味兒吸引了,聚攏到院子裡來,就站在院中簡易的灶坑不遠處,咬著手指眼巴巴地看著鍋灶和正在清洗整理的食材。
拍拍阿福阿滿的腦袋,邱晨道:“你們兩個不是給小弟弟帶了點心?還不去拿來?”
阿福阿滿歡喜地答應著,喊了在那邊礙手礙腳的俊言俊章一起,跑到馬車上取了兩個點心匣子,還有好幾包湯、肉乾什麼的零食過來。
阿滿打開一個點心匣子,拿了一塊鬆軟的蛋糕,遞給劉婆子:“奶奶,這個給弟弟吃!”
劉婆子感動的不行,連連誇著阿滿,“瞧瞧,夫人寬厚,這小大姐兒也是個心善的,這麼大點兒就這麼知禮懂事,憐老惜弱的……”
阿滿被誇的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看看邱晨,拿了一包糖,拉了阿福,對邱晨道:“娘,我去給那些弟弟妹妹分糖!”
“嗯,去吧!”邱晨點點頭,看著阿福阿滿俊言俊章一股腦跑去找那些本村的孩子們,轉回頭來,接了劉婆子的話,道:“她在家裡是最小的,見不得比她小的孩子,見到就稀罕的不行!”
劉氏笑著道:“那還不容易,夫人這麼年輕,再給小大姐添幾個弟弟妹妹,小大姐兒自然就有弟妹疼惜了。”
邱晨微笑著打發了阿福阿滿幾個,垂了眼睛,搖搖頭道:“不瞞嬸子說,孩子的父親幾年前就沒了。”
“啊?”劉氏愣怔了一下,連忙解釋道,“看我老婆子……也不知道夫人……”
邱晨抬起眼,溫和地笑著道:“無妨,嬸子又不知我家事,不知者不怪,嬸子不用往心裡去。”
劉氏點點頭,無限感歎道:“唉,都說好人好報,夫人這樣寬厚慈悲的心腸,咋也這麼命苦呐!”
邱晨笑著道:“嬸子前半句話說的好,好人好報,我如今日子過得寬裕,一雙兒女也健健壯壯的,這日子過得也好。最煩難的時候都過去了……”
“嗯,夫人這是積了大慈悲的人,日後必定越來越好。不過幾年,哥兒姐兒大了,夫人也就可以享享清福了!”
邱晨拿了帕子給吃的沾了滿臉點心沫子的大平擦了擦,笑著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有這一雙兒女,看著他們旺旺相相地長大成人,我就能撂了手了。”
正說著話,遠遠地一陣說笑聲傳來,劉婆子歡喜地站起身來,一邊兒道:“是大平娘回來了!”
五六個婦人,年輕的二十出頭,年齡大些的看上去四十多了,一個個用粗布巾子裹著頭臉,腳上卻光著腳,褲腿兒挽起一截,露出的小腿和腳踝皮膚粗黑,仍舊沾了些泥巴。每個人腰上都紮著一個布口袋,背上也大都背著個口袋,從她們佝僂的身子和臉上的笑容能夠看出來,今兒這一趟趕海收獲還算豐厚。
隔得老遠,就有人眼尖地看到塗大海家門口的馬和馬車,驚訝地叫出聲來:“珍珠,你看看那是你家吧?好像來人啦!”
大平娘抬頭眯著眼看了看,同樣露出一臉的驚訝和疑惑來:“是,可,沒說要來人啊?”
“噯,彆說了,你趕緊回去,看樣子來了不少人。”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催促著,“你婆婆一個人在家,來多了人可招呼不過來。”
“噯,嬸子說的是!”大平娘答應著,加快了腳步往家走。
身後有人揚聲道:“珍珠,你家裡的米麵還夠不夠,不夠去我家搲些去,前兒他爹才去海鋪子換了十斤麵回來。”
“噯,知道了!”大平娘頭也不回地答應著,越發加快了腳步。家裡就半個月前換了兩斤白麵回來,每天給大平打點兒麵糊糊喝,這會兒早就所剩無幾了。家裡一下子來了這麼些人,要啥沒啥,婆婆不知急成啥樣了。
一邊走,大平娘一邊在心裡安慰自己,今兒運氣好,得了好幾十斤蛤蜊,十多斤肥蟶子,還撿了六七個大海蜇,這些東西,除了海蜇沒法子當時吃,就這些蛤蜊和蟶子,能頂些事兒。過會兒再去鄰裡家借兩斤麵來,家裡還有昨兒采的黃精菜和裙帶菜,拾掇拾掇,怎麼著也能糊弄一頓飯了。
心裡盤算著,可等大平娘來到自家跟前兒,看到滿院子都是人的‘盛況’後,仍舊嚇了一跳……娘噯,咋來了這麼些人!
關鍵是,除了本村幾個看熱鬨的村民和一群本村的孩子外,其他的人她竟都不認識,見都沒見過。偏偏那些人燒火的、切菜的,收拾各種用具吃食的各自忙碌著,出出進進的,仿佛跟在自己家一樣。這又大大地出乎了大平娘的意料和常識。
看這情形,似乎,好像這些人跟自家很親近……可她從未聽丈夫提及過,外地還有什麼親戚……而且,看人家這麼多車馬,還有這些人的穿著打扮,那兩個正燒火的小姑娘的白皙皮肉,還有那邊幾個正在從井裡提水的幾個小子,同樣皮膚細膩穿著整齊,從這些上足可以看出來,來的這些人可是殷實富足的很。他們塗家啥時候有過這樣的大戶親戚啦?!
不等大平娘愣怔多大會兒,劉婆子已經抱著大平迎了出來,一看到她就大聲道:“珍珠回來啦,你快進來,咱們家來貴客了……”
邱晨這會兒也笑著站起身來,迎上大平娘探尋的目光,微笑著點點頭:“老嬸子太客氣了,我們是名副其實的不速之客,不請上門的……這位,就是大平的娘親吧?”
對麵的女子年輕的很,一身清淡的衣裙清雅飄逸映襯的像是畫上的人物兒,而且那笑容溫和寬厚,話語中又透出一股子爽朗來,真真是,沒有一處不好看,沒有一處不讓人如沐春風,恰意舒服的緊。
“噯,這孩子,今兒這是咋了,咋連句話都不會說了!”劉婆子在旁邊焦急地催促著,“珍珠,咋不知道跟這位夫人問好呐!”
“嬸子又外道了。”邱晨笑著擺擺手道,“看起來應該是我為長,我就托個大,就叫你的名字珍珠吧。你叫我聲姐姐、嫂子都行。”
大平娘微微發著窘,咧咧嘴悶悶地吐出一個聲音來:“嫂子!”
“噯,你看我,光顧著說話了,珍珠還背著些東西呢,趕緊的先放下……”不遠處的玉鳳聞言過來,試著接下大平娘肩膀上的口袋。
大平娘嚇得連退兩步,躲開玉鳳白皙嬌嫩的手,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這些東西泥泥水水的醃臢的很,彆沾了你的衣裳!”
玉鳳縮回手,略有些無奈地看向邱晨,邱晨幾不可見地搖搖頭。
好在,沒用玉鳳幫忙,大平娘也直接走到井口旁放下了肩上的口袋,然後轉著圈子好不容易找了隻盆子來,拎了水嘩啦啦地把一口袋蛤蜊和一兜子肥蟶子洗去了泥沙,阿福阿滿對這些東西稀罕的很,跑到近處去看。這麼會兒功夫,經過糖豆攻勢,很有幾個大膽的村裡孩子已經跟隨上了阿福阿滿幾個,也呼啦啦跑過來圍成一圈。
阿滿指著洗乾淨的肥蟶子,仰著小臉問大平娘:“嬸嬸,這個是什麼東西?”
大平娘一看阿福阿滿的衣著和模樣,就知道也是客人帶來的,連忙堆出笑來道:“這是蟶子。好吃的很,嬸嬸給你做!”
在家裡經常見娘親做好吃的,一說做菜,滿很感興趣地問:“嬸嬸要怎麼做?做湯還是……炒?”
大平娘有些楞,他們漁家吃海貨從來不講究,就是那點兒水做原湯,哪裡還講究什麼做湯什麼炒……再說了,炒菜不得放油,他們家境貧苦,一年到頭買不上一回油,哪裡舍得拿來做這個。
邱晨這會兒也走了過來,伸手拉起阿滿,用手帕子把小丫頭沾了泥巴的手擦乾淨,一邊兒笑道:“你嬸嬸做好了,你就擎等著吃好啦,怎麼還有這麼多話!”
“娘,我就是想問問,嬸嬸做菜是不是和娘親一樣……娘親做的菜好吃,嬸嬸要像娘親一樣做,菜會好吃。”滿兒不滿地將小臉埋進邱晨的懷裡,哼哼唧唧地辯解著。
邱晨點點她的小鼻頭兒,回頭對大平娘道:“我這個丫頭被我慣的沒個大小……說起來,我倒是喜歡用水直接煮熟的,剛剛捉回來的鮮貨,還是原汁原味兒最好吃,最鮮!”
‘原汁原味兒’雖然有些拗口,但大平娘卻聽明白了邱晨的意思,竟是與她的打算相同的,心裡不免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也深了些:“嗯,我們漁家習慣了就是用水煮,其他的,家裡……嗯,我沒做過,怕做不好!”
“噯,我就說,這吃鮮貨還是你們漁家人最懂,鮮貨嘛,吃的就是個‘鮮’字,弄些亂七八糟地東西進去,反而把那鮮味兒給掩住了。”邱晨笑著讚同著大平娘,又接著道,“這些你也洗乾淨了,你交待一下給我那倆丫頭,用多少水,什麼火候……就讓她們煮去。你還是坐下歇歇,也喂喂大平吧。那孩子大半天兒的沒見你了,也該餓了……從剛才看到你就巴著眼看著你,你沒搭理他,孩子委屈的都快哭了……”
大平娘被邱晨一番話說得心裡酸軟酸軟的,連連答應著,回頭跟玉鳳輕聲細氣地囑咐了幾句,就匆匆洗了手,跑去劉婆子哪裡接了大平過來,就在門檻上坐了,熟練自如地掀起衣襟來就奶孩子……
當街喂孩子的婦人,在村子裡並不少見,但俊文俊書,乃至潘佳卿等人畢竟是讀了書的,更講究這些禮節,直愣愣地,無一例外地僵直著身子彆開頭去,個頂個地紅了臉
就連小阿福也微微紅了臉頰,抓著邱晨的衣襟,讓自家娘親擋在了自己麵前。
這一幕讓邱晨哭笑不得。這種社會形態下,居然也有這種男人被集體羞澀到得的情況出現……實在是太難得了!
而劉婆子和村裡的那些孩子們,甚至那幾個趕車的車夫,都沒有表現出異樣來,顯見,他們都是習慣了的。
玉鳳和青杏兩個也一臉窘色,好在,有那一大盆的蛤蜊和一桶肥蟶子交給她們處理。邱晨也索性上前指點著,讓她們把蛤蜊和肥蟶子統統放進水中焯一邊,撈出來之後,蟶子取肉去殼,打入二十幾個雞蛋,放入鍋中爆炒。蛤蜊一部分取肉,另一部分直接裝入盆子,另用醋、醬油、香油調製的蘸料一起上桌,蛤肉沾了小料之後,有醋解腥,醬油調味,香油提鮮,恰到好處地把簡單煮製的蛤肉的鮮味兒最大程度地提出來。
之前,邱晨帶來的食材和劉婆子拿出來的鹹魚、蝦醬都已經做好了,眾人一起下手,蛤蜊和蟶子也很快做好了,齊齊地端上了桌。
人太多,一桌坐不開,大平娘就去鄰居家又借了一高一矮兩張桌子和十多個高矮不一的板凳腳床來,飯菜都是一式三份端上桌,大人孩子團團圍坐了,熱熱鬨鬨地吃了頓午飯。
至於那些看熱鬨的孩子們,邱晨也沒讓他們空了手,一個孩子給了一碗白米飯,每個碗裡還給放上了幾片油亮的肥肉!樂的孩子們一張張小臉笑的簡直像開了花。歡喜興奮的,簡直比過年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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