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做好了飯,一行四人也不分什麼尊卑主仆了,圍在院子裡吃了晚飯,然後,曾大牛繼續燒水,陳氏則用開水將各個房間都打掃了,用肥皂水和酒精把各處家具物事都擦拭了一遍,又把自己帶來的鋪蓋給各屋鋪上……
等老蒼頭找到清和縣令吳雲橋,又一起轉回縣衙,已是亥時末刻。吳雲橋多日在疫區奔波,帶著尋找到的郎中給病人看病醫治,又讓衙役和青壯們收殮屍首集中焚化……早已是疲累不堪,對老蒼頭說的什麼知府派來的人就有些不以為意。
知府派人來又如何,又不是天降神仙,還能把這肆虐的瘟疫消除掉不成?是以,吳雲橋就沒打算去理會這知府特使,可一進縣衙,就聞到一股濃鬱的藥香味兒,隱隱還有未散儘的醋味兒……吳雲橋本就皺著的眉頭不由加深了許多,同時也停住了腳步,往西側看去。
老蒼頭亭伯本是吳雲橋自小的老仆,從老家一路跟隨他來到清和縣赴任,一直忠心耿耿,對吳雲橋的倔脾氣也是了解的最深。剛剛見吳雲橋一臉不以為然,亭伯就知道吳雲橋受多年打壓,對知府雲逸舟心中有怨,加之清和縣被封大半個月,未見安陽城一粒米一根藥材,這怨氣自然更深了許多,對這會兒雲知府送來的人自然不待見。可據這老蒼頭看,這回來的人倒像是做實事的,一溜兒大車拉的除了兩車自帶的糧米就是藥材了,行李簡單的幾乎可以說沒有,而且,一到了院子裡,也僅是簡單安置了,就開始整理藥材……
清和縣的疫情嚴峻,自家大人天天帶著人在外邊奔波操勞,疫情卻絲毫未見消減,老蒼頭見到邱晨幾個難免會生出那麼一點點絕處逢生的希望,不管有沒有能耐治了這疫病,總得試試不是……是以,一直在找機會勸說吳雲橋。
這會兒一看到吳雲橋停了腳步往西邊兒看,亭伯連忙上前道:“那幾個人行裝簡樸,除了藥材就帶了兩車口糧,其他行李幾乎沒有。剛剛老仆出去尋大人,他們就已經開始著手收拾藥材了……”
還彆說,亭伯還真是了解自家大人,吳雲橋最恨的就是驕狂浮誇之人,對樸實厚道勤謹之人,哪怕有些小錯也包涵了。
果真,聽亭伯如此說話,吳雲橋倒是有了些意動,彆的不說,他是真為肆虐的瘟疫焦急,這些天來,縣裡能動彈的郎中都被他拖著給疫病患者診治,藥方子出了一個又一個,縣裡所有藥鋪子的藥材也都被他搜羅了出來,一鍋鍋藥湯子熬出來給病人灌下去,竟是沒有半分效果。疫病該傳還是傳,該死人還是死……而且,死的人數一天一天多,有些村子已經十室九空,再如此下去,隻怕用不了多久,就該出現絕戶村了。
來到小院子門口,未進門,吳雲橋就看到院子中四個人各自忙碌著,有燒火的,有炒藥的,有晾藥的,還有一個身形瘦小單薄的正在查看藥材晾製的情況。似乎覺得藥材晾好了,就走進屋去,片刻功夫手裡拿著一小杆秤轉了回來,然後,就在院子裡借著門口燈籠的光線,開始稱量藥材配藥。
一個三十來歲的仆婦拿出一刀黃竹紙來,鋪在地上,那身形瘦弱之人一邊將要稱量著放在紙上,一邊輕聲對那仆婦道:“陳嫂,這每一包是十人份,你打個記號。過會兒再分些五人包的,用的時候彆拿錯了。”
稱量著藥材,邱晨又將該交待的事情跟秦禮三人說一說:“……往水裡放糖和鹽的時候,一桶水放一勺鹽兩勺糖……哦,對了,陳嫂明兒一早記得把幾個水囊都灌上開水,要不然出了門要喝水不好找……”
又道:“你們一定要記牢了,不論在外頭還是回來,隻要喝水吃東西,一定要把手洗乾淨。外頭的水,不止不能喝,洗手也不行。也一定要記得,這些日子就辛苦些,除了洗臉就不能摘下口罩來……”
如此說著,吳雲橋才注意到,院子裡的四個人身上穿的很普通,就是一人臉上捂著一隻白白的帕子樣物事,想來就是剛剛這人說的什麼‘口罩’了。
站在門外看了這一回,吳雲橋也發現了,這四個人雖說忙忙碌碌,卻都神態淡然鎮定,並沒有露出什麼驚慌憂心之色。照情形看,這個身形瘦小的為主,另外三個都是隨從。
“亭伯……”吳雲橋低低的喚了一聲,原本想問問這些人的姓名身份,亭伯卻好似誤會了,歡歡喜喜地答應了一聲,上前幾步,就對門裡通報道:“諸位,我們大人回來了!”
其實,院子裡不知道門口有人的也就邱晨一個了,秦禮、曾大牛都身懷功夫,吳雲橋沒到門口就聽到了腳步聲了。陳氏是伺候人慣了的,最擅長的就是眼看四麵耳聽八方,那吳雲橋和亭伯一到門口她也察覺到了,隻不過自家夫人沒作聲,她也隻當不知道罷了。
亭伯一聲喊,邱晨微微一愣,隨即從從容容地把手裡的秤放下,轉身向大門口迎了幾步,大大方方地微笑見禮:“安平縣邱晨見過吳大人!”
這一番行止作派大方端正,沒有半絲輕薄浮躁之色,看的吳雲橋不由又暗暗點了點頭。心中對邱晨多了份好感,吳雲橋也不是愛拿架子的人,淡淡地抬手免了邱晨的禮,他就徑直越過邱晨走到院子裡的藥草跟前。
秦禮三人俱在各自的位置起身行禮,吳雲橋看也不看,擺擺手,轉回頭去問邱晨:“你這配的是什麼方子?用來抗疫病的?”
“正是。”邱晨也跟了過來,聽他問起,就點頭道,“來此之前,在下了解過疫情病狀,查閱了古籍醫書琢磨了一個方子……隻是,之前在下未見病患,這藥方子未得驗證,在下也不敢斷定是否真如書籍所載那般有效!”
邱晨這方子自然是現代經過驗證的,隻不過,她也不敢把話說滿了,畢竟細菌病毒也有變異,前後差彆了六七百年,誰知道引發這一場霍亂的病菌是不是跟現代的同種,這藥方子的療效自然也不敢那般肯定。
她這話一說,就見吳雲橋臉上難抑製地露出一片失望之色,於是又微微一笑道:“大人莫擔憂,在下為此次疫情下了不小功夫,即使這個方子效果不滿意,見了病患也能夠尋到合適的方子。”
這樣的話,邱晨卻是敢說的。最不濟最不濟,現代那麼些抗菌抗病毒的成藥方子,一個個試下來,總能找到一個療效確切的來。
吳雲橋臉色稍霽,邱晨也不讓他,隻是細細地將一些需要注意的防控措施講給他聽。
看著吳雲橋聽得投入,邱晨也說得仔細,亭伯在一旁是有歡喜又擔憂。歡喜的是,讓自家大人憂心不已的疫病有了治理的希望;憂心的是,自家大人在外邊忙碌勞累了一天,如今子時都過了,說不定一天都沒吃飯,再這麼饑餓勞累下去,說不定那會兒就頂不住了。
於是,趁著邱晨和吳雲橋說話的空隙,亭伯插話道:“邱先生,我家大人勞累一天,估計水米未沾牙……”
燈光昏暗,邱晨剛才也沒太在意,這會兒仔細一看,吳雲橋的臉色還真是不好看,臉色黑黃,眼窩深陷,嘴唇乾的浮著一層皮……還真是憔悴的可以。
“是在下的不是,沒有注意到大人疲累。正好,我這裡還有些米飯肉乾,不若讓陳嫂子給大人熱熱,大人吃著飯,邊吃邊談如何?”
吳雲橋天天在疫區轉悠,見多了疫病患者的情況,剛剛聽邱晨一條條防控措施細細地講解分析下來,與他所見病症情況兩相一結合,越聽越覺得眼前這個邱晨所言可信靠譜,正聽得投入,自然舍不得就此離去,聽邱晨如此說自然連聲答應下來。
邱晨讓陳氏去熱菜,轉頭一看吳雲橋雖然答應了,卻並沒有洗手清潔的打算,於是笑道:“吳大人既然要進食,這可就要洗手淨臉了!”
吳雲橋也不以為杵,笑著答應下來。邱晨引他到了臉盆跟前,給他盛了晾至溫熱的開水,又拿了肥皂給他使用,盯著他細細地洗了手臉,又換了一遍水,又洗了一遍,這才略略放了心。想起亭伯出去找吳縣令隻怕也沒吃飯,於是又招呼了亭伯洗手淨臉。
這會兒,陳氏已經熱好了飯菜端了上來,不過是一碗清湯一碗米飯還有幾塊肉乾,吳雲橋和亭伯卻吃得極是香甜,吳雲橋吃完還讓陳氏又給他添了一碗,又吃了才作罷。邱晨也將防控措施一一跟他細說了一遍,隻把如何調派人手等事都交給吳雲橋。
吳雲橋一縣父母,又是地主,自然也不推卻,連聲答應著,辭過了邱晨轉回去了。臨走,邱晨又提醒他,回去徹底清洗,更衣。穿過的衣物清洗後還要蒸煮過才能再穿,吳雲橋也一一答應了。
轉回來,見陳氏已經將剛剛吳雲橋用過的碗筷洗淨後放進鍋裡煮上了。他坐過的椅凳、接觸過的東西也都重新仔細擦洗清理了,一處處做的極到位,邱晨也就放心了,又繼續配了幾包藥,又在秦禮和曾大牛幫著把攤晾好的藥材收了,這才收拾收拾,各自回屋歇息。
今晚要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兒起,就要進入疫區……那才是一場大仗呐!
第二日一大早,邱晨起身,秦禮、曾大牛和陳氏俱已經起身,陳氏已經把早飯做好了。秦錚和曾大牛則已經將昨晚收拾好的藥包和醫藥箱、糖鹽包諸物裝到了車上,馬匹也喂過了。
見邱晨出屋,陳氏立刻擺上早飯來,秦禮和曾大牛仍舊過來一桌吃飯,陳氏卻放下早飯後就要退去廚房,被邱晨攔了:“這麼個情形,陳嫂子就不要講究那些俗禮了,咱們一起吃飯一起行動,也省了許多事兒。這裡不比家中,吃過飯還不知什麼情況,沒有那麼多功夫講究那些。”
聽她這麼說,陳氏也不再堅持,拿了一套碗筷來,四人一起圍坐用飯。
這邊吃過飯,吳雲橋也吃了飯,正在衙門大堂前點卯,堂下一般衙役麵色一樣麵色晦暗,身上的衣裳也邋邋遢遢的,若不是還能看出是衙役服飾來,一個個跟流民幾乎沒啥差彆。
更讓邱晨皺眉的是,這些衙役大概這些日子被吳雲橋拖著四處巡視,又是查看疫情,又是收殮屍體的累狠了,一個個蔫不拉幾不說,重點是臟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沒正經洗過了。時值大疫之際,如此不講究衛生,可是最要不得的!
正思量著,怎麼開口跟吳雲橋說這件事,就聽得堂上的吳雲橋看著堂下,麵色難看,隱隱還有些沉痛悲傷透出來。
衙役們為首的班頭正躬身稟報:“回大人,昨兒晚上,顧三郎回到家裡就發了病,屬下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今兒一早,屬下帶著兄弟們將顧三郎送到化人場才過來的……大人……嗚嗚……”
班頭是個身材魁梧高大的漢子,胡子拉碴的,說著說著就弓著身子哭出聲來。他這一哭,堂下的衙役們也個個觸動了內心的恐懼和悲傷,一時,縣衙大堂哭聲一片。
邱晨鼻子一酸,也禁不住紅了眼。
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淚水壓回去,眼光一轉,看到堂口候著,同樣在抹眼淚的亭伯,給他打了個眼色。
亭伯知機,微微點點頭,立刻走到吳雲橋身邊,耳語幾句。吳雲橋扯著袖子擦擦眼睛,走出了大堂。
“吳大人,這樣下去不行,百姓的疫情控製不住,衙役們也要傳上了。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邱晨低聲跟吳雲橋將衙役們應該注意的事情說了一番,又建議讓衙役們先清洗一番,她去熬一副預防的湯藥給衙役們喝了,再備些口罩給衙役們戴上。以後的事情還指著這些衙役們去做呢,沒了他們,手底下一個人也沒有,更沒法子操作了。
顧三郎已經是第二個染疫身亡的衙役了,吳雲橋之前是沒有想到,經邱晨一點,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於是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邱晨又建議道:“大人,縣衙裡如今人手不夠,您了解情況,看看哪些衙役家裡比較利落,身體狀況也好的,找幾家人搬進來一起住著,這以後,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都要人手。再說,家人能被安置在縣衙裡,衙役們出去辦差也放心。等衙役們洗涮乾淨了,服了預防的湯藥,咱們首先就找個合適的地方,把病人集中起來管理。每個病人允許一個家人陪護……這樣子集中管理,病人的病情容易掌握,服藥便捷,關鍵是病人的吐瀉之物能夠統一處理……那些可是疫病傳播之根本啊!”
吳雲橋這回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皺著眉道:“如今受疫毒傳染之人足有四五萬人口,若是把所有的病人集中到一起,恐怕很難……”
邱晨立刻道:“不能集中到一處,能集中到兩處三處都行,重點是集中起來,然後大人找幾個醫德較好的郎中來,我細細地把法子講給他們,然後分散到各處集中點……疫情猖狂,不下狠手,下大力,是控製不住疫情的。”
吳雲橋這回沒有遲疑,立刻答應了下來。
邱晨立刻帶了陳氏找上亭伯,去縣衙庫房裡尋了一口大鐵鍋出來,就在縣衙旁邊的值房前支了起來,架上木柴大火燒起熱水來。
曾大牛回去拿了幾塊肥皂過來,就讓那些衙役在值房裡好好地洗刷了一通,天氣熱,太陽毒辣,這些人先將衣褲洗了,晾到外邊太陽下再洗澡。等他們洗完澡,衣褲也乾了,正好清清爽爽地穿上。
衙役們清洗乾淨了,曾大牛拿了一遝口罩來,一人分發了一個,當場戴上。吳雲橋親自交待,洗手戴口罩等防控要點,然後點了幾個衙役的名字,讓他們回家把家人接進縣衙來。
剩下的衙役們則一人領了一張告示,分乘了馬匹,一路疾奔出去,又去各村莊發告示通知的,也有去尋找郎中的,很快衙門裡就隻剩了吳雲橋主仆和邱晨主仆幾個人了。
邱晨帶著陳氏趕著縫製口罩,秦禮曾大牛則跟著亭伯去縣衙後邊的幾個院子清理出來,給那些衙役的家人們住。
一陣忙亂,午飯時分,各處傳達告示的、請郎中的、搬家的衙役們都轉了回來,郎中和幾個衙役的家人也都到了。毫不例外的,又是一陣洗刷,乾淨了之後,一人喝了一碗預防的藥湯子,然後分散各處。衙役的家人們抽出年輕媳婦閨女跟著陳氏學習縫製口罩和罩衣,年齡大些的婦女大鍋大鍋地燒著熱水,給眾人洗刷,飲用。漢子們則清理各處垃圾雜物,該清理的清理,該掩埋的掩埋……
吃過午飯,陳氏和亭伯帶著那些衙役的家人縫製口罩衣物,燒水一桶一桶地,再有漢子們用車裝了,送到約定的地點去。邱晨則帶著找來的七個身體素質較好的郎中,由秦禮、曾大牛護衛著,跟了吳雲橋和衙役們出了縣衙大門。
他們要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縣城準備的集中點,就在東城門外的關公廟。這裡相對空曠,屋舍比較多,便於安置數量眾多的病人,更好的是這個廟裡有一口甜水井,廟後有一片雜樹林,取柴方便。
出了縣衙不多遠,吳雲橋、邱晨三人就跟衙役和郎中們分了路,邱晨幾人直奔關公廟,而衙役們則帶著郎中們,去各街各巷搜尋染病之人,將這些人轉移到城外的關公廟去,並叮囑家人將病人吐瀉之物挖坑深埋,所用衣物物品統統用熱水煮過再用。當然,最重要的不喝生水,不吃冷食,吃飯飲水之前一定要把手洗乾淨……這些防控措施一家家宣傳過去。
或許是疫病太過肆虐、太讓人心驚膽寒,轉移病人的工作進行的很順利,而且,轉移病人離家,有人隨行陪同的人家卻隻有不到五成……顯然,這會兒對親人的照應已經沒辦法跟肆虐恐怖的疫情相提並論了!